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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欲擒故纵


  每个人心里,大概都有一道白月光。

  那月光点亮晦暗岁月,教人不知身在何方,却甘心为之浮沉跌宕,结果沦为棋子,或更不幸,成了棋子手中的棋子。

  均田一案,下狱的樊阳郡官吏之中,就有人因爱成痴。与皇商尹氏同姓,却只是樊阳郡守手下一个小小的师爷,虽说深得重用,可实在没得多少好处,还得陪着主子一道入狱,当真是有苦说不出。

  樊阳郡守胡玼为了一家老小的性命,一力承担欺上瞒下、中饱私囊的罪责,保住了上头那位,却少不得连累手下官吏一同治罪,自然包括他的得意门生尹况尹师爷。

  主仆俩被分到一间牢房执手相看泪眼。

  “小子,这回真要跟大人我同生共死了。”

  尹师爷咧嘴哭得稀里哗啦,犹如死了爹娘,边抹泪边抽抽:“大…人呐~小的没爹…呃…没娘…呃…全都…仰仗…呃…大人您呐~”

  “您说是哪个杀千刀的…非要弄死咱们哇!~”

  “上头哪位拿得不比咱们多啊!凭什么一出事就得咱们顶缸哇!”

  “咱们死得也忒窝囊了啊啊啊啊!~”

  声泪俱下,凄凄惨惨,眼皮张合着怨愤,委屈到生无可恋。

  恋也没用。

  胡郡守心中的悲伤何尝不是逆流成河,拍拍这后生战栗的肩膀,试图以过来人的身份劝解,颤抖的胡须平复着呼吸之间的恐惧:“莫怕…莫怕,十年后…也能…重抖擞。”语声飘忽得自己都不信。

  尹师爷每日三哭其坟,收效甚微,今日最后一顿也哭完了,见胡郡守好不容易有点松动,赶紧再接再厉。

  遂扑到他干爹怀里,搂得死紧不肯撒手,也不管老人家险些喘不过气来,嚎得愈发肝肠寸断,仿佛明日就要问斩:“干爹啊~咱们这回是真没活路了啊!”

  语气中皆是天妒英才的义愤,狼爪狠拍胡郡守后背,眼泪鼻涕都擦在质感更好的衣料上。

  “我还没娶妻生子呐!”

  “您还没抱上外孙呐!”

  “我是真怕死真不想死啊!”

  “干爹~~啊额啊额啊额啊啊啊~~”

  胡郡守被拍得生疼也不觉着,一想到命不久矣也是老泪纵横,父子俩哭成一团,直到衙役送饭来才不舍分开。

  尹师爷死到临头还不忘让给干爹一个馒头,直把胡郡守感动得把患难见真情五字哽咽在喉咙口,肿成个桃子的双目满是真诚希冀,盯得胡郡守愈发心虚愧疚,赶紧转头默默吞下那个馒头,生怕他反悔要回。

  既然他如此有孝心,不妨带到阴曹地府再尽孝,自己女儿年纪还小,又怎能带得。外孙是指不上了,就是不知刺史大人能否信守承诺。

  尹况摸摸肚子,对着一唱三叹的某人,打出一个长长的饱嗝。他笑他上司,分明贪生怕死,却还虚伪做作,当真教人作呕。他噗地一声吐出口中剔牙的干草,终是露出毫不掩饰的鄙薄。

  靠在墙角的颓唐,遮不住胜券在握的一丝精光。

  今夜做个好梦,明朝香车美人,锦绣前程。

  全甄白日为民请命,保护人证、制造舆论、寻访证物、击鼓鸣冤忙个不停,而有人夜间潜入深山,操练黔州数万精兵。

  重峦叠嶂不语,智障自弹自唱:“这是为父为你打下的江山!”

  付小姐:“……”此人多半有病。

  “话说案子真就交给你娘了?”

  付小姐笑意诡谲:“怎么可能。”

  付总兵顿生知己之感。对付全甄那个急公好义不听劝的性子,父女俩不约而同选择暗渡陈仓。殊不知权宜之计,不治根本,早晚坏事。

  窸窸窣窣的声响惊醒了尹师爷不知天上人间的美梦,仅是闪过的一道黑影就吓得他紧紧贴在墙上不敢动弹。闭着眼睛在生死边缘数着数,数到牢中再无第三人,这才大着胆子查看一开始就没声儿的胡郡守。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未过去,便陷入另一场刀光未见的杀局。

  胡玼七窍流血,黑影无处可寻,门锁完好如新。

  人在牢中坐,祸从天上来。

  尹况跌坐墙角,双手抱头,心跳如鼓,不住将眼角狠狠往上提,压制着全身每个毛孔的凉意,发际仍浸出大滴大滴的汗来,他慌忙连啃带咬将衣角缝的纸条取出,赤红双目唯见七字。

  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口中念念有词不停咀嚼,惊恐绝望却无半分消减,且不论那人杀人灭口的作派,即便供出来也难以脱罪。

  什么破妙计!分明在玩儿我!

