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打情骂俏
付家城郊的别院毗邻千亩良田、背靠果林数顷,除了山泉瀑布,更是抬眼可见迎风送爽的十里荷塘。
阁楼上的茶室外单独辟开一处观景台,靠着木质阑干轻嗅风中黏着的草木涩味,胸臆深藏的遁世悠远一经撩拨,自然就能沉浸在薄薄岚霭的幻境之中。
青山入画,绿水迢迢,烹茶调笑,与子偕老。
当初买下院子就是为了享乐的付夫人,美其名曰体察民情,实则坚持了没多久,就被原生态的蛇虫鼠蚁吓回了城里。总兵倒是真心喜欢农家的质朴和乐,拄着拐杖还悄悄儿蹦哒得欢实,完全没瞧见他夫人一脸的低气压。
付小姐今日一道青椒土豆鲜口蘑,明日一道酥腰豆小白菜,还有罗勒叶豆腐烧杭茄、香酥珍珠菇、脆炒莲藕丁数道花样加持,她娘才脸色稍霁。总兵一日一顿滋补固元汤喝得飘飘欲仙,时常忘了包扎伤口,惹得夫人数顿埋怨,不时对着假到不能再假的伤口各种泄愤。
怨气冲天的全甄很快吃腻了时蔬,对着邻院探出墙头的金黄枇杷垂涎欲滴。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一开始就不应该嫁过来,如果我没有嫁过来,我也不会住到这破地方,如果我没有住到荒郊野外,也不会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
付小姐:“……”
后山果林就有枇杷,可看样子某人非要吃个现成。
总兵府的千金小姐,边叹着自己造了什么孽,边认命地跪坐在屋檐上,采完了手边的,又隔着屋脊去够里面的,最后干脆爬到院墙内侧的瓦片上,进行收尾的扫荡。
俗称入室行窃。
胜利大逃亡之前,成功收获了主人一声轻笑。
戴着面纱有恃无恐的付小姐下意识护着篮子,还没忘把最后一串扔进去,一副死也不放的臭不要脸,呃,大义凛然。
负手而立的紫衣男子好整以暇,抬眼望来揶揄满满。他边笑边拱拱手,高低的粗眉映衬着话中的兴味:“这位姑娘,可是看上这枇杷?”
姑娘瞪眼表示废话。
男子遂咧嘴笑得风流倜傥,目中闪烁着狡黠,指指满篮的硕果似戏弄似刁难:“不知姑娘出价几何?”他唇边的调笑出卖了满目的诚恳。
易容不错易声不行的付小姐只得悻悻道:“开价罢。”
有人就一本正经地狮子大开口:“一斤一两黄金,你这至少五斤,我也不黑心,就收你三两黄金罢。”言罢微微叹气、眼带惋惜,仿佛作了多大的让步,却还保持着宽宏气度。
姑娘气愤此人比自己还不要脸之余,悄悄藏好了眸中的一缕熟悉,隔着面纱摸摸鼻子,从袖中取出一锭金子,放在手心把玩,不时对着日头轻弹两声,端的是个我有钱我怕谁的样子。
灼目金光闪烁着底气十足:“这么多,够不够?”
不够我就拿钱砸死你。
男子被话中羞辱意味激得瞪圆双目,眉头蹙起,鼻孔微张,胸口几度起伏,端的又惊又气,却只得咬牙切齿地保持风度:“小姐当真阔绰!”
就没见过这么壕无人性的窃贼。
“我可没说,我是小姐。”她目光深邃犀利,语声凉意迥然,哪还有方才土财主炫富那般肤浅。
那人眼中划过一丝精光,立时憨憨一笑化去尴尬,露出循循善诱的唇红齿白。
“你若非富贵人家的小姐,难道还是富贵人家的小妾?
