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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爱情如洪水猛兽


  青丘有狐女,华容绝代,献梁恒帝为姬。慕容氏爱重之,荒政务。诸臣死谏,帝悔之,遂赐死狐女,灭青丘古国。

  狐说,我用一片真心施展浑身解数取悦于你,只求彼此诚意相待减少杀|戮。

  人说,人心复杂随时变迁利益胜于一切,岂是你们小狐能懂。

  狐说我会法术,人说我懂心术。

  弘王殿下立在船头,仰看桥上那个人影,忽而记起恒帝纳狐女的传说。他想,世上几许貌美女子,都不及她这样孑然一身来得魅|惑。

  呆呆的,带点不谙世事的懵懂;怔怔的,带点过尽千帆的麻木。娇憨的玉面上,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在诉说。那轮廓,青龙偃月刀似的灼目,映着山川神秀,泛着凛然杀气。

  可那杀气又太淡,淡到就连一点点的威胁感,都揉碎在她皎皎的眸光中。

  她该不是上天安排的红粉劫罢。

  是只狐狸精就更好了。

  恒帝弃美之作为,弘王殿下向来不屑。世人谁不渴求佳偶,即便身为君王,也总有寂寞时分。

  弘王殿下过了皮相境界,开始猎取灵魂伴侣。

  他拾起她掉落的面纱,妄想捕获她失落的魂魄。他看见她对他不带任何意味的笑,不自觉抚上乱跳的心房,那是找到了主人的兴奋,也是害怕被吞噬的抗争。

  那一袭白衣,如愿飘落在他胸膛里。他接住她,翩翩衣袂,回旋成比翼双飞。

  煌煌的烛火一霎燃起,冰花炸开,化为滚烫的血水,他的心,被撕碎。

  他搂着从未谋面的佳人,隔开君子的一臂,对上她纯然的笑靥,还是乱了呼吸。

  她纤腰盈盈一握,她身上幽香动人。

  她像是山水画里走出的人儿,如长夜里回眸千金一笑,似竹梢上流淌清露几行。

  慕容昭轻轻地叹,唯恐惊走这人世的精魅。他探上她无一丝缀饰的鬓发,说出生平第一句蠢话。

  “你是人吗?”

  她就露出小孩子邀功的神气,仿佛将这当作一种骄傲,而急需他的肯定。

  “我是狐狸变的,我第一天做人。”

  她捉着他的袖子雀跃,“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被那娇笑晃了眼,忍着空虚放开了她,从开头的惊讶,到恍然大悟的痴傻。他调侃道:“你是狐狸,那我是小白兔。”

  她歪头瞧他,樱唇生璨,酥颊含笑,流泻一片清光。

  “真的?”

  “太好了!我们很配。”

  “你做了几天人了?”

  她捉在他腕上,神情天真而诱惑。

  她发髻松松、长发飘飘、素衫垮垮,白绸腰带长长垂下,裙角沾上几块尘土,仿佛真是一只初到人间、尚在摸爬滚打的狐狸。

  他好像真是信了,“你叫什么?”

  “我是七七。”

  懵懂的、认真的、殷切的,她逼他记住她的名字。

  他后来回想,她倒真没骗他。而自此之后,她一直在骗他。

  慕容昭端着君子的华妆,握了那凝脂的手,浅浅地握着,怕惊跑了她。然而暖玉失温,飕飕的冷然,直钻入他的心底,他握紧了些,不去想前缘后业。

  这沉沦的快感。

  他见过许多贴上来的女子,她算是最脱俗的一个。可他要命地觉着,那一言一行,都是那么浑然天成的美好。

  她一定是个极好的戏子,却未必不在演着极好的过去。干净的过去,和着淡淡的哀伤的调子,不仅不教他觉着飘渺,反而更加真实。

  他宁愿相信她是误入凡尘的狐狸,只遗憾自己并非教会她世情如鬼之人。

  这一刻,她退到原点,由他来教她。

  他握了她的手,在粼粼波光前,一笔一划地教她临一帖《蒹葭》。他半搂着她,温润的唇几乎贴上她的脸颊,温热气息在她耳边喷洒。她漾起极浅的笑,发丝调皮地挠着他,眼里倒映着火树银花。

  她温软的甜言,满目的依恋,他一丝不落地纳入,胸中满溢缱绻。

  他对着那朴拙如孩童的字迹,终是陪她一同笑出声来。她在他怀里发颤,躯体隔着衣物相撞,他呼吸急促、滋味难言。

  她笑自己,都笑得这般无情。

  她渐渐停下,抽回包在他手心的柔荑,侧过身子,抚上他的胸膛,鸦青的乌发压上来,去听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她悻悻皱了翘鼻,“怎么这么慢!”