  这是要出人命啊。

  胡郡守于狱中身亡、疑为师爷毒杀的消息传来,某人只是微眯双目,眸中写意如许,竟也不急。而急躁的黎同知正撸起袖子,抽起鞭子,严刑审问嫌犯尹况。

  “门锁未动,毒|药在你床铺之下,证据确凿,何必挣扎?”

  “说出幕后指使,饶你不死。”

  浑身是血、眼神溃散的尹况,明白死期将至,此刻再无半分平日软骨头的窝囊。梗直脖子捕捉日光的那几眼,虽在拼命挣扎之间,却仍可见几分视死如归的悲凉。

  “黎大人,我就问您,世上有如此明显的谋杀吗!啊!”

  血沫飞溅,尘埃四起,铸就被死亡激起血性的不屈魂魄。

  陷害痕迹如此明显,黎显何尝不知,可未必就不是对方故布迷阵之举——假作真时真亦假。

  黎同知的心思,有人把握得极为准确。

  “我都是要死的人,哪还有心思杀一个必死之人!”

  “你怕胡郡守临死反口,抱定必死之心杀他灭口。”

  尹况斜眼怒瞪过去,咬牙切齿好似冤比天大,却又无从解释,义愤填膺,神色孤绝,憋屈得浑身颤抖,绝望得血泪混流,几是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黎同知察觉不对时,他已咬了一半的舌头。

  立时卸了他下巴,才保住了另一半。将失血过多的犯人送医后,冲着桌椅板凳一通撒气,等到镇定下来,才不得不承认自己判断有误。

  此人既然心存死志,何必临死还费力解释,这般无奈决绝,倒像是自己屈打成招,而他以死明志。

  真正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付总兵午后刚用完了红枣银耳羹,又与千金一道在庭院的葡萄架下吹风纳凉嗑瓜子。无良父女品鉴着付夫人烈日下奔波的种种辛劳,对比自己舒适到飞起的惬意,竟是不约而同地一通嘲笑。

  付总兵吐了一地瓜子壳状的瓜子壳,十分满意地挑挑眉,作餍足状拍拍形状一致的肚腩,与犹在奋战的付小姐侃起了家常。

  “杀人者可有眉目?”

  “目前还没有,总和方圆寺脱不了干系。”

  “尹况这小子靠得住吗?”

  付小姐心比炭黑:“看他造化。”

  活不下来,便不配为棋,也省得除去。至于幕后之人,动起来就行。

  黎同知近日愁得生了一嘴儿的泡,吃个饭都能疼得龇牙咧嘴,刚排队等到黔州有名的泉水汤饭准备治治溃疡,便听闻嫌犯醒来、还吵着要上吊自杀的噩耗,他虽大为头疼,却仍乐颠颠地丢下热气腾腾的美食,急赶慢赶回去伺候那位爷。

  某位过了绝处、已然逢生的爷,毫不客气享用了饭后点心在内的一顿饱餐,用着银制的剔牙,翘着二郎腿,一副小人得志的张狂模样。

  黎同知这下百分之百地确定,此人绝非死士——这货丢尽了先前豪气干云慨然赴死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脸面。

  黎同知刚刚坐下,某人就勾搭过来称兄道弟,神情闲适,作派微醺。

  “兄弟我跟你说,论逼供你比我强,但论查案,哥哥我可是这个。”

  黎同知对着一根竖起的大拇指无语凝噎。

  “哥哥十岁入黔州府,干了这么多年师爷,什么谋杀案没见过。就这案子,你不就是看陷害得太明显,反而觉得不是陷害嘛。”

  “那你怎么就不想想,反正我都得死,干脆杀了他不就完了,何必做个被人陷害的局,难道我还指着出去啊?”

  “要说你们这些人勾心斗角久了,这脑子容易把事情想复杂了。这事儿其实相当简单。”

  “牢里有眼线这你知道罢,眼看老东西越来越怕死,就派人灭口,为了不留痕迹,顺手把这锅扣我头上了,反正我得死,一点儿不浪费。”强词夺理得竟也有几分道理,黎显不由高看此人几分,亦是搭上他肩膀,口吻亲切熟稔,不似逼问。

  “那你倒说说,凶手是何人?”

