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她不想活了
十月初九,万寿节。
光明台上,圣君召见各州刺史,刺史上表太平,彰帝之图治。东北军留守弦关,对战鲜卑,遣信使二三,传连胜之捷报;西北军虎贲营于台前演练兵阵,圣君一一检阅,士气高涨,声入云霄。
群情激昂,显国之刚强。
天子华盖下,梁帝龙袍金带,十二道冕旒长垂至肩,随风飘荡,旒间白玉珠碰撞,声声叮当。
阅军礼后,西北军中武艺高者,出列献技助兴。三位儿郎相貌英挺、雄姿勃发,各占一角,手持长|枪,攻守自如,演绎天地三才阵。
圣君龙心大悦,遂唤了三人上台。
“臣虎贲营昭武校尉黎止承。”
“臣虎贲营昭武副尉袁懈。”
“臣虎贲营参将付铮。”
三人齐齐下拜,“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君摆手,“平身。”
大内总管沈度借机进言:“台下瞧不真切,陛下何不教他们各显身手。”
梁帝遂招了那三人近前,孰料昭武校尉黎止承忽地抽出袖中匕首,直直向他刺来。
沈度仓皇高喊:“护驾!”
参将付铮看准时机,击落匕首,狠狠一脚踢在歹人头顶,待他挣扎着爬起,长|枪早已抵在喉上。
沈度忙向昭武副尉袁懈递个眼色,后者堪堪拾起长|枪,还未反应过来。
梁帝气得浑身发抖,怒指贼人,厉声喝道:“竟敢行刺于朕!谁给你的胆!”
昭武校尉跪着吐出一口血来,颤巍巍指向沈总管,“是他,沈度诓我行刺陛下,来嫁祸给西北军!”
骠骑将军黎惺适时跪下给他这个子侄求情,“陛下,黎止承受人蛊惑,并非有意加害,还请陛下开恩呐!”
言下之意,嫁祸之事就是板上钉钉。
沈总管就慌了神,怎么跟说好的不一样。
他只能跟着跪下,“陛下,奴才对陛下忠贞不渝,纯属有人诬陷,陛下明鉴呐!”
西北军早已骚动起来,黎都统有了后盾,便不管不顾与沈总管好一番唇枪舌战。
好好的阅军礼成了撒泼骂街的菜市场,梁帝被吵得头疼,只得先按下此节,命人带下案犯,转而对救驾之人论功行赏。
付参将连升数级,成了从二品的副将,还得了个忠义侯的爵位。虽是虚爵,在他这个年纪也算是史无前例。
遑论不知多少官家小姐芳心暗许了。
圣君手笔颇大,遂行赐婚之问,诸臣面面相觑,皆不敢贸然开口。唯有吏部尚书洪忝扶袖出列,直言家有千金,不知忠义侯意下如何。
付参将虽爱美人,却不愿将就,只作揖回去,“小将与令嫒未曾谋面,谈不上中意与否。”
模棱两可的话,听来却是推拒之意。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梁帝遂不勉强,心下倒真有些看上这个小子。毕竟这么好的机会,他竟能活活浪费了。
付小姐狠狠揪着她堂兄的耳朵,在供人休憩的狄秋苑里,也是这么问出来的。
事事跟着她的思路走,付铮却在联姻上掉了链子,她气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
“你有病吧?人家跟你攀亲,你居然给推了!”
付堂兄越挣越疼,索性把脸凑过去让她捏顺手些,嘴上却不肯退让,“盲婚哑嫁,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付小姐闻言更气:“那你打一辈子光棍好了,看有没有人和你情投意合!”
付堂兄急红了脸,“这跟卖身有什么区别!”
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果见他那堂妹狠狠甩开他受难的耳朵,怒极的脸上泛起一阵阵的自嘲、怨愤、无奈,似还夹杂些许伤痛。
她冷冷地笑,比哭还难看。
她笑够了抬头,定定瞧他,那目光似怜悯似羡慕。不忍与嫉妒作着斗争,仿佛接下来的话有多残忍。
她一字一顿,“婚姻如战场,赢家通过联姻得到一切,输家不仅被人瞧不起,也会丧失实在的利益。”
付铮被那“利益”二字激得气血上涌、口不择言,“付云七,你眼里心里,就只有利益吗!”
