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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生如蜉蝣弃肮脏


  这世上有一种人,他们身处黑暗,又向往光明,却往往在触及到时,身化灰烬。

  黑暗中的荆棘,吞噬他们的血肉,只留下一具不屈的魂魄,心怀执念,奔赴战场,誓要血债血偿。

  暗度陈仓,何如同归于尽。

  如果注定万劫不复,不如荡气回肠。

  所有早已凉透的热血,都会重新沸腾。所有早已潦草的真心,都会熊熊不灭。

  心里暗藏的棱角,刺破欲望的迷瘴。

  付小姐约了她舅父文掌史喝花酒。

  “怎么,打算再用一回摄魂术?”

  付小姐志满意得,“慕容昭不是慕容昭。”

  文掌史气定神闲,“付云七也不是付云七。”

  “文雍也不是文雍。”

  付小姐饮尽杯中酒,含笑而立,眉眼妖娆,倒置了酒杯,无一滴剩下,眼中满是邀请。

  文掌史同样一饮而尽,昏昏然扶着脑袋,醉话盘桓在口。

  互揭底牌的时刻已到,不能揭得太多,也不能揭得太少。这关系到日后的合作,也关系到日后的反目。

  “黔州总兵的千金,早在八岁那年病逝,总兵夫人偶遇一年岁相仿的女童,为其容貌所惑,收为养女,对外称是爱女病愈。”

  “刑部尚书的嫡子,早在十岁那年病逝,如今的御史台掌史,不过是个顶替的外室之子。一品诰命夫人为绝后患,还杀了那个外室。”

  “那个养女,是燕云刺史段辜存的棋子。”

  “那个庶子,是琼王殿下的男宠兼谋士。”

  两人借着对方的嘴发完牢骚,不由相视一笑,仿佛达成某种协议。

  棋子在闻到死亡的气味时,会选择最后的疯狂。

  毁灭一切,成全他们轰轰烈烈的死亡。

  十月初八,中书舍人十去其五,皆死于青楼楚馆。

  十月初九,吏部清吏司四去其二,尸身残破不全,脏腑外翻,死状可怖。

  十月初十,户部左侍郎外出饮酒,落水而亡。三名清吏司相救不及,同亡。

  十月十一,兵部左右侍郎比试剑法,刺入彼此心脉,血溅当场。

  十月十二,刑部七名清吏司勘查新案,为人割去首级,尸身遍布虫蚁。

  十月十三,通政使司暴毙,同日御史台三名监察御史病逝。

  十月十四,文渊阁大学士突发心疾,不治身亡。

  七日内,朝中肱骨接二连三地亡故,梁帝怒犯雷霆,责大理寺、刑部严查。京中谣言四起,有传外族奸细入京作案的,有传先帝亡故的五位皇子回来索命的。

  一时人心动荡。

  刑部尚书案牍累累,日日忙得焦头烂额。死的同僚之中,除了梁帝亲信,还有廉王、弘王的人。廉王有沈度,弘王有镇国公,都不好得罪。

  文达向镇国公探过口风,对方只道此乃除去廉王之时机,多的也不肯透露。他也怀疑过,朝堂之争何时有过直接杀人这般的粗浅,可自燕回楼一事,镇国公元气大伤,倒也不是做不出来。

  大内总管沈度,更是个狠毒的。

  夺嫡之争到了这个地步,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他虽一时不慎上了镇国公的贼船,倒也没必要从一而终,陛下更属意廉王,这他看得出来。这案子该如何办,才能不得罪两方。

  或是,将另一方彻底踢出局。

  刑部尚书还未想出法子,便积劳成疾、一病不起,上奏些不痛不痒的案情时,当众倒在金銮殿上,险些因公殉职。今上体恤下臣,这担子就压在刑部侍郎身上。

  哦对了,炙手可热的文掌史,也子承父业分到了一杯羹。

  可他不急着查案,成日约着三五好友往临江阁听戏,总点那一台《霸王别姬》。

  文掌史穿件青色长衫,执着山水折扇,腰间翠玉为扣,打扮成棵滴水娇艳的嫩葱,一掐就能溢出水来。知情者心照不宣,他与相熟的戏子有些首尾,平日唱戏他扮作虞姬,床笫之间也必然是下面的那个。

  文掌史向来不在意官场风评这等无谓的东西。

  临江阁后几间幽静的雅间,便常是金风玉露合欢之所。

  屋内的摆设极尽奢华,轻薄透光的落地纱帐掩去淫|靡风光,两名一|丝|不|挂的男子,正压着他行那风月之事。

  那莹白玉背上满是红艳艳的鞭痕,沾满秽|物的玉|势被弃在一边,还汩汩流着血。那腰肢款款一握,强忍着熔岩穿透般的鞭笞挞伐,疼得脸色青紫、浑身失力,任由身上之人掏空他体内的鲜血,却不肯喊出一声来。