  得意忘形的尹师爷眯起眼中轻蔑,一副劳资就是你祖师爷的架势,好在黎同知不以为忤,只对答案感兴趣。

  “别的我不知道,可有一点。”

  某人故弄玄虚,帅过一秒才肯继续。

  “此人极为了解黎同知你,定是你们一个圈子勾心斗角的人。”

  “再加上这来无影去无踪的本事,说不定就是你们锦衣卫的人。”

  “且身在黔州,啧啧,黎大人你怕是要后院起火啊。”

  那矫揉造作的小人神色,看得黎显一阵恶心,眉头蹙起明显抗拒之余,暗叹此人的推测不无道理。

  不,怕是完全正确。

  黔州的锦衣卫不少,可深知他性子、且有机会接触上层官员者,却实在不多。

  可千万不要是那人。

  付小姐在一片漆黑的内室侯了许久,终于等到了推门回房的宋管事。

  霎时亮起一灯如豆,映出灼灼红颜如鬼。

  她语声冷极,“近日忙得很呐。”

  他闭口不言,暂且没摸清对方路数,此刻阴风阵阵,吹不灭诡异燃灯,他脑中浮浮沉沉,抓不住万绪一瞬。

  她懒懒一笑,将那盏风中款摆久久不灭的灯火递过,“方圆寺清严大师有个打坐燃灯的神技,你看看,是不是一模一样?”

  眸中狡黠嘲讽甚浓,偏偏笑意温柔,衬着如画眉目,竟教人生不出半分厌恶。初夏时节,蛙声一片,他初时未知的烦躁,终成此刻图穷匕见的懊恼。

  黑暗中他闭了闭眼,微微逸出一声叹息,她瞧不清那刻骨憾意,只当他纯粹抒发一下怅惘,博人几分可怜而已。

  他拂袖随意坐在她身侧,自顾斟茶,饮尽火焰灼目的微凉,他抬眼望她,眼中的慌乱来去无痕,犹是高高在上的万事尽掌。

  “有何指教?”嗓音清朗,比月色分明。

  付小姐闻言不语,只百无聊赖地拨弄那一盏灯火,忽地伸手就要生生掐灭火苗,不妨被人捉住指节,他力度极大,几乎折断了手指,她呼痛一声,他仍紧紧攥着不放。

  她定定瞧他目中惶急,眸中兴味愈浓:“想不到还有你治不了的毒。”

  宋逍闻此谬赞,唇边假笑就挂上生硬的自得,嘲讽之语也信手拈来:“命只有一条,几时丢了也就没了。”他满目温良,仿若苦口婆心的兄长。

  他们双手交握,却是棋逢对手,他满目戏谑,掩盖此刻图穷匕见的苦涩。他们终要敌对,这在意料之中,却总嫌来得太快,他没资格遗憾,也不必伤感,心中的伤痛可以骗过自己,而喉头溢出的苦涩,带点血腥气味,霸道地充斥着他的口腔,却不能更加直观。

  “我听闻以毒传薪,乃是犬戎的一种秘术。灯芯所需的几味珍稀药材,你这里都有。”

  “清严大师恐怕不是什么活佛,而是犬戎余孽罢。”

  她一句比一句狠,宋逍静静听着,握拳轻叩桌面,神色无悲无喜,只等“通敌叛国”四字判决,然后就能与之决一生死,她却话锋一转,打起了人情牌。

  “你通敌不通敌,着实与我没什么干系。只是你我向来相互利用,如今这狼狈为奸,应可更为牢靠。”

  他听出她狡猾打算,更听出她通透心肝,不由低头一笑,眼中浮上几缕活色,调侃中不失激赏,戏谑中隐约宠溺。

  “一言为定。”

  活色中寸寸灰烬犹在,缕缕怀疑绕上清明双目,只化为云淡风轻的嘲讽,嘲讽深处的几许不舍几许遗憾,随着那摇曳烛火,明暗交织起来。

  风声愈紧,吹皱一盏茶凉,这是他们终要面对的立场,敌对二字,不过生死,简单如斯,唯有此刻共赏月色 ,须臾之间的执手,是利益使然,便难分纯粹的敌友,如入一场幻梦,她暗自盘算,他却妄想着地老天荒。

  有些爱,太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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