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文学网 > 麒麟帝 > 12.名士还是戏子

12.名士还是戏子


  香喷金猊,珠帘俏上银钩,象板轻敲,琼杯艳曲低讴。暖玉香风娇吟,独钓往来旧友,互道前世夙缘,总成燕侣莺俦。

  好一派金玉其外、销|魂其中。正是燕京最负盛名的燕回楼。

  一夜芙蓉红绡帐里,消蚀金银流水不腐,醉堕壮志青云难度。

  风月相交,以色谋权。

  今日花魁梳拢,堪称盛事。精心调|教的貌美妓|子,待时机成熟,便该有人花钱梳拢,自此一通百通,财源滚滚。若只做个清倌儿,不过掐些散碎银子,等客人没了兴致,也就成了明日黄花。

  旁人去看青楼女子,要么鄙薄,要么怜悯。殊不知迎来送往在多数妓子眼中,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各取所需、你情我愿。

  如果这就是她们的宿命,何不纵情去享。

  欢场凉薄,可黄金白银、绫罗绸缎都是真的,遑论无数骚客折腰追捧、赋诗咏唱。献技人前的光芒万丈,日夜填补空虚心肠,明知好梦易散,却早已离不得、放不下。

  戏文里嫁与卖油郎的花魁,不过仗着曾为官家小姐的高贵,若一开始就身陷泥泞,哪还有勇气去睽违这鲜花着锦、虚荣余晖。

  所谓怜悯,藉由高高在上之姿态、以己度人之角度,全盘否定她们所求,不啻一种凌|辱。

  敞亮花厅设一看堂,安放翘首以待的显贵,看堂正对的高台上,数对一桌双椅一字排开,好似舞文弄墨的考场。窄桌上摆满制作花钿所需的金箔、纸、珠玉等物什。考虑到男子不务女红,亦不乏各式鲜艳颜料、细软羊毫供人直接绘制花样。

  十数位出价靠前的尊客,不复末轮竞价,而是凭着丹青手艺一较高下。

  至于这花钿画得好不好,则由对面的花魁娘子们说了算。若是尚可,方得春宵;若实在糟糕,就要打回去与落后者重来一轮,再论价高者得。

  色迷心窍的恩客捏着美人滑腻下巴,早已心笙荡漾,神魂皆往。幽香催得笔尖轻摇,迎着对面鼓舞的秋波,还以为自己画得多曼妙。

  斜枝的红莲、四瓣的春桃、折翅的青鸟,算是尚能入眼。而那些既看不出形态、亦毫无美感的,则在看客的哄笑中捂紧了荷包。

  唯有花魁牡丹辜负了妈妈厚望,没能撩拨得了对面小郎。待他稳稳收笔,半信半疑地揽镜自照,细瞧许久,却着实挑不出错处。

  娇艳合欢绽于美人眉心,花瓣丝丝细腻,如同浮在额上,旁逸几缕花丝不羁,好似有了生气。葱黄萼片棱角分明,衬得美人五官明丽,尾端缀以米珠,远观如羽扇鎏金。

  不由含娇带嗔多瞟了他几眼。

  袖束流云,腰缠白玉,俏郎君一袭青衣低调,看在旁人眼里,只是故作清高。

  老鸨暗自肉疼,这可是开价最低的那位,难不成真要教他折了牡丹这支花?

  那厢却早已是郎情妾意,互通款曲。

  牡丹一年前入楼时已非处子,且性子刚烈,必要寻着称心的恩客才接。与其让她自毁前程,还砸了燕回楼的招牌,倒不如蒙骗蒙骗这少年郎,便咬咬牙也就随了那妮子去。

  花魁牡丹中意对方才华气度,可待共入兰房才发觉,真正的恩客,是他身侧更低调的老仆。

  算不上偷梁换柱,只因她看中的俏郎君,也不过是个代笔的穷酸罢了。

  这等一省银子、二掩耳目的手段倒也常见。看在银子份上也不好拂人脸面,更别提遮掩之下的显贵身份。义正词严假意推拒一番却是少不得的,教人觉着占了便宜之余,也好多占几回。

  美人目送奴才掩上朱扉,丝缕惋惜终是绕上眼尾。

  燕回楼仿园林格局,开一方清池于楼后。池心立一白玉素女雕,反弹琵琶,翩然妖娆,一枚鸢尾为秋风吹落在唇齿,平添几许香|艳意味。

  有人闲坐山石,东施效颦。

  执着青色花笺深嗅,怀想一亲美人芳泽。笺上喜鹊招迎,暗合情话绵绵——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其上苏方木脂粉乃燕回楼独有,不知这花笺的主人,可是一般的价值连城。

  木屐之声清脆,伴着一曲蒹葭,名士落拓不羁行止跌宕,登徒子遂凑成旧友一双。

  水色锦袍明艳逼人,点缀桃花大俗大雅;眼尾珠钿光华流转,琉璃凤眸顾盼生辉。

  风流天成,貌美非凡。

  青衫男子乍见天人之姿,如遭雷劈,唇边黠|昵噬|吻的花笺直直掉落,不时以袖拭去三尺垂涎,实力效仿襄王膜拜神女。

  名士欲语还休嗔来几眼,兰花指捻在唇角媚笑连连:“郎君好生无礼!”

