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美人灯下诱朱砂
宝寺肃穆,檐角铃铎叮咚,雨丝细密,纠缠其上佛陀,清脆之声消蚀成沉沉呜咽,一如被欲望玷|污的宁静庄严。
“为今之计,不宜操之过急。”
“黎付联姻势在必行,当早做打算。”
“何必非要断人子孙这般阴损?”
“大师是真仁德,还是假慈悲。”
“付邃不过怀柔一二,焉知不是暗度陈仓?黔州府全军覆灭,便是前车之鉴!”
“阿弥陀佛,断欲无求,方得宿命。”
有人就搁下茶盏,只凝着雨幕迷蒙,不知该喜该忧。他心里清楚,此时若不杀她,就怕日后再也下不了手。
敢问圣人何在,能渡难人脱苦,能解百冤之劫,能消无妄之灾。
圣人不容于世,留我苟延残喘,我身不由己,又哪配情劫。
黎同知于秋社当夜,被人泼了火油,躲过数次火把相掷,竟是毫发无伤。不似灰头土脸的付小姐,衣裙满是焦灰,仿佛被火烤过,一瘸一拐行得艰辛,看着滑稽又可怜。
付夫人盯着已然不需要面纱的千金,拒绝承认这是她国色天香的娇儿。某只紫毛兔子抖抖身上飞灰,彻底击碎了全甄的自我催眠。
随后就是惊天动地的一顿哭嚎。
“我儿啊!你还记得为娘是谁吗!”
被搂得死紧的付小姐险些咳出心肺,那只兔子早已乖觉逃脱被挤成肉饼的下场,在笑意盈盈的黎同知怀里蹭去皮毛上的污渍。
同为官二代,差距咋就这么大。
付总兵一早收到女儿眼色,过了许久才像是反应过来,将意犹未尽的夫人揽在怀里低声劝慰。总算消停的全甄搂着装聋作哑的付小姐既心疼又生气,碍于众目睽睽,只得打定主意秋后算账。
黎显捻起兔子皮毛上几片飞灰揉碎,眼中的漫不经心终是酝酿成暴风骤雨。
黔州这潭水,可真是深。
付夫人对付小姐被焰火炸伤的鬼话表示一个字都不信,却耐不住她苦肉计攻势,倒也不再逼问。
黎同知则在勘察完现场之后,以数支鹿茸为代价,从付小姐那里探听到了些许口风。
“你说杀咱们的,都是些什么人呐?”
眉飞色舞,仿佛与他多熟。
时值某人练完剑,香汗仍黏附在桃花面上,几缕青丝凌乱,勾出浅浅不羁,妙目水色荡漾,媚态天成,嗤笑间压抑的喘息,教人心痒。
“说不定是老相识。”
“我怎么觉着,你也认识。”
相视诡笑,乃是狼狈为奸的征兆。
黔州城郊青山绿水,风光无限,终是在连日秋雨混沌中,露出一角容颜。雨后初霁,天光水色,倒映霞光万丈,绿草斜阳,迥崖沓嶂,心同云海苍茫。
画卷铺陈,绘尽山水连绵,工笔细腻,可惜用色太吝,唯点以少许青碧,全然忽略了绯色波光。
辽阔有余,失之亮点。
总之在吹毛求疵的某人眼里,没人比得上她的丹青。可惜无语望天地立了两个时辰、却只得磨墨添茶半点不敢怠慢的付小姐,压根儿没资格点评。
专心作画之人也被她这难得的耐心愉悦了几分。
“黔州之事,不若先放一放。”他察觉她碎碎念式的抱怨,唇角微勾,手下不自觉晕开些许海棠红,点缀在澄澈江面之上。
“方圆寺也不管了?”
那人闻言侧头瞧她,眼中几分审视几许无奈——她还是不信他,不肯直言,非要拐弯抹角地试探。
“难道不是如你所愿?”