“岁数对不上罢。”他脑袋微微前倾,神色带着玩笑般的促狭,全然一派不请自来的熟稔,语气中自作聪明式的洋洋得意,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蠢一点。
付小姐笑意绰绰,连面纱也遮不尽嘲讽弧度,“闻声断年岁,阁下也是个人才。”
遂掷了那锭金子,挎着篮子扬长而去。
人才倒也不追,努努嘴不见懊恼只有兴味,屈身拾起那锭金子掂了掂,凝着手上沾到的金漆笑得摇头连连,唇角的哭笑不得却不自觉化作三分激赏。
付家这位小姐,当真很有意思。
黔州领郡国八,而设府于樊阳郡,樊阳郡下无县,郡守实为刺史耳目。总兵夫人颇得民望,自然为刺史顾雩所忌。总兵府起火,民间舆论甚嚣尘上,直指刺史意图不轨。
全甄携爱女闲逛乡间集市时,听了不少纷纷议论,心情愈发妙不可言,花钱愈发行云流水。付小姐拎着一篮枇杷无语凝噎,除了深叹某人令人发指的执念,自然也瞧清了挑担卖枇杷小哥的脸。
昨日还是个富贵公子,今日就落魄到卖枇杷过活。
简直侮辱付小姐的智商。
田陇上一对打得不可开交的年迈夫妇,破坏了总兵夫人视察民生的兴致。头发花白的老翁拎起老妪的襟口,直直将人摔进田地里,不过是因为妻子一时热心替邻家老翁收了衣物,便疑心绿云遮顶。
“你不就是看上那老东西几亩地!”
“我呸!什么东西!”
“要不是老东西托人情,他能比我先拿到地!”
边骂边愤愤踢着倒地不起、疼得蜷起身子的老妪。
全甄即刻拿出总兵夫人的威严,喝止了气得发疯的老翁,不仅命人送老妪就医,还执意要将老翁送官惩处。吓得老翁慌忙跪下,浑身发抖再三哀求,支支吾吾只道再也不敢,浑浊双目澄清着后怕连连,仿若官府是个有去无回的虎狼之地。
响应求情者众。
“你方才说托人情?说不清楚我不放人。”
全甄轻描淡写几句话,却将人逼到了死角,是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
围拢过来的不少百姓面面相觑、欲言又止,不知是谁起了头道总兵夫人心系百姓,众人遂心一横,七嘴八舌地将数年来官府借故拖延交地期限的苦水吐了个干净。
均田制下,按人头分配土地,部分田地在耕作一定年限后归其所有。黔州府登记年限的账册猫腻颇多,迟迟不肯按常规年限将田地交还百姓,甚至巧立名目,收起了所谓监田税,凡纳税者方可考虑转让地契。
不少年过五旬的田家至今未曾得其耕田,非但投奔无门,更怕为人灭口。
年年丰收而不得享,反要孝敬登记官吏;平日病痛不舍得求医问药,多年屋舍不敢添砖加瓦;日夜盯着虫灾苗疫盼着多些岁收,自然就疑心家中妻子红杏出墙。
总兵夫人的脸色愈发难看,听完最后一人的陈述后,取来纸笔将内情悉数记下,在场田家纷纷按下手印,遂成万民请愿之书。全甄于人群中神情激昂,誓要为百姓讨回公道。有人微微松气,先前那个作天作地的付夫人,终是恢复了往日侠肝义胆的高大形象。
她看着她,有些怅惘,她的言语思想令她心驰神往,而她深陷鬼蜮,从未相配得上。
她配不上她,诉不了衷肠。
黔州府私收监田税、延迟交接期限之事很快闹得沸沸扬扬。黔州刺史推了樊阳郡守顶罪,孰料奉旨查案的锦衣卫头目大有来头,不惧威逼利诱,定要追查到底。
正是卧底乡间卖枇杷的那位小哥,呃不,应是锦衣卫同知黎显。还是西北军都统黎惺之子,且与付小姐有着一纸婚约。
如今名正言顺地常来别院叨扰的黎同知,俨然与付总兵一派翁婿和乐。
喝个茶、下个棋也能乐得合不拢嘴,也不知在乐什么,一口一个世叔世侄忘年交哥俩好。
付小姐连白眼也懒得翻。
黎同知对他的这位未婚妻,从假装初见的惊为天人,到渐渐熟络的再三试探,态度可谓殷勤得过分。有人心知当日田间闹事教他看出了破绽,反倒定下心来,有意无意地莫测高深。
没有破绽才是最大的破绽。
“付小姐长得很像黎某一个故人。”黎同知托腮作花痴状。
“不知黎同知有没有为这位故人作几首悼亡诗。”
您的好友话题终结者付小姐已上线。
黎同知笑得颇有几分意料之中的得意,不时对着一把菜刀捋捋额前碎发,确保撩妹造型的完美无瑕。
您的好友脸比城墙厚黎同知同时上线。
“我总觉着从前见过付小姐。”
“有可能在前世。”
“你也觉得我们有累世缘分!”
