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直尺与剪刀
以芙蓉花为饰的落地镜内映出一道窈窕纤细的身影。
灿如繁星的眸子，盈盈一握的腰肢，亭亭玉立的背影。镜面与人影的交界之处似有潋滟水波，那清丽的身姿在这片天光云影间显得更为曼妙无双。
设计师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扫了一番，而后点点头中肯地评价道：“珍珠白非常衬她的肤色。”
挺直鼻梁上架着副冷冰冰的银框眼镜，尽管神色淡然，但这番话语中的赞美之意不言而喻。
顾岸顺势接话道：“夏南，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这件礼服花了不少心思吧？”他眼神诚恳，语气谦恭，一番话称赞得恰到好处，简直让人如沐春风。
对于夏南这类眼高于顶且恃才傲物的设计师来说，赞美她本人不如不留痕迹地夸奖她的得意作品，顾岸显然深谙其中的精髓。
果不其然，那个女子瞥了他一眼，片刻过后嘴角绽出一缕淡淡的笑意。
“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要不是为了这次的晚礼服，你的嘴巴才不会这么甜！”尽管毫不留情地挑明了实情，但看得出来那番得当的赞美还是挺管用的。
礼服加身的那位美人于镜前稍稍侧了下身子，一手搭腰一边凝神看向镜中的自己。明亮的光线下袅娜的身形显得愈发玲珑有致。
她在原地随意转了个圈后，转身看向被顾岸称作夏南的设计师，妩媚而微翘的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我觉得腰的部分需要改一下。”
夏南的指尖抵起镜架，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顾岸提供的尺码按道理来说是非常准确的，你的设计水平和制衣功底也是一流。”秦兆月的微笑中掺着些许歉意，“所以其实是我自己出了点小问题。前几天感冒挺严重的，吃了药之后好了很多但是没料到体重降了。”
“本来我觉得问题不大很快就能恢复正常，但是今天试穿礼服才发现身形削减得多了些。”
她拉了拉腰部那块布料，柔软的布料果然空出了约半个指节的空隙。
这是一套融入了旗袍元素的西式礼服。
它的造型简洁大方，点睛之处在于裙边刺绣，那半幅荷花并没有莲叶接天的气势，只有两三朵或含苞或初绽堪堪描绘在裙尾。
精致而梦幻的莲瓣飘落在裙边，仿佛纯白宣纸上洒落的点点朱砂。
旗袍款式的礼服最为明显的特征就是含蓄与内敛，在裁剪这方面并不需要进行非常大胆的尝试，因此颈部与腰部的裁剪就显得尤为重要。
为了表现出东方女子的古典婉约，线条柔与流畅，面料的材质与垂坠感都是需要设计师进行细细考究的。
然而撇开服饰本身，旗袍下婀娜多姿的曲线才是无往而不利的终极王牌。
换句话说，旗袍美则美矣，然而容易走上平淡无神的极端。追根溯源，万种风情的闪光特效几乎全部归功于本人的魅力与气场。
夏南在他面前弯下身后仔细地瞧了瞧，仅凭手感与经验就条分缕析地列出了大致的修改方案。秦兆月作为服装设计在读生，加上平日里模特工作的积累，很快理解了她的思路并且产生了共鸣。
两人很快就着旗袍设计的主题热火朝天地聊了起来。
从旗袍的历史聊到款式，再从花色聊到材质，最后在滔滔不绝的溢美之词中相互赞美与吹捧得格外尽兴，形象生动地解释了何为一见如故相逢恨晚。
在她们聊得忘乎所以的时候，呵欠连天的顾岸已经将工作室绕了一圈，最后找了个自认为不错的地方，趴在桌上很快地坠入了梦乡。
夏南将手上的另一套礼服抖了几下，扭头却发现顾岸消失了。
她夹着那套礼服冷静地走出了试衣间，将高跟鞋踩出了震天的威势后一路飞沙扬尘把整个工作室从里到外疯狂地翻了一遍。
最终在铺满布料的工作台找到了睡梦正酣的顾岸。
工作台上铺着大片齐整的布料以及裁剪的专用剪刀，而这个怪胎完全无视了剪刀与直尺的威胁，趴在柔软昂贵的布料上自顾自睡的香甜。
夏南用眼角余光逼退了几个好奇心旺盛的实习生。
看着眼前这难以置信的一幕，作为拥有着绝对的话语权和处决权的金牌设计师，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而后对着顾岸的耳朵吼了出来。
“顾岸你竟然在这里偷偷睡觉！你还记得今天是来试穿礼服的吗？你这么不配合让我怎么修改啊？！”
附近的实习设计师在老板暴力的肢体语言的威压下完全不敢抬起脑袋。他们按部就班地忙碌着各自的事情，自动过滤了老板的怒气冲天的喊叫声。
顾岸终于在狂风暴雨般的怒斥声中懒洋洋地睁开眼睛，而他睡醒后的第一句话差点震碎了众人的脑壳。
“渴……”他说。
声音因初醒而带着沙哑的性感，撒娇的口吻仿佛要糖吃的无赖小孩；而无辜的眼神在不自知的神态下愈加显得迷蒙勾人。
夏南的银框眼镜哧溜从鼻梁滑了下来，她若无其事地将它扶了上去。
安静的工作室里除了夏南维持着面不改色的霸气风范，其余员工无论男女纷纷暗自晕红了脸颊。
还敢仗着美色肆意行凶？！夏南气得一脚踹上了他的椅子，随着一声巨响，顾岸毫无风度地连人带椅在地上翻滚了两圈。
鼻尖那副金属镜架上反射着冷冰冰的寒光。
