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生死相对
鸿香楼近日排的一出皮影戏颇为出彩,讲的是痴情书生为心上人之父顶罪入狱的一段轶事。南腔融合北曲,配以江南丝竹,既不失明快节奏,又兼具水乡韵味。唱词道白皆是黔州方言,情意服帖骨髓,字句动人心弦。
雕花剪纸的皮影,连腰间配饰也描绘得细致分明,浓墨重彩,一纸白屏,刻画出朦胧倩影,翻覆出浪荡愁情。春柳桃枝,灼灼相亲,女旦绿衫花袍,男旦素衣白裳,唱喏间若即若离,时远时近,挑逗着彼此的衷肠,撩拨着看客的春心。
“来的是谁家女子,生得是春光满面,俊俏非凡。”
“这位姑娘,请你停下美丽的脚步,你可知,自己犯下了,什么样的错误。”
“这位郎君,明明是你的小船,堵上了我的去路。你看这窄窄的洞桥,只容得下一人归途,你却非让这摇船的舟子,溅起我满身脏污。怎么反倒,怪罪起是我的错误呢。”
“你的错误,就是美若天仙。蓬松的乌发,涨满了我的眼帘,看不见苦海无边,只是漆黑一片。”
阶下之囚尹况咀嚼着词中幽情,放任自己沉溺在为爱痴狂的心境,仿若当真与郡守未出阁的千金,有些不可说的往来缘因。
黎同知对他颇为赏识,倒不仅仅因了这指桑骂槐的绝妙点子,更冲着尹师爷戴罪立功的乖觉,不过点拨几句,就甘愿为饵。
胡郡守精明得很,一家老小早已不知去向,唯一与之关联的,就剩知情不多的尹师爷。凭着他与胡家非同一般的关系,未必不能引得幕后之人为求稳妥,再次杀人灭口。
唱的是空城计,还是笑藏刀,都不要紧,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尹师爷每日一品酸词,三哭天地不仁,于城郊一处雅致别院中,享受着三餐温饱、赏花采草的囚徒人生。
如果成了砧板上的肉,唯一能做的,就是躺得舒服一点。
他有锦衣卫保护着,倒也不怎么担心,夜夜发一身冷汗,也算活骨舒筋。
黎显近日出没县衙办案洗冤,端的是神清气爽、斗志昂扬,与顾雩周旋之际,口风也有些松动。黎同知一口一个世叔唤得亲热,顾刺史一口一个贤侄回得心虚。
胡玼妻女不知去向,这个尹况身为亲信,说不定也知道些什么。如今这明晃晃的一出戏,看着像是诱饵,实则反是保护,遑论黎显不再强硬的态度,倒有几分笑里藏刀的意味,思及此,顾刺史终是给方圆寺递了消息。
黎同知排兵布阵、大撒其网,未等来大鱼,倒等来个稀客。付小姐一袭素衫款款而来,大剌剌坐于中庭临风喝茶,丝毫不知避嫌。
真把自个儿当门神了。
深知此女不简单的黎同知,勉强维持着怜香惜玉的风度,踱步时的急切烦躁、不时嫌弃的几眼怒瞪,还是出卖了再明显不过的怀疑。他只忍了一盏茶的工夫就要赶人:“是非之地,还请速离。”
付小姐不由好笑:“你怎知我不是自投罗网?”
某人双手撑于石桌上,倾身把一张臭脸凑过去,眉头紧锁、满目阴鸷地逼视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警告与唾沫齐飞,肃杀共赤目一色。
“我再说一遍,请速离。”
“捉一百条死鱼,也不如放一条活鱼。”
“黎大人,是不是这么个理?”
某人放下茶盏,垂眸轻敲杯沿,于朗朗乾坤之下,只泄出丝缕的阴险狡猾。
黎同知微微仰头,斜斜望去的眼中既有疑惑又藏了然,语气却不复先前严肃,粗眉错开高低、挑起兴味,唇角咧开些许狡黠,险些笑出声来。
“你什么意思?”