有人敢于直面惨淡的调侃,对视之间到底泄露三分狡黠。她不过是想确认,他的想法的确和她一样,认为不宜追查到底。方圆寺水太深,强取非上策,反倒引梁帝猜忌,不知为何,也想放宋管事一马,可惜再没滞留黔州的借口了。
她神思不属,开着小差,他心下怏怏,为使她凝神,只得抛出另一个消息,“沈度进言调黎显回京。”
“这节骨眼儿上,竟不避嫌。”
“正因他与黎氏素有来往,方显坦荡。”
她笑,“虚虚实实,未必干净。”
黎显遇刺,黎氏急于护之,沈度代为斡旋亦在情理之中,可此番刺杀如此迂回谨慎,遮遮掩掩以图不留痕迹,倒像威吓试探。
黎显不好对付,方圆寺这厢逐客,沈度那厢迎神。这配合度,着实耐人寻味,怕是有所勾结。
某人眸色愈深,眉头微蹙,沉入节节关窍的推敲,不妨被人一记爆栗敲在额角,如梦初醒之余,忙懊恼去揉,一双明眸就泛起阵阵愤恨,带动面纱起起伏伏,浑然不知此刻样貌生动,情绪微浓。
他就笑意微斜,调侃之色愈显,还有几分莫名得意,神情舒淡,惬意掩于唇齿,只在心里思量——思量她藏得深。
眉如远山如黛,目若近水含烟,薄怒不损玉容,气恼犹似娇嗔,如同霞光刺破岚霭,露出本色惹人怜爱。
总是少些什么。
遂不由取一支干净细毫,蘸满海棠红的娇俏,起身低头,隔着面纱轻抬她下巴,于长眉间点一粒朱砂。
朱砂光华流转,与她最为相称。宛若游鱼灵动,一如芙蕖可人。
他不无自豪地想,此时她莞尔一笑,当可颠倒众生。
貌若芙蓉,可惜不爱严妆,性本跳脱,面上却老成持重,旁人自恃美貌还来不及,她倒遮遮掩掩不愿利用一二。眉宇间七分英气几是遮住一双妙目灵妩,平日不露声色更是失之少艾生气。
她十岁时就将美人计用得颇好,四年来各处取经反倒退步不少,这可不妙。
某人正要抬手去抚,就被人无情打落,收到不许破坏佳作的警告一睇,不免愈发懊恼。
“取多了,别浪费。”
眉心一点微凉瘙痒,很快隐匿于秋风凉凉,眸中浅浅疑惑,柔软了周身气场,倒显出几分无辜可爱。
师长将朱砂点于学子额头,乃是开笔礼中最后一礼,意为开启智慧,目明心亮。段刺史身为人师,却未曾教过握笔,遑论付小姐心智已足,如今补上这“开天眼”的礼数,倒显得不伦不类、不明不白。
有人百思不得其解,凝神征询,有人细细打量得意之作,目露欣赏。
神色既清明又暧昧,隐秘欢喜交缠在温和眼眸中,终是为无欲无求所替。颜庞清朗,君子端方,如同看待一朵妙花,一株灵草。
海棠花色,无言妖娆。
一瞬珍藏欲望,霎时化为晦涩笑意,唇角僵硬弧度,仍如融融暖阳。
读懂其中五分利用的那人,莫名失落。
另有五分,不可说。
付小姐饿着肚子赶回别院时,付夫人正于满园秋菊之中,大煞风景地烤着乳鸽。架上滋滋冒油,孜然香气混合肉香,教人食指大动。
全甄未及指责撕了一只鸽腿啃得正欢的千金吃相难看,就瞧见了她眉心一点娇艳朱砂,心道这孩子总算想起来打扮之余,愈发肯定了有人与她暗通款曲。
证据是一张杨柳青色的花笺,绘以花鸟,设色艳雅,隐约伴着脂粉香气。
要命的是其上落拓的男子笔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落款桃李更是暧昧——桃李不言而成蹊。
付小姐方兴未艾,开启狂吃模式不愿搭理。全甄细细替她擦拭沾了油水的翘鼻,将她碎发别至耳后,等她理好了思路、狠狠吞咽一口腿肉,才满脸慈爱地发问:“七七,这谁啊?”
“我哪儿知道。”
“鸽子可是飞到你那儿的。”
付小姐不耐甩甩手中信纸,满眼嫌弃地再看一遍,神色就有些古怪,“说不定是付总兵哪位相好的副将。”
全甄遂夺了花笺过来,指指绘着的喜鹊身姿曼妙,恰恰而成的一个“七”字。
付小姐翻了个白眼就懒得抵赖:“三姨婆闹着玩儿的。”
“你三姨婆过世三年了。”
“说错了,是六姨婆。”
“六姨婆不是这笔迹。”
“七姨婆。”
“七姨婆忙着娶媳妇,没空理你!”
“肯定是八姨婆,没错的。”
全甄劈手就将花笺甩她脸上:“付云七!”
某人脸皮太厚,丝毫未觉刮疼,拾起信笺,嘴下犹啃个不停,暗叹肉质鲜美,回味无穷。
“女子二十,称之为桃李,一人一二一十,是个什么字儿来着?”
确然是个“全”字。
八姨婆才女之名远播,拆字赋意、变更字迹于她而言,不过小菜一碟。
“你八姨婆吃饱了撑的给你飞鸽传书!”
