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还我长相思
借尸还魂,不啻痴人说梦,可对陈其而言,他那主子尸骨无存,便只有这么一个活过来的方法。
悲哀吗?他不觉得。
慕容云留下的棋子散了不少,剩下的都是忠心之人,这么些年一伙子人精诚团结,由各种渠道慢慢接近仇人的心脏。从贩夫走卒到宫女内侍,从锦衣卫到禁卫军,从官员家眷到后宫妃嫔,陈其借助慕容云及孝昭仁皇后的人脉,作着长久而无谓的斗争。
他们坚信他会回来,即使回不来,他们杀身成仁也要去找他。
付小姐能说什么呢?她只能跟着被捕的陈其入了诏狱。
付小姐与黎同知的头回照面,便在这阴|气森森的诏狱里。
她扮成嘉宁公主的贴身婢女,换上一身锦衣卫的皮,值守的锦衣卫识得她的样貌与令牌,只当她是个传信的红娘。
她一入诏狱,便由人领着去见审讯的黎同知。铐着脚镣、被绑在刑|架上的陈其摆出视死如归的架势,只冷冷盯着那根水润发光的鞭子。
黎显正倦怠养神,这是数月来第二十七根硬骨头。这群来历不明之人三番五次作些不痛不痒的破坏,他用尽手段,也毫无用处。
他有些发怵。
他是血性男儿,自然更看得上铮铮铁骨。
恰逢公主婢女前来传信,说是嘉宁变换样貌混入诏狱,请他帮着去寻。那婢女哭得梨花带雨,描述字字诛|心,直教他心浮气躁。
诏狱中囚徒凶恶,锦衣卫也非善类……他不敢再往下想。
黎显关心则乱,匆匆离去。付小姐利索杀了守卫,再解了陈其身上绳索。至于那副镣铐么,他早自己开了。
待他拿出配好的钥匙、救出诏狱里的弟兄,再引着自己从地道逃脱时,她才恍悟。这是一出蓄谋已久的劫狱戏码。
一行人对着付小姐叩了三个响头,以谢这萍水相逢的救命之恩。她莫名遗憾,到底隔了一世,若得知自己当真还魂,应是一件骇人之事。或许缘分就当到此为止。
这就显出陈其的可爱。
他屏退众人,冲她抱拳:“一别数年,王爷别来无恙?”
她被这话钉在原地、动弹不得,脑中嗡嗡地一片苍白,只听见自己颤抖的破碎的声音。
“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他那一眼就好深、好深。
深得像战壕里沟沟壑壑流的血,穿透乍暖还寒遮遮掩掩的障目之叶。
他握紧拳头:“你这样信我。”
你若不信我,怎会同我一道逃脱。只有我家王爷,才这样信我。
她深怕他老泪纵横一把,再回首下不堪回首的往事,只得拍他肩膀:“你这些年,不容易啊。”
陈其就抹了抹根本不存在的眼泪:“王爷怎也不来寻我等!”
她答不出来。
他神色莫测。
她同他细细讲了这些年来的际遇,他却只关心她如今变作女儿身的问题。她头痛哀嚎,他兴致勃勃,只道如今美人计畅通无阻,还一个劲儿地描绘这些年他的丰功伟绩,要求日后加官晋爵。
她深看他一眼,缄口不言。
他们腥风血|雨里过了大半生,也该歇歇。
他见她踌躇,只狠道你不收留,我便自绝。
他威胁她。
她丢不下。
后来他不知如何忽悠,付小姐糊里糊涂就成了一帮人的新主。
这货倒贴上来不算,还拖家带口。
付小姐啃着根儿黄|瓜,一想到她那些大龄暗卫,还有失|足妇女,不由冲着眼前掌勺的大厨一顿嫌弃。语气酸酸的,有些甜,又有些伤。
我将万劫不复,何必跟着受苦?
