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温柔乡
冷嘲热讽,是付小姐与宋管事的日常交流方式,从前以吵闹收场,如今以僵局作结。多年磨合下来,为着斡旋需要,也寻着个和缓的法子——吹笛。
双笛合奏极考验默契,好在俩货都偏爱些伤情曲目,至少口味相投。
比如现下一曲《金枝怨》,原是深宫失宠嫔妃所作,却不约而同地合了二人之意——一怨生离,二怨身不由己,三怨在劫难逃。
前奏缠绵悱恻,回溯已逝之情,幽怨中裹挟欢喜,难忘那段两小无猜的回忆。转而泣诉深宫步步艰险,吐出深深无奈喘息。女子由那富贵枝头重重跌下,怅然若失,万般凄凉之下却只忆得起曾经干净温暖的怀抱。可惜只得苟延残喘,再也回不到过去。
宋管事化身深宫怨妇,奏其主韵,付小姐随其尾音,于天河中点缀星辰,附和出女子孑然身影、哀叹私语。欢喜阵阵、叹息沉沉皆随着她眸中感怀起起落落,仿若流星颗颗划过,终是心愿难成。
命运弄人。
两人立于房顶瓦砾之上,夏夜星子闪烁,沉浸在各自思绪中,眼里映出同样风景,不肯泄露异样柔情,夜风吹起衣袂,吹不散丝缕荒凉相缠。
不知吹了几遍,宋管事终是放下玉笛,只负手凝那缺月弯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你我各为其主,日后不必再有往来。”
此人鬼话连篇,先时示以诚意,只为日后恰到好处地放水,到头来不过是顺藤摸瓜,以图一网打尽,自始至终就没想放过自己。
笑话,她凭什么放过自己。
其实若非方圆寺里通外国,大概某人也不会如此急切地除去。宋管事不好对付,棋差一招,为免正面冲突引人注目,只能退而求其次。
付小姐立于他身后,瞧不见那人眼底挣扎,只凭着对他口是心非的了解,对症下药地相劝。
“方圆寺之事我可以替你瞒过,但黔州府的蛇虫鼠蚁,不得不除。”
宋管事终是轻笑着转过身来,额角一缕发丝漂浮着嘲弄,摇头之际双目皆是笃定的不信,夹杂着为人欺骗的愤恨,似还有些未曾出戏的哀怨。
付小姐就解释得十分心虚,“你本就不信我,如何能怪我。”
“何况你我皆是重伤,也算扯平。”
有人就笑得浑身发颤,垂眸掩去涨红的眼眶,薄唇难得张合着明显的绝望,看得某人眸色深深,终是心生不忍。
不知是同病相怜,还是良心发现。
好不容易停了下来,只将玉笛露出的锋刃指向这心狠手辣的无情人,神色决绝,讽意浓烈,双目赤红,桀骜取代纯良,却又夹杂些许恐为人窥伺的胆怯。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她看见对面那人满目孤注一掷的狠戾,浑然不似多年前那个温润如玉的神医。剥去胜券在握的伪装,竟是与自己一般不知归途的绝望。
她神色中不由带上恍惚,脑中浮光掠影,最终停在他照料她的一幕。经年累月,她仍然记得他良药苦口的叮嘱,他们曾经也有几分情谊,终究抵不过敌友之谬误。
“你会吗?”
宋逍对着那人似假还真的眷恋缅怀,望着她眸中实则卑微的自己,忽觉悲哀。
他悲哀地想,你对我止于怜悯,而我早已不是怜悯。
他一步步走向自作聪明的人,绝望而又顽强,戏谑而又孤寂,试图从她眸中坦然寻出一丝疑虑,又怕见到疑虑将那可笑的情意揭穿,自此再也抬不起头来。
四目相接,呼吸之间心思各异。有人终是俯下身去,触及那一轮白玉耳垂,摘下一片枯叶,附耳一字一顿地吐出冷冷嘲讽:“我对你,毫无怜惜之意。”
黑白分明的深目,冻结着险些融化滴落的似水柔情,偏执交织绝望,如舍半颗心肠。
耳边温热呼吸带来的些许异样,终是湮没在他口不对心的嘲讽之中,薄唇许下凉薄的绝情话语,再也惹不起半分旖旎揣测。
黎同知以尹师爷为饵,于刺史府捉着了刺客,遂将数十日来明察暗访的罪证整理成册上报。圣旨一经下达,黔州府涉案的大小官员尽数伏法。
遭了二轮罪的尹师爷伤筋动骨、悔不当初,伏在床塌上怨声载道:“骗子!都是骗子!一帮骗子!”