  登徒子毫不客气,摸着下巴近去寻芳。待与美人儿三尺远处,换下色鬼面孔,换上名角气宇。挺胸提气,别腿而立,捋一边广袖行云流水,起一掌开嗓秋波荡漾。

  “夙世上未了姻缘,今生则邂逅相逢。”

  “兜转佳偶又成仇,此一来是敌是友。”

  兰花指以扇遮面痴痴而笑,却不接腔:“公子唱得真好~”

  登徒子笑面骤冷:“阁下头起得好。”

  花袍名士闻言娇嗔未减,懒懒将纸扇别在腰间。吊了吊嗓,整了整衣,好一通运气归韵,方肯祭出腹内佳音。

  “花魁娘子娇攀恩客财权,下棋人怜惜时有时不见。”

  “逢场作戏情义好生浓重,曲终人散热血终凉酒盅。”

  行腔酣畅流利、跌宕起伏,将方才蒹葭小曲里的韵味儿尽皆熬入,烹煮出脆生生的无奈酸楚,秀眉微蹙,道尽万般思索之中的矛盾踌躇。

  登徒子笑得深沉,“阁下深有体会,想来并非下棋人。”

  那人便似扫了兴致,潋滟星眸阴沉下去,入鬓长眉也有些低垂。广袖充作水袖,搭在臂弯之间,目光寸寸爱抚桃花纹样,笑得艳丽而又乖张。

  待笑尽红尘作弄,方低腔轻吐,乍放又拢,唱喏间加以虚字,收拢戾气沉沉,反添如许坚韧。

  “最无端人道妍皮不裹痴骨,又却是盼檀郎将患难同渡。”

  自比伊人的名士顾影自怜,一时教凝神听戏的郎君摸不着头脑。

  檀郎、美人、患难、棋子。

  电光火石,福至心灵。

  有人总算想得起遗落在虎口的蔷薇,几番惊疑不定,终是放不下心,立时一揖到底:“多谢金玉良言。”

  两双眉目张扬相接,默然互道山高水远。

  一是登徒子,一是唱戏人,登徒子听信劝诫,只因唱戏的唱得太真,即便这是个圈套,他也不能不管。

  檀郎步履匆匆赶回厢房,却仍是晚来一步。

  花魁牡丹衣衫不整、惊魂未定,攀附着身后白玉屏风不住颤抖,拭泪帕子不自觉塞入檀口,眸中惊惧纯然,似有微妙憾意。榻上恩客胸腹身中数刀,倒在满地血泊里,这是她的仇人,可惜不是她亲手了结。

  人声嘈杂中有人冷笑乜斜,自知成了瓮中之鳖。唱戏的名士掐准时机,引人来此,而一切无可挽回,总不是只想让人看一场好戏。

  京兆府的公差片刻便至,立时将燕回楼围了个水泄不通。京兆尹谭澳亲来办案,按押逃窜恩客、封锁前楼后阁,其声势浩荡,直将见惯风浪的老鸨吓得够呛。

  “官老爷啊!这…这这…这是个什么说法呀!”

  京兆尹一一巡视正厅里羁押的红男绿女,非但不为声色所迷,反倒愈加义正辞严:“工部尚书晏怀几死于此地,尔等皆有嫌疑,待仵作验明尸身,再作计较。”

  花魁牡丹身为疑凶,正期期艾艾地交代那位不知去向的代笔。在场诸位纷纷出言献计,力求撇清干系。为求自保的恩客聒噪起来,声声盖过女子尖刻喊冤,陈词急切倒也有几分在理,三言两语就将嫌疑推得一干二净。

  京兆尹不胜其扰,恰逢师爷一阵耳语,遂亲去楼后雅阁拜会旧识。

  一一拜访、自称叨扰,奴颜婢膝的恭谦姿态止于门前,心怀不忿的小人嘴脸活灵活现。师爷急忙拍几句能屈能伸的马屁,顺道为主子抚平官袍上的褶子。

  谭澳听了最后一人来路,一脚就将擦灰的师爷踹翻在地。

  “付铮竖子,何须惧之!”

  “付参将与黎氏渊源颇深,如今官职不高,日后定能在西北军中大有作为。”

  “黎显有意尚主,黎付联姻实为黄粱!”

