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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生死一线


  文掌史,奇男子也。

  一言一行,都拿腔拿调;书生戏子,皆故弄玄虚。引经据典犹嫌不足,非得唱两句来找补。

  一句话,没法儿正常交流。

  黎显性子直,倒也不蠢,某人顾左右而言他的心思,自然看得出来,不由忧心他分分钟投敌。

  文掌史唱戏唱到腹中空空,也不客气,极为熟稔地开始吩咐点菜。

  “醉仙楼的红烧河豚,多放火腿和鲜笋;和悦楼的清炖蟹粉狮子头,肉要瘦,要整只活蟹;澄碧楼的佛跳墙不宜炖得太烂,西湖醋鱼芡汁要厚;还有采芝斋的板栗糕,去桂花……”

  “嗷,还有同德居的香炸琵琶虾,去晚了就没了,点个双数,吉利。”

  万万没想到,这货这会儿倒正常了。

  守卫不敢怠慢,领命而去。

  黎显就相当后悔方才的矜持,哎,贫者不受嗟来之食。

  不消半个时辰,各样菜式腾云驾雾、姗姗而来。文掌史盘腿而坐,就着几张板凳拼成的案几大快朵颐,压根儿没顾上还被绑着的黎同知。

  红烧河豚啊我的爱,你香飘万里,浮起蓬松云彩;狮子头啊肥美多汁,让我用心把你留下来;西湖醋鱼啊多么美的姿态,栗子糕啊多么教人开怀,仿若一江春水沿岸浇灌把花开。

  生存还是毁灭,黎同知吞咽着口水,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掌史,佛跳墙好吃吗?”

  文掌史头也不抬。

  “掌史!”

  大眼忽闪,渴求满满,万紫千红一片丧权辱|国的深海。

  你就分我一口罢!

  分我一口罢!

  一口罢!

  罢!

  天可怜见,黎同知心声感人,换来文掌史好心的征询一睇。他收到目光,眼珠子瞪得就快掉下来,头点得也快掉下来。

  这孩子饿得不行,尊严也不要了,文掌史心有不忍,取了碟未动的栗子糕放在他面前,做了个“请”的侮|辱性动作。黎同知深吸一口气,胜似壮士断臂,更像被逼良为|娼,跪坐着挪过去那叫一个纠结,还得藏好那份可耻的急切。

  风萧萧兮易水寒,节操一去兮不复还。

  活虾在油锅里弯了脊背,趴伏在地、狼吞虎咽,什么脸面尊严,都不及一碟糕点香甜。

  付小姐摸摸下巴,很是满意。

  菜式都是文掌史常点的,差事办得倒也利索,唯独这碟栗子糕掺了桂花,香气馥郁,教人闻不出也难。文掌史不食桂花,才便宜了黎同知。

  可惜便宜,并非这么好占。

  黎显吃到一半,腹中便觉坠痛,霎时反应过来,只来得及吐出残渣,便龇牙咧嘴倒在地上。喉间毒|血喷薄而出,惊惧懊悔排山倒海。五脏六腑仿佛被生生剥去,三魂七魄叫嚣着脱离躯壳。

  十指嵌入松土,碎石割破皮肉;汗珠滴落眼眶,火辣辣的疼;唇齿几近咬碎,终是忍不住翻滚起来。

  活鱼乱蹦,跃的并非龙门,而是鬼门关。黎同知脸色青紫、面目狰狞,偏意识尚存,边打滚边爬过来求救,活似索命的冤鬼。

  文掌史一激灵扔了筷箸,当机立断一脚踹翻那桌尚有余温的佳肴,吊着嗓子拼命朝外喊,唯恐落得黎同知一般下场。

  “来人啊!杀人了!”

  声如洪钟,感天动地。白眼翻了几回还在强撑的黎显,总算是被震晕了。

  醒来的时候,就发觉换了个地儿。准确地说,他们的牢房,升级了。

  原先那间茅屋虽有野趣,可惜风一吹火一烧也就没了,如今却是一座雅致的四进别院,移步换景,厅堂陪弄,里里外外透着讲究。

  二位贵客所居的客房名为珊澜堂,取九里澄江醉阑珊之意。霞光入水,俏若珊瑚,如美人秋波含情、宜喜宜嗔。这阑珊二字颠倒,又是别番韵致。

  院落围绕三棵古树而建,筑回廊两层。石砾苔藓、枝桠清泉,造一方恬然佳境、隔世幽情。

  黎显所中之毒,正是大内秘|药九曲——九曲玲珑心肠难逃。

  那么黎同知又是怎样逃掉的呢?