说好的论功行赏、高官厚禄呢!
黎同知向来公正,倒也没忘为其请赏,梁帝未作他想,直接允了黎同知调尹师爷往刑部作个刑部司主事之请。得知升官消息的尹况立时觉着伤也不疼了,病也全好了,整日缠着处理后事的黎同知赴京就职,立志抱定大腿不放。
付小姐上达天听的文书评价黎显亦是十分中肯:锦衣卫同知黎显,为人急公好义,不徇私情,行事不拘小节,颇有章法。
均田一案,以黔州府上下官员换血为代价,就此告破。
监田税所得的大部分贿赂银两,皆已查清收缴,而数年来黔州府巧取豪夺的记在百姓名下的数十万石粮食,却随着黔州刺史顾雩的畏罪自杀,而不知去向。
完美主义如黎同知,特意请旨逗留一月,只为查清黔州府贪墨的粮食所在。
付小姐领了个监察协助之职,实则除了夜间练练兵,白日无非是炒炒菜、赏赏花,日子过得别提多逍遥。至于日日来叨扰的黎同知,自有同样急公好义的付夫人去应付。
付总兵居安思危,想要主动出击,可付小姐风雨不动安如山,就是个无为而治的姿态。
终是没忍住:“七七啊,咱们是不是得跟段辜存通通气啊。”
“什么叫奇货可居,什么叫上赶着没人要,这您比我清楚啊。”
“就说我娘死了那么多年的老情人……”
付总兵赶在付小姐说出更多伤自尊的话前捂住了双耳,总算是止住了她那张利嘴,却没逃过她戳人心境的结案陈词。
“做人呢,最重要是有自知之明。”
“……”
为父的尊严在哪里QAQ。
赖在乡间不肯走的好处在于,付小姐十四岁的生辰宴上,再无舞文斗墨的青年才俊。只是开了十数桌酒席,邀上邻里乡亲,虽是犹蒙着面纱,到底得了个厨艺颇好的美名。
当日恰逢秋社祭祀土神,白日宴请完乡民,夜间自是入乡随俗,付小姐头戴木芙蓉结成的花环,不时辨认着每人头上的各式鲜花,倒也得趣。
临时搭起的一个戏台上,少男少女喝得微醺,跟着箫鼓节拍,你追我赶斗起舞来,时而争奇斗艳、各显神通,时而耳鬓厮磨、秋波暗送。稻草垛上窝着看热闹的小儿,不时盯着仅有的几个秋千,摩拳擦掌想同大人们一较高下。
戏台旁摆满兜售牡蛎、青蟹、桂花酒、馄饨面等小食的摊位。总兵夫人贪心不足,各式各样都要一尝。
付小姐虽是不满她爹硬带上一个黎显,见到全甄被麻婆豆腐辣得眼泪汪汪,心情再不好也终是笑得前仰后合,浑然不顾她娘递来要她保持大家风范的警告眼色。
若不是顾及她容貌太打眼,全甄势必也要逼她尝尝被辣得整个舌头都得伸出来透气的难受滋味儿。
歌舞之后则是一番新花样。乡民们搭唱双簧,结尾留个有奖竞猜的环节,猜对的相赠土产,猜错的自罚银两。
压轴时一对老夫妇的谜题难住了众人。
“老头子今岁有一甲。”
“老婆子今宵五十八。”
“青梅竹马相识起,算到如今五十载。”
“少年时节成夫妻,我正十八好芳华。”
“敢问一众好看客,恩爱年数有几何?”
众人叽叽喳喳笑成一团,指着满头鲜花的一对老不休议论纷纷,没想到他们竟能将男女之情宣之于口,问出这等私密来。
有人就答了,应当是一辈子的恩爱,根本数不清多少年,还有人说是生生世世的天定姻缘,可惜这些调侃之语并不能教老夫妇满意。等到有人根据他们相识岁月、结缡之期来推算,老夫妇却仍笑笑表示不对。
蒙着面纱的女子若有所思,瞧着老夫妇的眼中笑意温柔,不幸被人点中答题。
老妪只见那一双露着的妙目流转欢喜,便不由指了人出列,想来不会看错。
“这位姑娘,可愿一答?”