“没有利益”,她掷地有声、近乎嘶喊,眼睛瞪得大大的,他看见里面久困的兽,她却声声低了下去,“你,我”,她忍住喉咙口的胀涩,凌迟自己,“我们所有人,都活不了。”
她双目猩红,露出最难看的嘴脸,将身后假山也惊掉了碎土一片。
付铮听见声响,顿时清醒,丢下一句狠话拂袖而去。
付小姐平复心绪,悠然转到假山后头,捉住两位听墙角的,偏巧她都见过。
那个大的,她勾引过;那个小的,她救过。
弘王殿下长身玉立,不咸不淡地望着那只狐狸,浑身上下写着“矜持”二字。
锦衣玉带的小娃窜跳起来,隔断二人诡异的对视,扯着付小姐的袖子喋喋不休,“我是恭亲王世子慕容蟠,多谢你上回救我,那匹疯马真是可怕,你也要离远一点。”
付小姐摸摸小世子的头,才记得福身行礼,“臣女付云七,见过弘王殿下、世子殿下。”
“免礼。”
“多谢殿下。”
某人行过礼转身就走,丝毫不给弘王殿下面子,弘王殿下只得略略放下矜持,道声“且慢”。
“殿下还有何事?”
“本王原以为,你是只狐狸,如今看来,倒像是雌虎。”
付小姐犀利还击:“人本来就是禽兽,是什么不重要,只看皮囊精致与否。”
“你这皮囊,还不够精致。你方才失控了。”
慕容昭望进她神色淡淡的眼中,毫不掩饰近乎鄙夷的嘲讽,只想再看看她怒急攻心的样子。
然而他注定要失望。
撕破脸皮的付小姐,暂时没有继续美人计的兴趣。她的表情明确提示着:我乃疯狗一只,请各位珍惜生命,保持距离。
她牵起贴上来的小世子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丝毫没理会欲言又止的弘王殿下。
慕容昭失落之余,兴趣愈浓。
真是只有故事的狐狸。
付小姐寻了个僻静处,取出帕子,蹲下身子,细细擦拭慕容蟠的手,将他指甲里的碎泥一点点抠出来。
方才是他扔了碎土,她才察觉有人偷听,虽说已经听到不少,但也算停得及时。
恭亲王前世是她长兄,素来不问朝政,不似慕容云暗地盘算,他是真正的随遇而安。慕容绪登基后,将先帝诸子杀的杀、圈禁的圈禁,唯有他成了个吉祥物,彪炳着皇室的兄友弟恭。
可惜子息单薄,膝下嫡子早逝,只余一孙儿相伴,陛下怜其孤弱,早早封了世子。算来这孩子应有十岁,怎么还是四五岁的模样,身量未免小了些。
不过这小脑瓜可机灵得很。
“我头一回见阿姊,便觉着亲切。阿姊同我阿爹长得很像,那日我一时看呆了,才忘了躲开。”
软糯的小奶音、拖长的调子,童言无忌也掩盖不住讨好的语气。
付小姐执起他的肉手,认真道:“我还没有孩儿,你说我像你爹,不若你认我作爹?”
慕容蟠准备好的一顿甜言蜜语就卡在喉咙口。
这个阿姊的脑回路好可怕。
他对上她凌凌的眸光,总算闻到了危险气味。
付小姐凶狠地掐了他颊肉一把,慕容蟠试探着睁开眼,就见她取下腰间一块紫玉,放在他手心里,“方才多谢你。并非所有女子都吃甜言蜜语这套,日后娶妻可要切记。”
她自幼体寒,紫玉可驱寒症、养心脉。
慕容蟠握着握着,手心的凉意就渐渐散去。
真是个嘴硬心软的阿姊。
万寿节上忠义侯救驾一事广为传颂,其英姿勃发、忠勇智敏,一时竟成京都好女恨嫁夫郎中,最炙手可热的人选。
忠义侯被掷果盈车的好女砸了个鼻青脸肿,一脸委屈向叔父婶母诉苦,旁边他堂妹不阴不阳来了句“得了便宜还卖乖”,他就更急切,唯恐真被卖了。
他亲父远在黔州,亲事只能由叔父议定。
付小姐被付总兵揪着,好生教育了一番。
“七七啊,你自己避着黎显,却逼你堂兄娶他不喜的女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呐。”
“一个君后之位,一个嫡子之位,我还是给得起的,而此后数十年的变数,就难说了。我能忍一时之辱,付铮身为男子,有何不可?”