付小姐不理某人张大嘴巴两眼放光一脸他乡遇故知的惊喜,手下切菜的速度成倍递增。
“你来寻仇的。”
悄无声息切菜的付小姐毫无征兆地将菜刀狠狠嵌入砧板,话音刚落的一声巨响激得黎同知握紧了手中菜刀,身子抖动着往后靠,瞪大双眼秀口微张,满是难以置信,轻拍小鹿乱撞的胸口,表示受到了惊吓。
持刀自卫外加装出来的委屈骇然,萌蠢的模样假到博不来半分怜爱。
付小姐拔出菜刀,行云流水挥舞几下,磨刀霍霍蓄势待发,对着演技浮夸的黎同知笑得嘲讽深深。
“自作聪明。”
正中红心。
话到这份上,黎同知只得吐出一口气,放下卖萌的菜刀,收起浮夸的傻缺气质,露出锦衣卫爪牙的阴沉犀利。
“你究竟是什么人?”
“枇杷院落,并非你我初见。”
诚然并非初见,不过不该想起。
付小姐对着隐然冷怒、几分狠戾的一对牛眼,不由想起宋管事那双似笑非笑、纯良无害的深目——同为锦衣卫,差距咋就这么大。
她仍是故作高深:“知道越多,死得越快。”
“我总得知道是敌是友。”他眼中正气戾气瞧不分明,唯有执念深深直达眼底。
某人十分无奈,随手扔了菜刀,发出哐当一声脆响,仿若心底垂垂老矣的叹息。
少年郎,就是爱钻牛角尖。
须知没有永远的敌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宋管事显然深谙此理。
她不由仿着宋管事的无谓神色,擦拭着刀刃语声温凉:“我说了,你信么。”
那人就皱了眉目,浮上些许纠结,愤愤移开视线,眸中有什么沉甸甸地往下坠,反复思索多时,答得颇为诚恳:“我不知道。”
“那不就结了。各司其职,各凭本事。”
黎同知犹不死心:“延期交田一案,可否告知立场。”
抑扬顿挫、掷地有声、满目诚挚。
付小姐就有些服他这劲头,假话说得更加顺溜:“于公于私,绝不包庇。”
天真如黎同知抱拳相谢,虚伪如付小姐还礼相别。
晚饭时付夫人吃着今日的红烧鳝段,觉着格外肥美鲜嫩,遂向付小姐递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付小姐笑得宠溺,又夹了一块儿在她碗里:“新打的乌蛇肉,可滋补了。”
付夫人还没恶心到,一旁被留用饭的黎世侄就赶着投胎似的跑出去大吐特吐,手指急急抠入喉咙,仿佛要将五脏六腑挖个干净。
总兵夫妇面面相觑,各怀鬼胎。
夫妻夜话,内容如下:
“黎显这孩子,品性不错。”
“女儿作弄他,他倒也不恼。”
“废话,不然怎么赖着咱们!居心叵测!”
付总兵捋捋胡须,只觉夫人目光短浅,听不出他言下之意,所谓作弄,不就是打情骂俏嘛。
何况如今为敌,日后化敌为友,尽获敌情,岂非更妙。于利用人的心思上,父女俩的脑回路又达成高度一致。
用人者,人恒用之。
付小姐为人棋子,贼胆包天擅动他人棋子,只因内心深处,并不怕被利用。她是死过一回的人,比任何人都享受绝处逢生。
她自以为没什么可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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