  付小姐捉着阑干苦苦思索,摩挲着倒刺一顿烦躁,愈想愈觉着蹊跷。那个入了黎显房内的人影,应是救他之人,背影有点眼熟啊。

  九曲这等秘|药,乃刑讯上选,为大内总管沈度严格把控。一年前延州那杯毒酒里的,正是此毒。付小姐连同解药请人研制许久,方得其法,而此人不消一柱香的工夫,就催出了一盆毒血,保住了黎显性命。

  诚然在某人眼里,一切未知的,都是蹊跷,一切胜过她的,都该毁掉。

  她这场好戏,原本还算精细。她让人觉着,梁帝派沈度来灭口,文掌史再真心投敌,继而取信于人。黎同知这个冤大头,无论是生是死,账也算不到她头上去。

  男女脉象相异,为免诊脉现出端倪,付小姐本就打算寻个替死鬼,黎同知不偏不倚,成了问路之投石,且是最佳——一来试探对方对黎氏是否心存拉拢,二来或许可以明白,沈度与此处是否有些瓜葛。

  当年梁帝登基,血洗并重建锦衣卫的近臣中,便有这位大内总管,将他培植的心腹密探,混入锦衣卫要职,当是不难。月老祠内本该埋伏的锦衣卫毫无反应,显是为人出卖。锦衣卫鱼龙混杂,各方暗涌,或许与他无关,但大内秘|药为人所获,也仅仅只是巧合吗。

  此间主人当真艳|福不浅,勾|搭上段刺史不算,连沈总管也不放过。

  二姝斗艳,也不知吃不吃得消。

  伐开心、伐开心。

  付小姐常作最坏打算,与之矛盾的是,在最坏的境地,反倒能保持蜜汁自信。求生欲望激起的盲目乐观,大抵随了付总兵。

  某人这厢自觉前途渺茫,那厢妙手回春的郎中携着药箱出得门来,老者再三道谢、亲自相送。

  十里长亭,依依惜别。送着送着,竟往她这儿来了。

  “老夫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贤侄可否一听?”

  “仁公但说无妨。”

  老者指向颓唐枕着阑干、真真生无可恋的文掌史,白须垂垂、语气憾然:“此人恐亦为人荼|毒,劳烦贤侄再诊一回脉。”

  “敢不从命。”

  老者说明来由,付小姐自是装死不肯,期期艾艾气若游丝,笼着袖子拒绝合作。

  “文某心都死了。”

  那哀怨劲儿,闻者伤心,是忠君之情,还是缱绻之情,暧昧不明。郎中阅人无数,歪头打量赖皮的患者,眼中兴味愈浓,唇角只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容。

  “不知公子在看什么?”

  “看过尽千帆,看鸥鹭聚散。”

  郎中很识情趣,“水无尽期,犹恨无尽期。人在天涯,恐相思无主。”

  付小姐不由微微侧过身来,目露赞赏。很好,歪楼歪得很彻底。

  郎中一袭月白长袍,浅笑安然,脊背微屈,叠手腹前,谨慎恭谦;老者目光沉沉,须眉笑意生动,看来不似易容,露出真容如此狂妄,要么笃定文掌史逃不出手掌心,要么,文掌史本人对此人的身份心知肚明,无须掩饰。

  如今看来,怕是后者。他二人互知底细,自己不知何处露了破绽,才有此试探,这要被诊出女子脉象,可是难逃一劫啊!