付小姐往前行了几步,笑意凌驾于面纱之上。
“老伯的岁数加上婆婆的岁数,便是你们恩爱的年数。”
老妪双手叉腰,与老翁对视一眼,皆是笑得前仰后合,就当众人以为答错之时,老翁亲自将一笼的鸡兔提上,捋捋白须欲再考这女娃一番。
“可能说出因由?”
付小姐想了想,嗓音便藏了一丝苦涩,却更逸出一缕慰然。慕容云没有白死,好歹他们这辈子,也是一生一世了。
“大抵自相遇之时算起,此前抛掷光阴皆非虚晃,此后年年月月,恩爱成双。”
老妪击掌赞叹之余,不免好奇:“我看你年纪还小,怎就懂得这么多?”
“谁教我爹娘,是一对名副其实的恩爱夫妻。”
直把人群中相依相偎的总兵夫妇感动得泪眼汪汪。
付总兵更是不顾一旁黎世侄的惊悚眼神,直接以袖抹泪,边抹边感叹自家千金如何如何善解人意见微知著明察秋毫云云。他窃喜不已,看来在女儿心里自己至少是个模范夫婿,可若按自己的标准,以后她怕是难嫁了。
付总兵您真的想多了。
付小姐答对了题,却嫌奖品累赘,再三婉拒,老妪却只当她客气,心里更加喜欢,遂从笼中取出一只紫毛兔子,非要让她收下,说是肉质滋补、皮毛难得。
付夫人见那兔子白胖可爱,急忙抢了过去,付小姐连白眼还来不及翻,就见大家风范的全甄一通客套后,死活不肯放下那只珍稀宠物。
她只得收下,料定全甄抱不了多久。
果然付夫人被夜风吹得腹中发凉,随手把兔子塞给女儿,拉着付总兵去喝热气腾腾的豆腐脑儿了。全甄使唤某人的样子,惹得黎同知一通嘲笑。
“你是不是你娘亲生的?”
“看着跟个使唤丫头似的。”
付小姐拍拍怀中兔子,语气相当无奈:“那还能怎么办,当然是选择原谅她啊。”
黎同知就有些糊涂,这口吻,怎么能这么像原谅妻子红杏出墙的丈夫。
可惜还没等他想明白,挥舞着火把迎土神的男女老少就将他二人冲散了。人群推推搡搡,沾了他满身的火油,待嗅出几分危险气息,眼中就染上嗜血阴鸷。
被隔开的付小姐还没想好要不要英雄救美,就被几个大汉逼到了一处墙角。本以为还能扮个娇弱什么的,孰料几人上来直接开打,付小姐也就不好教人失望。
怀中的兔子乖觉地缩着脑袋,只等她剑指着最后一人的脖颈,才堪堪探出头来。
“谁派你来的。”
身上皮肉寸寸裂开、痛得浑身战栗的刺客,不过是因为险些刺到了那只兔子,就享受到了比同伴更优质的凌迟打法。
口中鲜血不停涌出,模糊了临终遗言,某人听得一声巨响,只来得及弹开数丈,却还是被火|药的热浪灼伤了脚踝。兔子趴伏她胸口,一双耳朵挠着起伏的心绪。付小姐挣扎了好久,愣是爬不起来。
浓烟滚滚,还未散去,不远处的火苗哔剥,灼烧恐惧,有人贪生怕死,唯恐还有后招,而她对付不了。
一只干净的手冲破迷雾,伸到她面前,笑意和煦,仿若最诚挚的关怀。她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都化作双眸最真实明亮的疑惑,丝缕感怀萦绕于胸,却又下意识掩藏。
俯身相就、掌心宽厚,似乎在告诉她,不要怕。
终是放心触及那抹温暖,与那温柔视线一经相接,竟觉着没由来的安定。
双手相握,带动裙角尘土飞扬,站立不稳的那人被搂入怀中,又一次额头相抵。一个垂眸知错,一个柔情迁就,鼻息间兰芷松竹香气缠绵,差之毫厘的唇齿暗流涌动。
有人心起欲|念,有人故作懵懂。
付小姐好不容易被人松开,揉揉发红的额际,抬眼又是忘恩负义的嫌弃。
“怎么,那么不想见到我。”他双目清明,哪有欲|念可寻,唯有深深调侃,满是我如何不知你的了然。
某人自知理亏,遂缝了一张利嘴,手却没放。
风中黏着相思,怀抱堕人眷恋,喉间窒息滚烫,似能一世徜徉。
殊途同往难同归。
(https://www.tyvxw.cc/ty28509/1598976.html)
1秒记住天意文学网:www.tyvx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tyv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