反正是她工作室的椅子，踹坏了全部由她负责。对于她而言，只有一条行事原则格外重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千里追魂。
顾岸慢悠悠地从地上站起来，抽去衬衣上沾上的几缕斑斓线头后，若无其事地对着空气茫然微笑了一下。
“先给我杯水啊别那么小气。”
冷冷地瞥了眼一旁路过的实习生，片刻后一杯温水便递到了她手中。夏南隔着歪得横七竖八的椅子向顾岸举了举手中的水杯，然后转身走人，只留给在场众人一个冷淡而高傲的背影。
“跟我去试衣间。”
顾岸扬了扬英气的眉毛，唇角犹带着若无其事的微笑，只一秒便果断跨越那堆残骸跟了上去。
穿过艺术感十足的明亮楼道，远远地看见试衣间的大门依旧是敞开的模样。走近了之后才看见秦兆月站在房间的一角。
她后腰抵着墙壁，纤细的手腕上搭着刚刚换下的珍珠白色礼服，白皙的皮肤也仿佛映了一层皎洁的珠光。
而她的目光长久停滞在脚尖那处。，专注得甚至没反应到有人走进试衣间。
夏南仿佛训斥小孩子的幼稚园老师：“一个自顾自地跑去工作台补觉，另一个恍恍惚惚地发呆。你们知道多少人在门外掐着时间排着队吗？我的时间可不是廉价的自来水禁不起浪费懂吗？”
“反正整个试衣间都是我和她的，你下午的时间早就以合理的价格卖出去了，不是吗？”他手心朝上，一副我是大爷我怕谁的口气张狂地问道，“我的衣服呢？”
夏南将衣服劈头盖脸地扔给他，咬牙切齿的语气近乎凶狠：“拿去！”、
“还有那杯水。”顾岸脸皮一向很厚。
“桌上！”她的脾气再次于爆发的边缘徘徊了。
看着他端着水杯的修长身影消失在换衣间的门后，夏南长长呼出一口浊气，脸色缓和之后才抬眼看向秦兆月。
“不管他了，我先抓紧时间帮你改好礼服。”忽然她扶了扶眼镜，语气温和地询问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看得出来，面前的女孩非常喜欢服装设计这个行业，而她也恰巧非常欣赏她的观点与想法。无论是谁，想要在血雨腥风的服装产业里闯出一番天地是非常不容易的。看着她就想到了很多年前孤独闯荡的自己，同样是有着满脑子希望与梦想的年纪，因此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她愿意提供她一定的指导与帮助。
很多弯路其实并不需要亲自走一遭才明白其中的凶险，她如此聪慧，肯定明白这个道理。
对于她的提议秦兆月欣然点头。
于是夏南仿佛带着徒弟的师父一边领路一边介绍，秦兆月谦虚而礼貌地跟在后面边看边记。
当顾岸换好礼服走出换衣间的时候，迎面而来的是空荡荡的房间。仿佛被彻底遗忘的角落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怀着满腔怨气，顾岸顺着之前的记忆路线找到了灯火辉煌的工作间。
巨大的房间几乎占了这层楼一半的面积，依次排列的服装模特儿分外醒目。他定睛一看，之前那只被踹翻的椅子已经消失无踪了，而原本的位置站着他非常熟悉的两个人。
他默不作声地走过去，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专心致志的夏南一手持着木尺，另一手在礼服上细细描摹着。
她在参考秦兆月的意见进行修改，但同时也在教她不少实际操作中需要注意的细节。改动倒是其次，这样的场景更像是授课。
周围往来走动的脚步声，缝纫机规律的转动声，偶尔的窃窃私语……这些背景音尽管嘈杂，却看不出对她们的教学与听课产生实际影响。
忽然夏南眼皮一抬，猛地转头：“你怎么在这！”
她惊讶的神色非常夸张，顾岸忍着笑意很无辜地反问道：“你背着我偷偷拐跑了我女朋友，还问我为什么在这里？”
他肩部精致的银色叶片与手中优雅的花瓣裙摆各自呼应相得映彰。
两人的关系昭然若揭。
顾岸猎艳无数的事迹她早就有耳闻，然而带到她这里定制礼服还是头一回。她的目光在两件礼服上逡巡了很久，而后才抬眼：“不是我吹，这套衣服穿出去大概能闪瞎一群人的眼睛。”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秦兆月抿嘴笑起来。
“要不然干嘛量身定做。”顾岸挑眉，而后催促夏南，“赶紧改完。之后还要带她去化妆和做造型，不然没法带出去见人。”
尽管夏南心高气傲，但是作为一个职业道德良好的服装设计师，尊重客户的合理要求是她的基本素养。因此她动作利索地将剩下的工作收尾，然后就打发秦兆月去换衣了。
当她再次回来的时候，精致的旗袍设计与独具匠心的裙边刺绣已经初现迷人风采。从进门开始，各司其职分外忙碌的员工动作一致地停下了手里的工作，看着她迈着天生优雅的步调走到那位高大俊朗的男子身边。
她对于周遭狂热而艳羡的目光习以为常，眸光流转间隐约藏着些许不以为然高傲，闪闪发亮的眼神中仿佛只剩下终点所在。
那半幅莲瓣刺绣采用的是一种若明若现的闪光丝线，浅粉的莲瓣与银色的叶片交相辉映。
此刻裙摆翩跹，顾岸仿佛看见了落木萧萧的凄清，又仿佛看到了了红莲灼灼的烂漫。
有美人兮，在水一方。
见之不忘，思之如狂。
他从前总是对靡靡诗词不屑一顾，而今却觉得偶尔矫情一次未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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