自然是因为才女眼界高远,未雨绸缪,心系天下,呃,热衷八卦。八姨婆向来喜做媒人,常说付小姐生得好,媒人必要她来做,于是这一封惹事的书信到了付小姐口中,就成了八姨婆佯装情郎无聊之极的试探。
无论谁在试探,当真无聊得很。
全甄眼刀犀利,某人插科打诨。
结果便是付小姐被禁了数日晚膳不说,付夫人对着那张花笺左看右看,想想还是气不过,遂罚了巧舌如簧的千金跪一夜祠堂。
付小姐披了衾被在身,跪坐在蒲团上,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暗道她一个未来君王跪臣子,也不知会不会折寿。
死都死了,折个屁寿。
数盏灯火通明,驱不散昏暗诡秘,犹不及那张花笺来得蹊跷。某人自认洁身自好,前世今生都守身如玉,何来这等轻薄情郎。
若真是闹着玩儿也就罢了,若不是,那么这如隔三秋中的期许意味,就值得好生揣度。
燕京虎狼之地,正张着血盆大口,不知谁在恭候。
想着想着睡意上来,就渐渐窝了下去,不妨数排灯盏骤灭,阴森得某人汗毛凛冽,耳目竖起,立时警醒地察看四周,生怕死在自家祠堂。
一声轻笑打破她自导自演的风声鹤唳。
宋管事提着食盒,款款而来,风度未减。
饿死鬼嗅到桂花酒的味道,急急掀开盖头,就着甜酒狼吞虎咽地啃起白面馍馍来。
白面馍馍索然无味,桂花酒酿甜腻馥郁,是个互补的搭配。付小姐酒量不好,又不喜甜食,遂习惯了这般奇奇怪怪的吃法,既冲淡甜味,也有酒味解馋。
浑然忘了吃食出自前几日杀她之人。
宋逍立于她身侧,噙着浅浅笑意,嘲弄未达眼底,温润眉目流淌几许宠溺,在黑暗中瞧不清晰。
“你倒敢吃。”
某人摸摸滚圆肚子,还不忘将唇角带着酒香的碎屑舔个干净,轻嗅凉夜中飘浮的桂花香气,舒适得不由眯了眯眼睛。温酒暖了肺腑,无奈手脚冰凉,她便又点了火折子。
那双明眸流转亮色,却又难掩阴霾,她总是用一副恍惚模样,来掩饰悲哀,看着呆呆傻傻,思绪却一刻不停,她凝住手中火光,没有看他,“为人棋子,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一句没头没尾的胡话,同为棋子的他却是听懂了的。
这是规劝,亦是劝慰。棋子身不由己,求不来好终局,保住自己性命才是要紧,至于旁的,都是其他,不必分清,都不重要。
她言下之意,是要撇清干系了。
也对,他派人杀她,她没以牙还牙已是宽宏,如何还会施舍半分仁慈。
这在他意料之中,没什么可遗憾的,却终究烦躁不安,心绪难宁。他很想问她,你不动怒,是不是就意味着,你并不在乎。
他终是半蹲下身子,细细打量她眉间那一点碍眼的朱砂。
明眸倒映山水,火焰灼灼起舞,诚挚眸光中不自觉流露一丝挽留相诱,直教人深陷那夺人心魄的柔情漩涡。
既清远,又诡艳。
究竟是这朱砂挑动她眉目含情,抑或是她心中欢喜,才衬得面容愈发娇艳欲滴。他想到什么,心中又酸又苦,不由隔着虚空描摹那粒圆润,发丝微斜,贴在如玉的面颊上,勾唇坏笑,慵懒而又危险。
“琴弹碧玉调,炉炼白朱砂。”
“!”如果付小姐没记错,这是一句淫|诗啊。
某人双目圆瞪的呆楞模样着实讨喜,宋管事轻摇其头,剑眉微挑,却没打算放过她。他的视线绕着那点朱砂打圈儿,戏谑犹如雪片,覆盖无垠苍茫,炙热与火焰同色,混淆不曾分明。
“是何人所画?”
他很想知道,究竟是谁为她,种此情根。
她笑容松快,“呃,大概不是人。”
大约执棋者在棋子眼中,落不得太好的印象。
深有同感的宋管事会心一笑,不胜娇柔,薄唇轻含贝齿,深目似笑非笑,衔起三分庆幸、七分欣慰。她尚能调侃那人,可见感情还不太深,甚至她还没有意识到,就算他永远没有机会,也不想眼睁睁看她爱别人,一个两个的,都不是他。
他笑了很久,终是眸光凝峻,追忆那一段段过往。他是她的大夫,也是她的玩伴,更是她的仆从,他照料她,陪伴她,关爱她,只为博取她的信任,作为立足付府的筹码,本以为这场戏演得得心应手,不想终究深陷,而结局早定——敌友二字,不能更分明。
他没有资格,说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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