  他虚弱朝窗外望来,笑得意味不明乾坤无尽。

  天的那一头,有人蹙紧眉头,张满弩|弓。

  两支离弦之箭乘风破浪,精准无比地射入两颗丑陋的心脏。

  第三支箭,锦上添花般射在那莹白肩胛上。

  文雍躺在血泊里,任由两具死尸继续严丝合缝地压着他,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连眼珠子都不活络了。

  他盯着繁复华丽的幔帐,张大惨白的唇,却先叹了一声。在沉寂中,他的呼吸渐渐仓促,露出了凄惶。待眼角的泪再也收不住,才似下定了决心,尖刻着嗓子凄厉喊出来。

  这叫喊悲凉刻骨,天上的云撕裂了一个口子,雨终于开始狂下,荡涤天地。雨水有节奏地打击屋顶,那声音仿佛有了魔力,滴答落在人的心上。

  屋外的寒风紧飒,乌云贯铅样地死压下来,湿冷。

  有人浑身湿透地行在长街上,听不见身后一切嘈杂喧闹,魂灵一不留神,就能从这疲惫不堪的身上漂移出窍。

  她在角落里捂上自己的左耳,摸到完整的耳骨,再慢慢地,慢慢地蹲下去,她抓住惴惴的胸口,再慢慢地,慢慢地呕出来。

  慕容云十岁那年,孝昭仁皇后派了个江湖艺人教他摄魂之术。第一夜,他失去意识,除尽身上所有衣物,被人抱起来,从后面狠狠刺入,他的左耳骨被生生咬下一截。

  他那时候还小,隐约知道失去了什么,痛得一次次昏过去,觉得自己溺在水里,涨紫了脸孔,只不停喊着“母后”。

  没有人来救他。

  中术者事后记忆模糊,他在榻上躺了三日,夜夜做的却是那个清晰无比的噩梦,只因身下的血不停地留,不停地留,身上的伤不停地痛,不停地痛。他疼得衣服都穿不上,却还知道闭门谢客,他害怕被人知道,他羞于见人,又隐隐渴望什么。

  孝昭仁皇后来看过他一回,只说了句“瘦了”,便不再理他。

  那所谓的师傅,依旧用摄魂术操纵他、奸|污他,皇后忙着筹办太子的寿诞,夜里常有喜庆的丝竹之声。

  隔江犹唱后庭花。

  他背上被灼热的铁棒烫了无数道血痕,身下被塞了无数枚珍珠玉|势,他在每一个夜晚撕心裂肺地喊,却都淹没在乐声里,没有人听到。

  他终于学会了摄魂术,他也像文雍一般诱敌深入,他亲手斩断了那根东西,亲手,将尸身大卸八块。

  他被溅了满身的污血。

  他一|丝|不|挂地长笑,在一室通明的火烛里。

  他终于等来她,她抱着他痛哭,他流泪到麻木。他第一次,用一种责备的伤痛的目光看她,她赐死所有人,避开他的目光,未道一字歉然。

  他竟还信她。

  那夜夜笙歌,来得多么巧妙,值守的宫女内侍,竟无人发觉。

  他后来才明白,那或许只是她另一种断人子嗣的方式。他从那以后,愈发放浪形骸,她却愈发放心,她知道他有了幼时的阴影,大概接受不了任何人。

  好一个一劳永逸的妙法。

  她忽而记起文雍的话,他说人生在世,当受则受。

  她不由笑开,笑出了眼泪,可能还预备笑出血。

  真是好笑,好笑至极。

  她抬头仰望暗沉的天,似被雨幕攫住了心神,双手抚上自己的脖颈,一寸寸地收紧。

  一切仿佛像一场美梦,可她还是那个脏透了的人。

  天越来越黑,路越来越长。

  这绝望的战场。

  她终是放下手来。

  雨水洗去泪痕,眼睫倒刺着,瞳仁微微的疼,疼得她完完全全地醒过来,她要绝地反击,由寇为王。

  她再也不要为人摆布。

  她浑然忘了,活着,是为了想要什么,而非摆脱什么。

  摆脱绝望,并不代表迎来希望。

  而有许多人,比她还要绝望。

  阴雨天,断魂场。

  宋逍惨白近乎透明的玉面上,清晰可见血管里蠕动的蛊虫,蛊虫吞噬他浑身血液,他疼得在地上打滚,捂着肺腑克制叫喊,挣扎得眉目俱裂,咬开充血的唇,尝到满口的血沫。

  他像是架上烤着的炙肉,眼前下筷的人却不急着享用,而是用刀叉将肉一层层分开,看清其中的血水纹理,试探其中的热度弹性,来判断是否烤熟、肉质如何。

  沈总管剔着指缝间的灰尘,口气如地狱般的阴冷,“死了这么多,要你何用?”