那双明珠似的眼,积着两世的风华,就这样歉然地看向他。她站在不归路的头上,预见满地的落花。
陈其一哆嗦,手下就多搁了一勺糖。
他忍住鼻头的酸,轻道:“老人有老人的好,办事稳妥。”
她瞪他一眼,藏着脉脉的感激。
他见着了不免别扭,遂生硬岔开了话题:“不问问你家那个管事?”
她闻言悻悻,又拗断根儿黄|瓜,一手一根交替着愤愤地啃。
陈其便觉着,自她成了女子,便愈发不经逗了。这大抵是女子的面皮薄之故罢。
“一切症结在于,你不知他的真名,这才查无可查。教我说你什么好,美人计该用还得用。”
付小姐蓦地张大了嘴巴,扔了两根儿黄|瓜,直勾勾盯住他身后,脸上惊出一道青白,不停眨眼示意他住口。
陈其不以为意地颠勺:“我又没说错。”
身后就传来浑厚的男子嗓音:“你是没说错。”
陈其吓得扔了铲勺,一个虎扑,带起锅碗瓢盆一阵脆响,他扑到付小姐怀里,搂着她腰死活不肯放。
这是他们打小的食物链,慕容云武功比他好,既欺负他,又保护他不被旁人欺负。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你只能被我一个人欺负。
而撞上阴魂不散的黎同知,把整个脸藏在付小姐怀里的陈其,就是那只作死的小妖|精。
付小姐安抚着一把年纪还撒娇卖萌的陈其,保持着想笑不能笑的憋屈神情。
她顺着那只小动物浑身炸起的毛,笑得柔和无比:“黎同知,有何指教?”
黎显额上爆起青筋,指节攥得咯咯响。胸腔中的怒气幻化成凶|兽,四处冲撞,却找不着一个出口,每撞一声,就回响一声“你是傻子”。
他抖着下颌,平复气息,却不知从何问起。
从她假扮公主婢女救了此人问起,还是她既能自由出入诏狱、又知晓宫中内情问起。
他不蠢,可他还是想问。
陈其无比懊恼,为何大意除了易容,教黎同知认出了他的侧脸,还记起了她的嗓音。
黎显的眉目拆拆装装,只斟酌出一句:“你为何要劫诏狱救此人?”
说完他仿佛被自己气着了,咬牙不肯看她。
他怕他再信了她的鬼话!
“诏狱中人未必十恶不赦,我只是路见不平。”
她说着明显的谎话,用来测试他有几分的耐心。
“我要听真话!”
他的愤怒到了一个临界点,只是因为她逗弄般的欺骗。他又气又恼,她为什么就不能说一句真话,却没想过,她凭什么要对他坦诚无瑕。
就凭他捉住她?可她又这样狡猾。
气氛微僵。
她悠哉地笑:“怎样才能放过我们?”
黎显愈发烦躁,那句“我们”多么刺耳,两人相拥的姿势多么刺眼,而自己却是无理取闹而多余的。有些话没过脑子,竟就这么脱口而出。
“你跟他先分开!”
陈其闻言诡笑,利索直起身来,绕到她身后,一溜烟儿跑了。
没了抱枕顿觉空落落的付小姐:“……”
黎同知嘴角上扬,扭曲成个气急败坏的表情:“这种人你也救!”
眼里的幸灾乐祸,就被挤了出来。
他的唾沫星子呈喷射状:“这种人有什么好喜欢的!”
仿佛斗败的公鸡挽回尊严,急切焦虑得口不择言。
付小姐一惊,忘了抹脸。
这货像是认定了他俩有奸|情,而自己是被抛弃的那个。她有些犹豫,自己该不该顺水推舟,将这复杂牵扯归于一文不名的桃|色案件,再装作弃妇博取同情?
可这弃妇要怎么装?