付总兵无奈笑笑,“你将婚姻视作筹码,而付铮却是要付诸真心的。”
“我没说不让他用心,我只要他的正妻之位,他三妻四妾尽管去娶!”
付总兵终是动了气,“你卖他一回不够,还想卖几回!”
见她眉宇缠上纠结,付总兵不觉就缓了口气,“你年轻,不知情之可贵,利益联姻非但脆弱,且后患无穷。来日你垂垂老矣,身边总要有个知冷知热的人,这是多少权势都换不来的。”
“你自己好好想想。”
付总兵拂袖而去,带着落钥的脆响。
被关在书房里的付小姐无语望天。
她倒还真想了许多。
想起前世她爱全甄,也曾决意为她散尽六宫,到头来不过一场笑话。她自是明白,情之可贵,只因她求了一辈子,也没有求来。
两情相悦是多么难的事。
从头到尾只有她一个人的刻骨铭心。
她依然还爱她,却彻底断了妄想。她知道自己从来配不上那样干净的怀抱。
她总是被放弃的那个,她贪婪,她无情,她丑恶,每个人都能寻到放弃她的理由,她所能做的,只是不给任何一人放弃她的机会。
她真是怕了,怕从艳阳高照一下子跌到万丈深渊。
她这样的人,不配任何一种结果。
她抱紧了自己,拼命忍住泪意。
她在这黑黢黢的方寸之间,忽而发觉,这世上她踽踽独行,一条道走到黑,偶尔有光明刺入,却什么也抓不住。
就连这个家,也是不信她的。
她不相信爱,又渴求爱,她多么可笑。
她遇不上真正的爱,她太龌龊了。
她闭上眼,做了场梦,梦见她还是那个庶皇子,没有遇上孝昭仁皇后。她长大后一把火烧了冷宫,和母亲逃出宫去,可没过多久太平日子,就被流寇所杀。
她清楚地看见,她死的时候,带着笑意。
她如梦初醒,自己为了活着,失去信仰,而从未抗争,她陷入权欲的沼泽,以爱恨的名义,这多么悲哀。
她离死得其所,实在太远了。
这一回,就让她放弃自己罢。
宋逍探上付小姐发烫的额,蹙紧了眉头,胀红了深目。他数度将药给她灌下去,她却总能精准无比地尽数吐出,明明烧得人事不省,偏偏抗拒的反应如此强烈。
那时他真的认为,她不想活了。
他面无表情地下结论,极力克制嗓音里的颤抖,“她不想醒。”
全甄被抽去全身力气,倒在付邃怀里,连埋怨的心思都没了,只知一味抽泣。她心伤又心悸,这感觉像极了当年慕容云去的时候。
付总兵悔之不逮,想着想着也落下泪来,恨不得打死自己。明明知道她身有烧伤,还教她凉夜里面壁思过,如今旧疾复发,都是他这个当爹的过错。
付总兵沙哑了嗓子,握紧了拳头,“难道就没办法了!”