付小姐听出话中调侃,便不再言语。喝完第二盏茶,敛敛衣袖就要起身告辞,临走时不忘戴上她那面纱,仿佛当真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女子。
南房传出的一阵刀剑脆响,拦住了黎同知相送一二的步伐。付小姐步下一顿,隔着面纱摸摸鼻梁,露出一个诡谲的笑意。
这厢尹况眼见十数个锦衣卫被一一杀尽,心跳到了嗓子眼儿,只得紧紧握着喉咙压下窒息,一边回头察看一边疯狂逃窜。
黎显赶到之时,尹况已被人用剑抵着脖子,双手捉住滴血剑刃,颤抖着推拒求饶。那副奴颜婢膝的畏死模样,自然也落入了房顶上观战的付小姐眼里。
“好汉饶命啊!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剑入皮肉的刺痛很快加剧了对死亡的畏惧,尹师爷自然而然就语无伦次起来:“别…别别杀我!都是他们!他们让我这么干的!”
黎同知你怎么还不来救我!
刺客笑意愈深,剑刃抖动着又送进一分:“胡玼妻女现在何处?”
“小人只知胡小姐身患重病,命不久矣。”
这回答虚虚实实,很好,却有些不妙。
黎显拔剑刺去,剑光划过刺客双目,照亮一片熟悉的深海,双剑相抵之时,似能听见对方杀意决然的一声叹息。
剑尖上渍的,是黎氏独有的奇毒寻芳。经过驯养的芳雀,总能寻到中毒者身上的奇香。
人质早被甩出老远,刺客全力对敌,数次躲过蛇信般的剑尖,寻着招式间的破绽,以图逃脱纠缠。
倒栽在地上的尹师爷捂住流血的脖子,喉头一甜,心知被震出了内伤,又惊又怕又悔又恨,还未及向房顶上看戏的某人抱怨,就见那人飞身而下,加入如火如荼的战局之中。
黎同知一柄长剑气势恢宏,付小姐一柄短剑灵活阴险,双剑合璧,前后夹击。一明一暗,一赶一接,虽是初次合作,倒也颇有默契,直打得那刺客后退连连,捂着胸口伤处满目决绝。
付小姐愈战愈勇,招招狠厉,显是往死里打,不顾黎同知再三的眼色提醒,一意孤行违背最初的约定。她间或与刺客四目相接,从彼此眼中读到了不死不休之意,以及深藏眼底的些许惺惺相惜。
尹况说,胡小姐重病缠身,可惜来的这人,曾借故为她把脉,自然知晓所谓重病,不过是胡玼安排千金日后死遁的借口,遑论尹况谈及心上人时,毫无半分眷恋神情,这些足以让他明白,尹况不知内情,只是一个诱饵。
尹况这个诱饵,还有大用。为免这位洞察内情的聪明人通风报信,或是猜出更多,唯有除去。
她的杀招愈发狠辣,眸中再也没有挣扎。
偏巧刺客那双似笑非笑的深目,亦是透露出你死我活的畅快,短兵相接的时时刻刻,都未曾有过一丝留情。沉淀在嘲讽之下的悯念,全数化作棋逢对手的尊崇,只将三分执念顾惜,视作绝望毁灭,以免日后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天涯客,各分散。既然注定敌对,也不必唏嘘,沉默才是最高的叹惋。
黎同知见二人缠斗如绞紧之绳索、交颈之双鸳,招招致命换得负伤累累,仍在生死殊斗之间,却来往得如同多年好友那般云淡风轻,仿佛只是论剑切磋而已,竟一时竟不知帮谁是好。
付小姐得了个踌躇不前的猪队友,也来不及后悔先前提醒,可一身素衣血色愈浓,还是起了贪生怕死之心。她心一横佯装不敌,被人击落短剑,引得刺客一剑直刺她心口,才为身侧的黎同知赢得了时机。
孰料刺客剑会拐弯,行至一半反刺破女子衣襟,挑起衣带缠上剑身,用力一抽,就将猝不及防忙着整衣的付小姐,给勾到了怀里。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的付小姐,成功在黎同知非礼勿视的侧身回避下,成了第二位人质。