这弃妇还需要装吗。
黎同知争得口干舌燥,对方却只静静看他,忽而浅笑,然后那笑散开,散成凄厉的嘲讽。
她在蒸汽里前仰后合,隐隐约约透着自在,恍如驭着云舟的仙人,嘲笑这世间争渡,无牵无挂地拂袖,却又沾染红尘脏污。
长眉上的水珠痴痴滚落,淋湿凄哀的繁华的羽睫。她幽幽看来,伤痕苒苒、悲哀浅浅,终究看化他本就不坚定的心。
她的伤心没有归途,而他却逼她上死路。
他只能想,她是一时糊涂。
她还在笑:“我替你做一件事,此事便算了了。”
他早已舒展了眉目,答应得心平气和。
“你长于庖厨,我想要一道菜。清炒栀子花,但要有肉味儿。”
这算是安抚下来了。
她负手敛容,点头道:“听起来不难。没有别的了?”
黎同知看清她泛红的眼圈、又添燥意:“先做了再说,哪来那么多废话!”
她忽而记起,黎显早逝的生母,闺名梁栀。现下查探细节也来不及了,他又不肯配合,这菜恐怕做不好。
付小姐无奈道:“能不能换个别的?比如尚公主?”
尚公主也非一时能成事,能拖多久是多久。
她不提公主倒好,一提他就来气。他推了今夜与公主同游燕栖湖,只为打探这醉仙楼的猫腻。结果撞着这么一桩奸|情,偏偏她还这般无怨无悔。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付小姐见他脸上怒一阵悔一阵,也觉出味儿来了,怕是这追慕到了瓶颈。转了转眼珠子,又得了一个极好的点子。
“我只需一夜,便能教公主非你不嫁。”
他的犹疑写在脸上。
他可领教过她的不择手段。
她自信满满:“放心,万无一失。”
“我先得知道,公主是个怎样的女子,也好对症下药。”
若她涉世未深,就带她看尽人间繁华;
若她心已沧桑,就带她去坐旋转木马。
追女生的套路,从来换汤不换药。
她眸光促狭,不似有假,他不觉就吐露心声:“嘉宁她性子活泼,有些任性,她很可爱;她时常喜欢一件东西喜欢得不得了,可转头就能忘在脑后;她喜欢女扮男装、行侠仗义,可武功不大好,还不许人说……”
言语间皆是细腻的呵宠、殷切的向往。
明艳夺目而娇憨可爱的女子,多么美妙。
她微眯双目,勾勒全甄的样貌。她想,她多么好,经年未老,平添韵致,还是她喜欢的模样。可惜佳人有主,她唯有默默相护。
她在离那株雪莲一步之遥的地方,甘愿停下去瞻仰它,只因隔了一世,她为女子,再没资格对她说公平二字。
这感情很残缺,却不会更糟糕。她死过一回,并不想费力再去爱旁人。她守着一堆灰烬不够,难道还要在别处燃烧自己?
她信不过自己,她不敢。
燕栖湖,白玉桥。
青石岸上,晓风残月,赤红天灯占满视线,安静等着不远处穿行藕花的画舫。
嘉宁公主急不可待地下船,提起裙角直奔岸上久候的情郎,只回眸看了格子花窗内的兄长一眼,便再也含不住坠坠笑靥。
一双璧人携手执起长长的缠枝铜钩,一盏盏地点燃镌刻情意的天灯。男子露出一口银牙,女子雀跃着玲珑娇笑,勾着他去看夜空里灼灼的欢喜点点。
“为何皆是赤红天灯?”
他捏捏她鼻尖,她调皮躲开,耍赖按着他的手,笑意盈盈地瞪他,樱唇不满嘟起,正儿八经地只想听情话。
黎显就换另一只手刮了一记鼻梁,志满意得地瞪回来。她今日换作民间打扮,却还是满头的珠翠,只需一道月光,便直教天地失色。
他忽而记起那张不点而朱的脸。
他调|戏她:“你也瞧见了灯上的诗句,这南国红豆啊,最是相思。”
她恍然大悟,指着满天密密的天灯歪缠:“那也是灼烧自己的红豆。”
她殷切望来,想他为她灼烧自己。
他摸摸她的头,被冷硬的珠翠硌到,不置可否。
今夜有万盏灯火驱散良夜寂寞,而明朝又是何人陪你看花开花落。
我为你拼尽所有,坐享其成者谁?