  宋逍忍住浑身的痛,拼命地叩首,掐住脖子吐出破碎的呻|吟,“师父…饶…饶徒儿…这…这一回。”

  沈总管轻轻挥袖,将他翻转过来,狠狠摔在地上,如同煎了一面还要继续煎的鱼,“我这儿庙小,比不得镇国公府,可无药你逃得开吗?”

  宋逍垂着的眸中闪过一道寒芒,很快便作伏低做小的小媳妇样,像只祈求剩饭的狗,哀鸣着不愿离开。

  “师父…徒儿…对您…一片忠心!”

  沈度弯腰,拧断那只讨厌的伸过来的腕,盯着他强忍剧痛的模样,低低笑出声来,带上几分潋滟,好似化开了的雪。

  他无比温柔地将那额前发丝捋到脑后,温柔无比地附耳道:“再死咱们的人,你就别回来了。”

  言罢将一枚药丸掷在燃烧的烛火上,满意看到徒儿拼死一跃,徒手掐灭火焰,将还滚烫的解药急急纳入口中,喉头艰难地滚动着,烫得大口喘息、青筋爆裂,如濒死的鱼。

  沈度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宋逍吐出那枚药丸,剥去外面那层浮蜡,才放心咽下。

  浮蜡虽无毒,却会刺激蛊虫,事实上他早已配出缓解蛊毒之药,方才不过做戏而已。可惜蛊母在沈度身上,只要他运功催动,自己还是难逃死劫。

  要一了百了,唯有,杀了他。

  烛泪的芳香倾泻缕缕烟丝,弥荡在空气中,如同叫嚣着的血性,蔓延消散。

  宋逍站直身子,目光迷失在一灯如豆里。

  那双深目里,水润绵长,清晰地埋伏着浓烈的渴望。

  他回忆黔州那段时光,闭目苦笑。

  自由的气味,可真让人上瘾。

  付小姐回府之时,正撞上一身蓑衣提着鱼篓的宋管事,她敏锐地从空空如也的鱼篓里,察觉到了什么。

  这货钓鱼,可是从不失手的。

  除非,他压根儿就没去钓鱼。

  那双眼里,再无半点光彩,如同盛塘枯荷般落败弥残,断澈露憔,几滴泪沾在眼睫上,发丝凌乱地浮着,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

  他径自从她面前跨了过去,视线未作丝毫停留,当她是个死人。

  付小姐例行偷窥。

  回房的宋管事弓背跪在地上,攥紧了手指,脸色发白,浑身发颤,喃喃低语。

  “天地不仁…天地不仁……”

  某人正不满,就听他一声厉喝,“你还想听多久!”

  付小姐脸皮厚如城墙,干脆爬了窗登堂入室,不带来一片尘埃,全身笼罩着救世主的光辉,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事实上她只是蹲下来,细细欣赏美人伤心欲绝的模样。

  这么漂亮精致的脸,就该像这样流露真实的表情才对,喜时眉目舒展两颊流光,悲时秀眉轻蹙杏眸含泪,由内而外的情感表达,才是最鲜活的皮囊。

  付小姐弯了眼眸,樱唇微勾,嗓音慵懒如泉吟。

  “你不想活了,不如把皮换给我,别浪费。”

  宋管事眼眸似血,傲娇冷哼。

  这货却扮狐妖扮上瘾了,“你知道吧,我这张脸不是天生的,是我从别人身上扒下来的。”

  她在宋逍怔忡中,抚上他手感极好的玉腮,幽怨不已,“啧啧,真不错,比我的自然多了。”

  宋管事拂开她的脏手,发自内心地轻笑,“剥皮削骨,早在你幼时就打下底子,如今你这张脸,怕是金贵得碰也不敢碰,又怎么敢换?”

  没错,段刺史为她这张脸想好的说辞,正是剥皮削骨、药物调养的异术。

  他早就知道她是慕容云的替身,才会不阴不阳地叫她“七小姐”。

  真是傲娇得可爱。

  她这么想着,竟也就摸摸他的发,慈爱道:“小傻瓜。”

  我这张脸,当然是真的呀。

  宋逍就气得吐血,憋得一张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紫、紫了又白。

  她却还在摸,且隐约起到安抚的效果,“锦衣卫同知颜无药,大内总管沈度高足,锦衣卫前指挥使颜宗是你亲父。当年颜府抄灭,是沈度救的你。”

  宋管事颓唐垂首,连冷哼的力气都没了,脸上爬着一粒粒分明的绝望,仿佛蛊虫又爬出来,一点一点啃噬掉他辛苦保住的假面。

  她凑近他,抬起他的下巴,双眸灵光闪烁,显出狐狸都难以企及的妖媚,“你想不想,解解乏?”

  他抬眼,仍是轻蔑,更有动摇,从喉咙口探出嗜血,“你想怎样?你能怎样?”

  她即刻咧嘴,美呆,露出满嘴白牙。

  深秋的风从窗外透了进来,两人视线胶着,笑意微动,那一刻的情景,忽然间就有了丝暧昧。

  一丝无可言说的暧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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