  他用下巴蹭着她的发顶,“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语气之中,已藏了极浅的怜惜。

  然而这样亲密的姿势,却还透着疏离。

  弘王殿下垂着衣袖,任由佳人趴在他胸口,不愿抬手回抱她。他想起另一个女子,想起诸多的考量,逼着自己坐怀不乱。

  而女子亦渐渐垂了双手,只一同去望那轮新月,迷散了目光,反抚上自己的心房。

  一时无话。

  她目中沉睡的星子醒来,朝着朦胧的月光,诚心膜拜。

  他听见她道:“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许多错综的记忆在他脑海里翻腾,他细细搜寻,口气虚虚:“有。”

  她近乎绝望地叹:“真好,你还能爱。”

  他又该死地想,这话中的悲伤,多么刻骨。

  尽管她的嗓音听来,只像撒娇。

  她素白的丝绦垂下来,犹如一条长长的狐尾,包裹着的人影看不真切。她娇慵的眼中带着钩子,扯住他的心神,怅茫化作斑驳的妖气,为他造一方风华迤逦的深渊。

  一种惊心动魄的绝艳。

  他挑起一指,缓缓从玉案上的烛火中划过,感觉到微痛的烫。他佯装流连其中,只待适时全身而退。

  他没赌过心,他想赌一回。

  狐魅女子听着加快的心跳,微勾嘴角,天真里遗落嘲讽。她嘲讽自己,何时伤情之事竟沦为勾|魂谈资。

  故事要美必须藏着真话。

  画舫再度过桥时,桥上仍立了一个遗世独立的人影。女子微微抬眼,那人风姿再好,可惜不是女子,即便真跳下来,如何能争得过她。

  那人月白长袍委地,平淡的目光里难得带了几分纠葛。

  她仰头挑衅一笑,看清他身后侍从毕现的杀意。

  她窝在温暖的怀抱里冷笑。

  段辜存相助弘王,也相助她,定是存着迎风倒的心思。他支持她,也早晚会出卖她。

  此时有人替她杀他,她应该高兴。

  狐狸勾起唇角,目光淬了毒,倏忽掉泪一滴。记忆中风化的彩绘,一片片碎裂剥落下来。

  她梗着脖子,抿紧唇瓣,嘲笑新月皎然,心头一阵阵不断的慌乱,仿佛走到了死胡同,仿佛只要坚持片刻就能柳暗花明。她攥紧了襟口,皱紧了眉头,如同涸泽之鲋,感到铺天盖地的窒息。

  狐狸终是弃了怀抱,飞身至岸,颇有几分被火烧到尾巴的狼狈。

  慕容昭仍在端坐,待她行远,渐渐阖上双目。

  月光如霰,白狐穿梭人海,步履匆匆,无意花丛。

  燕栖湖畔的一间茶寮被烧得七七八八,火势还在蔓延,却无人来救。借着火光,隐约可见几具流血的尸首。

  女子冲入其中,数次躲开坠落的梁木,任由火舌舔舐她的裙角,仍在一寸一寸地寻找。她眨着干涸的眼,流不出泪来,她的喉咙被什么堵着,喊不出声来。

  害怕、伤心、自责,她无从分辨。

  她灰头土脸、摔了几回、摇摇欲坠、忘记所有。

  只知狼狈地找。

  她找到昏迷不醒的那人,搬开压在他腿上的梁木,被那满身血|污惊得双手发颤,冷汗浸湿了绸缎,磷磷然贴着脊梁骨。她艰难探上他的鼻息,长长松了一口气,脱力般的跌坐在地。

  她扯过他双臂,咬牙背了他在身上。可没走多久,她一个趔趄,就摔得与他分离。她一骨碌覆上他,为他挡去飞溅的火星,仿佛出自本能。

  她背着他,举步维艰地出了这火场,一身纯白的狐狸毛染成焦炭,拖成一路的灰迹,却一步不敢耽搁。

  她悲哀地想,自己怎么就成了只知恩图报的狐狸?

  她将他安置在客栈中,寻来相熟的大夫为他敷药治伤。她睥睨他,湿漉漉的夜里寒霜,打在她眼睫上。

  这人是她的恩师,还是野心勃勃利用她的权臣,她受了他别有用心的恩情,迟早要十倍百倍地偿还。

  她向来是个恩将仇报的小人。

  她眸中的杀意起起伏伏,终究烟消云散。

  付小姐握紧袖中短剑,细数着段刺史的用处,浑身零碎的伤口,一鼓作气地疼起来。

  她劝服自己,他还有大用,且她费力救来,还是不必功亏一篑。

  她冷笑,却不知在笑什么。

  他低低地唤:“阿芙……”

  是阿芙,还是阿瑚?

  她听不清,冷笑就更甚。

  孝昭仁皇后是他的姑母,他的手段带着那个人的影子。他青梅竹马的表妹全芙肖似皇后,怕只是那个人的替身。

  皇后慧眼识珠,择他为徒,授他技俩,赠他段氏。

  好一场师徒情深。

  她转身就走。

  段刺史堪堪睁眼,竭力唤她:“云奴!”

  她尚未及笄,他已定下表字。

  她止住步子,在门前望他,“师父可好些了?”