宋管事苍白了脸色,吃力地摇头,两片嘴唇干得粘在一起,张开了像撕下一层皮。
他没了说话的力气,又或是,他不想说。
他赖在床边,以大夫的名义,感觉到心肝肺腑被攥出汁来,他日夜守着,就怕她一声不响就这么走了。
他握着她的手,一遍遍给她讲她幼时的故事。他眼看她一天天骨瘦嶙峋下去,在几个无人的深夜里,也讲他自己的故事,挑那些最疼痛的回忆,他疼得不行,可她毫无反应。
终于有一个夜里,他愤愤甩开她冰凉的手,肆无忌惮地洒出滚烫的泪来,他绝望地掐上她的脖子,想了结这场终成败局的折磨。
他挣扎得浑身湿透,他满目悲凉,痴痴笑开,委屈心酸涌上心头,他真的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走,活着就这么难吗。
泪痕斑驳,烫在手背,他终是松了手,捂紧胸口起伏的恐慌,肺叶里的泪厚积薄发,呛得他喘不过气来,却还死死盯着。
有我在,你休想溜走。
付小姐昏睡了十日,段刺史才带着他段氏的神医姗姗来迟。宋管事被强行隔开时,还是那副无谓的样子,细看才能发现他眼角眉梢的讥讽和绝望。
任谁来看,自然结果也都一样。
段刺史替她擦了脸,捋好她的发,他俯下身,附耳道:“我知道你累了,想睡就睡罢。”
她毫无反应。
他终是红了眼眶。
“你知不知道云奴这个表字的意思。奴者,多为风华绝代的女子,她们性情洒脱,不应桎梏而驭之,是极艳丽极美好的意思。”
“云奴,我从未想过禁锢你,却被你禁锢。”
“我看着你变成那个人的影子,看着你像他一样爱上她,我无比后悔 、万分惶惑。我后悔没能教会你爱,我更惶惑,我怕我再也没有机会……”
段辜存停在她耳畔,将活生生的热气送入,然而语调却是冰冷而哀伤的。
“我本就没有机会,正如你没有机会一样,可是云奴,这并不代表你要逃避。这担子很重,你再不喜权势,却必须要靠它护着想护之人,哪怕是为了这个,你醒来好么。”
“你不爱她了吗?”
他颤着心肺问出诛|心之言,她却仍沉沉睡着,连呼吸都未曾有过一丝波动。他捧起她冰冷的颊,吻在她眼角,尝到苦涩的咸,绝望铺天盖地而来。
有那么一刻,他宁愿成全她,教她永远睡去,这样就不必面对一遍遍的刀光剑影、一次次的人心算计。一旦她醒来,那么梦境破碎,所有人恢复理智,又会为了各自的利益角逐,将她逼上绝路。
到头来还是要逼死她,那么此刻奢望她醒来,又何其残忍。
可唯有此刻,所有人对她的爱,不含一分私心。
他说不出放她自由的话,他摩挲着她的脸颊,只余沉沉的叹息。
“你总是让我…无法安宁。”
付小姐又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她还做她的郢江王,慕容绪登基后被贬到江陵,她高高兴兴作起了船夫,还娶了个船娘作王妃。她梦见两人的洞房花烛夜。
她感觉到湿润的唇在她脸上轻吻,慢慢吻到唇边停下。
她忽地想睁眼看看,那个笼在薄雾里的美娇娘,究竟长什么样。
她这么想,也就这么做了。
她看见段刺史半压在她身上,贴着她的唇瓣,不知在絮语什么,惊得她一激灵往后退,咚地一声撞上床板。
于是那个人攫住她笑成弯腰的虾,眼里的水色几欲溢出,他醺醺然拍着胸脯,仿佛久输的赌徒终胜了一局,值得庆祝上大半生。她吓得赶紧扯过衾被抱紧膝头,怀疑此人是否是她光风霁月的先生。
她看见他脸上的泪痕,星星点点的,在夜里熠熠生辉。
她低了头,不敢看他的眼。
段辜存伸手,握住她藏在衾被下的手,用一种很轻很轻的语调,“说罢。”
千言万语,只剩心照不宣的二字。
他想问她,为何如此绝望,即便他帮不了她,他只是想听听,听听就好。
她抬起那双雾蒙蒙的眸,懵然又魅惑,她抿紧唇瓣,极力克制此刻的脆弱,她轻轻摇头,用一种小孩子很真很真的语调。
“不能说啊,说了,会被吃掉的。”
他鼻头就酸得不行。
她这么大了,怎么还疯疯癫癫的,她这么大了,连句真话也说不出。
他历练她,他教她见遍世间丑恶,他炼就她一颗帝王石心。他是最好的工匠,她是最好的璞玉,他雕琢她的时候从没有想过,她也会痛,也会无助,他眼睁睁看着她割舍一切美好,变成权欲驱策的行尸走肉。
她失去爱的能力,失去被爱的资格。
没有人真正信任她,她只有她一个人,所有人利用她,又遗弃她。
他不是罪魁,是罪魁之一。
他的手僵在她头顶,再也抚不下去。
他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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