  天妒英才呐天妒英才。

  要死了要死了。

  付小姐死到临头,正盘算着下哪层地狱,一晃神就被郎中摇曳间的风姿如玉,给深深惊艳到了。

  如浩浩汤汤中,一叶扁舟自在;如十丈软红里,一石激浪千层。

  林中翠玉,雨后黄鹂,熨帖、清俊、朗润。

  哎呦喂我的小心肝儿。

  某人劣根深种,临了临了,也改不了猎艳本性。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见那长袍委地,尘土逶迤不敢亵渎,见那广袖飘逸,清风相缠与之共舞。

  仙人就是仙人,啧啧。

  郎中踱步落座,一派从容,抬眼望来的星眸之中,只有极零碎的嘲讽。

  色|胚捋捋下巴,微微倾身,意趣上来。美人儿的高傲,不失为情趣;男子追逐高岭之花,只图征服的快感。就是不知这平庸皮囊之下,藏着怎样一副活色生香的骨相。

  任郎君媚眼抛得殷勤,美人偏偏心如止水,例行公事的那假正经作派,真是好看到想让人打|爆他的头。

  天苍苍野茫茫,美人辣手摧俊郎。

  某人大剌剌伸出手腕,默念无憾。素手洁如皓月,眼看就要探上,却忽地撤走。

  真真命悬一线。

  某人心跳了一半儿,卡在嗓子眼儿,俏郎中颔首致歉的话没怎么听清,就见他从药箱里取出一方丝帕来。竹节纹样覆在腕上,凉意爬上尾脊,丝丝入扣。

  心跳一百迈。

  苍白分明的指节,将将触及皓腕,再次顿住。

  又怎么了我|艹。

  丝帕有些移位,碍着美观,美人儿亲手摆正,顺道抚平褶皱,某人心虚得很,面部肌肉就更不自然,好在郎中只略略瞥她一眼,未起疑心,又悠然并指去切脉。

  青竹色泽艳极,沉于素帕江心。

  好似哪里不对,郎中沉吟一声,两指玩笑似的踌躇不前,最终堪堪停在帕上,眸中疑惑盈盈,纯良无辜。美人儿目露歉然,文掌史毫不留情,怒目喷火,似乎还有那么些,勾|魂夺|魄?

  你特么倒是上啊!

  这就好比坐过山车,劳资叫了一路你特么在最高处停了,还活活来了三回!一直不动就算了,到头来还得掉下去。

  劳资都快被吓死了好么!来点痛快的!

  某人面目扭曲,腮帮鼓起不满,郎中笑得见怪不怪,些许促狭藏得极好,嘲讽忽明忽暗,没的有些熟悉。

  付小姐总算嗅到了一丝捉弄意味。这人,不会是老相识吧?

  郎中将那巾帕上几不可见的一缕柳絮捻去,方肯踏踏实实落定号脉。柳絮隐匿于秋风,他眼中划过一丝近乎残忍的快感。而文掌史的脸色,饶是再怎么掩饰,也是青一阵白一阵地好看。

  分秒倒数。

  心跳如鼓,记忆纷涌;舌尖发苦,五内俱焚。

  白玉棋子哗啦坠落,狂澜难挽,与琴弦相击,发出叮咚脆响,接二连三困在琴弦与琴身之间;数枚棋子为琴弦裹挟,进退维谷,不得善终。

  见她分明百般纠结,却咬紧牙关,犹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郎中不由好笑,剑眉刚毅,融化丝缕不为人知的疼惜。

  “公子脉象虚浮,气血不足,当好生将养,以免伤了元气。”

  老者抚须长叹:“有劳。”

  待二人离去,付小姐方才摊开手掌,一一拔去浸透血肉的倒刺,那手抖得,不知是痛,还是慌。

  郎中回眸一笑邪肆,你也有今天。

  何止啊。某人被吓出了糖尿病高血压连心肌都差点梗塞了。

  冷汗顺着假喉结滚动,惊魂甫定之人摸摸鼻梁,疑心总算压过后怕。

  方才那个郎中,好生熟悉。

  切脉时习惯性伸出一指,又迅速并上一指,像是在掩饰什么;丝帕抽回时,她拂去腕上小蛙,他眉头一跳,却装作未见。最奇怪的是,她用小蛙伪装,分明跳动有力,分明是康健男子的脉象,又怎会虚浮?

  自信到一指切脉的神医,她可不只认识一个。

  宋管事。

  说来好笑,这么些年除了他一个锦衣卫的身份,是何品级也没摸清,再有就是,勾结方圆寺。而沈度与方圆寺,似乎也有些微妙关联。

  宋管事,难道是沈总管埋在锦衣卫中的棋子?

  不得而知,谜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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