  “尚主不尚主,不在黎同知,而在黎都统。”

  京兆尹将信将疑,遂复了八分趾高气扬,仍留二分可进可退,前去会会这位大有前途的参将。

  雅间酒香四溢,满地纱衣淫|靡。付参将左拥右抱不算,怀中还搂了个妇人装扮的小娘子。小娘子醉若芙蓉,眼神迷醉之处,倒似逡巡在袒|胸|露|乳的姐妹身上。

  付参将见了一本正经的京兆尹,通红面目乍显清醒,迭声唤几位绝色招待一二。京兆尹推也不是,接也不是,脸色便又黑了几分。

  师爷眼疾手快,一声厉喝肃清莺燕,亦将楼中血案悉数道来。

  美人儿纷纷回归原位寻求庇护,付参将志满意得一逞英雄:“谭大人呐,付某此处唯…唯唯…唯有鸳鸯…何…何…何来疑凶?”

  “难不成是谭大人你妒忌付某…呵…没成想谭大人你…你…你也是个沽沽…沽名钓誉…好色之徒哇!”

  言罢与美人笑作一团,拍案跺脚,愉悦到喘不过气来,污言秽语横冲直撞,官爷不能人道云云之戏言张口就是。

  谭澳被这竖子戏弄至此,气得片刻不愿多待,狠狠瞪了师爷一眼,便拂袖而去。师爷紧跟其后,道付参将有恃无恐云云,京兆尹略平怒气,深觉有理。

  燕回楼白日触了霉头,夜间照样兴隆。

  美人投怀送抱,付铮盛情难却,来往数回也没能将婉拒言明。

  而他怀中小娘子整好衣衫,用罢晚膳,洗净素手,只三击其掌,一众狂蜂浪蝶便应声退下,解救出被脂粉熏出红疹的付参将。

  付参将撇净衣袍上零碎香粉,不耻下问:“击掌是个什么门道?”

  “传闻有个极惧内的嫖客,出仕前夫人常于耳边三击掌唤其温书勤学,为官后偷入青楼,也常被寻来的夫人耳提面命。每每只须听得三声击掌并一声叫好,便知是夫人前来捉奸,只得退散莺燕。”

  付参将刮刮薄面,不无感慨:“我可没这般好的夫人。像你这样的,真是配不上我,也就配跑跑腿罢。”

  小娘子就有些看不惯某人得瑟。

  “你怎么用那种眼神看我。今儿个要没我你就完了,知道吗?!”

  付小姐翻了个白眼,表示你这话我没法接。

  偏付铮将面无表情当成虚心受教,且对那桩轶事兴致勃勃。

  “你说这嫖客再三犯事,他夫人怎就不灭了他呐?”

  “大概也算一种情趣。”

  付铮表示不懂。

  “夫人唤他归家治业,嫖客哪回不曾照做?”

  “屡教不改之故,只为博夫人几分关注罢了。”

  付铮轻摇手中酒盏,语带哀怨、啧啧称叹:“竟不知于男女之事,我亦不如你良多。”

  诚然在付参将心里,他这位堂妹不仅出众,且还胜他少许。文治武功她后来居上,君子六艺她无一不精,自幼多番捉弄相欺,时常害他颜面扫地。

  历经无情岁月,终成相看两厌。

  棋逢对手才能惺惺相惜,但如果一直被秒,请恕臣妾做不到。各有输赢方留三分情面,付参将屡战屡败,情是没了,厚脸皮还在。

  尽管年岁渐长明白都是一家人,可逮着机会还是要挫一挫这怪胎的锐气。

  现下这吊儿郎当的光景,俨然一副救命恩人的作派,早将叔父保护堂妹的叮嘱忘到九霄云外,只想着扳回一城。

  “言归正传,今日之事,你怎么谢我?”

  “没有你,也无妨。”

  付铮深知她过河拆桥的不良嗜好,好一通描绘当时某人抓着救命稻草鼠目放光的模样如何如何猥琐兼不入流,言辞间的迷之优越,不可描述。

  付小姐耐心听完,神色愈显愉悦,眸中盛满调侃。

  “今日之事,不过一场试探。引我来此的那人,并非真要陷害,否则应当掐准时机来个人赃并获。”

  “京兆府来得这样快,押你入狱也未可知啊。”

  “若我没能逃出生天,又怎配与他合作?”

  “呵,我倒真是服了,怎么害你之人到了你嘴里,就成了可堪结交的盟友了。”

  付小姐露出红口白牙,笑得莫测高深:“因为你蠢。”

  一口气堵在付铮喉咙口,上不来也下不去,气愤懊恼加上无力反驳,只觉当面被人来了一闷棍。对着某人眼中快要溢出的精光,却是一丝也接不住,唯有凄哀扶额自叹不如。

  老天瞎了眼,祖坟冒青烟。

  付氏有她,自己也好喘口气。


  (https://www.tyvxw.cc/ty28509/1598978.html)


1秒记住天意文学网:www.tyvx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tyv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