  他看到她眼中跳跃的气恼、后悔、怨怼,还有哀伤。

  她那身白衣几乎看不出原样,烙上密麻的炭灰,渗出零星的血丝,几道灰烬刮在脸上,满头乌七八糟,再无半分狐女的娇俏,活似被火烧死的女鬼。

  他强忍安慰她的欲|望。

  他笑:“日后唤我先生,年少些。”

  她颔首,还是想走。

  他幽幽道:“不想听听,弘王?”

  付小姐瘪了气性,坐在床边的椅上,摆出虚心受教的谦逊,含着公私分明的冷硬。

  “想必你早已明白,我既辅佐你、又辅佐他的用意。”

  “沈度断了燕回楼的线索,干脆派人来杀我,陛下心知肚明。”

  “我的处境,并不比你好多少。”

  他说得隐晦,她却听得清楚。

  燕回楼涉案官吏,必有与他关联之人,可人家嘴严。沈度自以为策反了他的亲信侍从,得了燕回楼更多线报,再取他性命,殊不知这只是苦肉计罢了。

  他那亲信假意投诚,既能反咬沈度一口,还能担下燕回楼的一干罪责。后头仆大欺主的路,他早已铺好,顺带警醒梁帝防备忠仆沈度。

  这一箭三雕,她快数不过来。

  她击节赞叹,“先生高明,倒是我多此一举。”

  他留在桥上,暗示有人杀他,只为试探她。她若不来相救,又当如何?

  他杀了工部尚书嫁祸牡丹,这笔账她还没算,他为谋士却三心二意,她凭什么救他?

  他们的交情,比一根儿绳上的蚂蚱还浅些。

  他又试探些什么?

  付小姐凝着那光风霁月的人,抿得紧紧的唇中蹦出一句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话,“我不来,你待如何?”

  除了挑衅,或许她更想听一个答案。

  段刺史回望她,纠结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换上严师的画皮,指腹抹去她额上的炭灰,佯怒道:“欺师灭祖,必遭天谴!”

  她笑不出来。

  原来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绝情。

  他瞥见她腕上的烧伤,取出怀中一段红绸,执起那皓腕细细缠上,似有若无的疼惜,氤氲在方寸里。

  “五日后阅军有变。西北军中有沈度的人。”

  “陛下这是要杀他自个儿?”

  “时日无多。”

  这话暗含咒|骂梁帝的怨|气。他赌气似的调侃,试图松动这凝结的氛围。

  她笑得敷衍,他手下动作一顿。

  他用梁帝陷害西北军的消息,来消她心头之恨。他并不敢想,为何这临时起意的试探,始于相见那双璧人。

  她用美人计,他心上钝疼。

  他系好绸结,她伸手拨弄红绸上的丝缕毛边,黑玉般的眼润出狐狸般的纯,“这红绸……”

  这红绸是她曾系在他伤口上的。

  她倾身逼近他,贴上他的眉眼,灼灼的狡黠牵出魅|惑,“先生留着旧物,不会用作睹物思人吧?”

  段刺史身为端正君子,自然没被勾魂,他抚上她的唇廓,眼中一片清明,仿佛只为教她噤声。她看清那层怜悯,愤然拂去他的手,像一只真正无处遁形的妖|精。

  他残忍揭开她狼狈的症结,“狐女迷惑人心,不过一时而已,千帆过尽,终成笑柄。恒帝赐死狐女在前,迎回元后在后,容貌心计,又有何用?”

  她沉浸在戏里,忍住泪意、颓然笑开、绝望祈求,“是我拼命去救你的,可你的心里还是只有她一个。”

  她苦苦挣扎,“我不管,不可以。你的心里面只能有我,只可以有我一个。”

  她念完戏文,直直从椅上摔下,待平复心绪,再慢慢爬起来站直,眉眼间凄寂疏离,冷冷的光刺向他,“先生觉着,这戏好么?”

  她掐准弘王喜好、剖开自己心肝排的戏,他能说不好么。

  他在心里道,非但不好,且不好已极。

  可他违心道:“好极。”

  她笑靥绰绰、跌撞而去,露出疯|癫一角。

  他在她身后,流露比怜悯更烈的情愫。

  他方才唤了姑母的闺名,果真戳中她的痛处,恐怕将他当作与她一般逆|伦之人。

  他验证了最可怕的猜想。

  她爱上自己的养母,她成了求而不得的疯子。他怜悯她,又钦佩她,她爱得克制、偶尔贪婪,却披肝沥胆始终如一。

  那样可贵的如一。

  那样可憎的如一。

  他笑她不懂先来后到,妄图后来居上,却又隐隐生了同样的妄念。

  他读懂她身不由己的悲凉,头一回生出罪恶感来。他救她护她,却只为利用她,来日如有必要,还会毫不犹豫地弃了她。 

  她今夜奋不顾身来救他,是利用的心思多,还是……

  他伏在她背上,她那样拼命,她一次次跌倒,却从没放弃他,她为他停了美人计,落得一身潦倒、狼狈不堪。

  他记起她唱的戏文,若她是狐女,自己岂非被救的书生?

  他入京朝贺,见完弘王,竟也见着她。他逼她停下美人计,真是为了弘王么。

  他闭上眼,脑中针刺的疼。

  爱情如洪水猛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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