黎显懊恼,为何就生悔。
他仿佛瞧见白玉桥上那个人,垂袖呆立,衣香鬓影,相思灯火,只徜徉在她眸里。
苍穹中的红灯,跃跃湮灭,湖面上的光影,羹残炙冷。
夜风鼓起那人两边衣袖,她却还维持着那个姿势,站成没了魂魄的支架。她歪着头凝住貌,懵懂的,不解的,却又是明白的,通透的。仿佛清醒教她痛苦,所以她在麻木里,放弃挣扎。
她不会乘风而归,她似乎无处可去。
清风吹不皱她的眉头,却给他的心蒙上尘沙。
那一身,月光华。
御花园里赏月的敏妃娘娘,不期然见着天上那幽幽的点点红光,向来端静和婉的素面上也流露难抑的悲伤。
她又想起他。
赠君红豆枝,还我长相思。
可他除了这红豆天灯,终究什么也没留给她。
她初见他,是在孝昭仁皇后的宫中。她打着竹伞喂食莲花缸里喘息的锦鲤,他衣衫落拓踏雨而来,满身酒气地冲到她面前,徒手入水捉了一尾鱼儿,乐呵呵去向皇后献宝。
活像个孤独的疯子。
她被溅了满脸水花。
她未曾听着皇后的呵斥。
她再见他,他还是一身酒气,满口污|言|秽|语熏走纠缠她的晋王。她向他行礼道谢,他东倒西歪地凑近她,那淫|笑何其清雅,待看清她眼里忐忑,又如芦苇荡远。
他没看清更多的东西。
爱一来,卷风沙。
她接近他,看清他。他有着饱满的额,飞扬的眉,深邃的眸,他俊美而邪|恶,他疯癫而清醒,他的恣意流淌清贵,他的明朗有些发霉。她常偷偷用眼描摹他,她怎么都看不够他。
她越来越多地见着他的醉鬼模样,不羁的,放纵的,伤痛的。有一回他醉倒在王府石阶上,生生推倒来扶的她,她磕破了额角,忍泪含恨看他,他为那哀怨震慑,终是没说出更多伤人的话。
他另有掌珠。
可人家不爱他。
她用他待旁人的心待他,期盼同他凑成一对傻瓜。
她用从父亲那里打探的消息,来换取他不深不浅的笑靥。
她及笄礼上,他翩然而至,紫衣担落花。
倾国的星辰如麻,他为她点了满天的赤红天灯,对她许下相思之情。
她拂去他递来的红豆枝,流泪难止。她仗着贵女的气性,质问他的真心。
这本是女子在将自己交与一个男子前,最基本而理所应当的折磨与考验。
可他连骗她都不愿。
他叹:“归柳,我需要你。”
我更需要你父亲,助我登极。
他眼中迷雾散去,终于有了她渴求的诚挚,却只是在陈述一个伤人的事实。
她痛恨他的坦率,又不舍他的坦率。她好不容易才听到他一句真话。
她从来都知道,他想要那个位子。他是失意的皇子,也是精明的豹子,她爱上他长歌当哭的恣意风雅,也倾慕他运筹帷幄的意气风发。
可她也知道,或许比起那个位子,他更想要一个家。可她又怕,怕看错了他。
他透出来聪明,透出来世故,还透出来一圈朦朦胧胧的温柔。他一层冷一层热,她撞上坚冰,又邂逅热焰,她步步深陷,欲去还留,难断舍离。
她自第一面,就望不穿雨中的他。
她只想带他伤的心归家。
她无数次后悔那夜的决绝而去,再后来他远走江陵……
恨不过,天人永隔,一生牵挂。
她空有月光华。
何时带他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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