嗜血的长剑誓要割破狠心人的脖颈,方能不负它斩相思的美名。
衣衫不整的付小姐被人扣住腰际,力道控制得不轻不重,脖子上一道血痕不深不浅,刚好够她眩晕得能看清刺客剑眉微挑的弧度。
那曾经是她最喜欢的一种眉——聚灵气于慧峰,展舒悦于长尾,如宝剑寒锋出峭,似弯月独|裁一刀,有着独属少年的英姿飒爽,不失胸怀沟壑的沉稳大气。
怕也是此人身上,最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是什么呢?那种膜拜光明的感觉,只有同处黑暗的人方能懂得。
可惜为敌。
她唇角的血丝不断滴在颌下的剑刃上,剑身微沉避开了些许,勉力站直身子,只依稀听得两人讨价还价之语,暗叹几句黎同知好骗,终是放任自己沉沉昏去。
她没看见刺客最终将她扔给黎同知之时,神色中几许古怪的纠缠。只怪黎同知此刻怜香惜玉之心太过,搂得太紧。
太酸。
付小姐这一身伤偷偷摸摸养了几日,也就好得七七八八,偏生黎同知日日来叨扰,皆是抱怨她出手太狠,险些烤了活鱼,且自己到底也没能将寻芳给刺客下了。
某人面无表情,连白眼也懒得翻,黎同知总算是从那平淡如水的眼色中瞧见了明晃晃的鄙夷。
“没有刺客,编个刺客不就行了。”
黎同知就觉着,她除了诡计多端,还挺瞧不起人。
说好了的佯攻放人,变成了往死里整,最后鸡飞蛋打,不输不赢,难道就不打算给个解释?真当自己是傻子?
何况那刺客如此熟悉,没准儿她也认识。
付小姐对着黎同知一脸你不说清楚我今天就不走的无赖样一笑置之,依旧讳莫如深,黎同知不免忆起她一身伤痕还不愿倚靠他人的倔强,就有些不明白,她这么个闷葫芦的性子,怎么配得上这副咄咄逼人的容貌。
她剑势凌厉,杀气凛然,浑然不似此刻抱着热茶细品,呆呆愣愣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
大抵是累得过了。
智计过人,剑法高深,从容气度敛于唯唯诺诺,不知是真懒散,还是假不争。
“时至今日你未曾表明身份。”
“为何帮我?”
付小姐就有些吃不消他这一来就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保持点神秘感不好吗。索性借着胸腔的疼痛猛咳一番,咳得眼冒金星、满目水色,试图将此事揭过。
黎同知眼中精光更盛,调侃愈显,见她表演得起劲,也不好打断,只得握拳掩去唇边笑意,从身后取出几支山参欲行必杀之技。
唇角勾出几丝魅惑,眉梢挑起回旋秋波,可惜这迷倒万千少女的柔情款款,看在某人眼里,就成了十足的不怀好意。付小姐接过山参细细嗅了嗅,又品了品些许根须,就差拿银筷验毒了,可眸中仍是有些犹疑。
黎同知深感挫败,敢情自己还不如山参。
“真没毒。”
一个摇头摆尾得满目真诚,一个点头点得漫不经心。
黎同知双手比划个少年请说出你的理想的姿势,邀请吃人嘴短的某人直抒胸臆。付小姐倒也上道,生嚼着几缕根须,吐出几句梦呓。
“什么身份呐,大概是棋子。”
“居心不良,动机不纯。”
黎同知只见那人随意压下眸中怅然,又自言自语地确认:“嗯,能说的就这些。”
然后就丢下一脸懵逼的他走了,却没忘了山参。
对面那盏茶中漾出圈圈血丝,不知怎地心头也跟着泛起阵阵涟漪。
这人,不晓得痛么。
一瞬激赏,万转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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