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帝京幽禁 2
她的身子因为虞美人的药性,容易觉得倦怠,过午总要小睡片刻。
他把她放在铺有幂席的长榻上,自己也上了床,准备拥着她小睡片刻。
偏在此时,有太监在外头禀报:
“左丞相欧阳大人求见皇上。”
“宰诚来了?”墨慎微微沉吟,旋即笑了。“宣。”
“是。”太监只觉得长出一口气,拉长了嗓子,“宣——欧阳大人觐见。”
皇上三日不朝,外头只怕已经开了锅,然则皇上下了口谕,王公大臣后宫嫔妃一律不见,满朝上下也只能等皇上自己召见。如今左丞相欧阳大人求见,皇上肯见,那是再好不过的。
望着怀里的冥凰,墨慎有些许不情愿,不想教旁人看见她慵懒淡然的风情。
“你去罢,旁边有人,我总睡不塌实。”冥凰适时笑着,轻推了他一把。
墨慎闻言,点头起身。
“你安心睡,我晚点叫你起身去看大内秘藏。”墨慎贪看她的笑靥,多磨蹭了一会儿,才走出去。
等墨慎转过身,走出他们所在翠云馆,消失在门外,冥凰才倏忽,轻扬睫毛,露寒潭远星般冷静幽澈的眸光。
她被带进宫整整三日了,一直就住在这重华宫后院正殿翠云馆里。
重华宫以三进院落格局,前院正殿为崇敬殿,面阔五间,进深三间,黄琉璃瓦歇山顶,前檐正中接抱厦三间。中院正殿即重华宫,面阔五间,进深一间,黄琉璃瓦硬山顶,明间开门,余皆为槛窗,前接抱厦三间。殿内明间与东、西次间均以紫檀雕花槅扇分隔,槅扇雕刻精美,是皇城宫殿内檐装修上乘之作。她现在所住的则是后院面阔五间、黑漆描金装修的翠云馆,阳刚气十足,少有女子阴柔。
据她所知,此间是当年尚为太子的墨慎即位前的皇太子居所。
他把她安置在这里,只怕别有用意。
她也并非无计可逃,然而,在事情真相水落石出前,她这一走,等于前头所布置的一切,悉数付诸流水。
心思百转千折,她眼中的明光终于淡定隐忍。
还不能脱出金笼,振翅而去。
外头,墨慎在中院西配殿浴德殿接见他的左丞相欧阳如霆。
他登基之后,把当年读书用的浴德殿改建成现在所用的书房,闲来无事亦或心中烦闷时候,就一个人在书房里看书。然而他来的次数也并不多,繁忙国事以外,静下心来,有太多他急于忘记却又铭刻于心的东西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欧阳如霆见他望着窗外一丛夏花,出神不语,也凝神不言。
这个院落里发生的事情,他多少也参与其中,如今物是人非,他也难免感怀不已。
两人默然不语片刻,墨慎先收起胸中往事,轻一檀嗽。
欧阳如霆心领神会,微微躬身。
“臣……”
“不必说了,你此来,总不会是叫我保重身体,莫为国事操劳。”墨慎摆摆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就都免了罢。”
“皇上,您真的想效仿唐明皇,从此天子不早朝么?”欧阳如霆忍不住问。
“有何不可?”墨慎闻言,竟笑了。他继承大统,拥有王权帝位,可是,因为这些,他失去的,又何止是兄弟手足之情,朋友知己之义?
现在,轮到他为自己争取这些微幸福权利的时候了。
谁也不能阻止他。
即使神佛魔鬼,也不能。
欧阳如霆无声太息。
“皇上有何吩咐。”既然不想听他说,却又宣他晋见,想必是有事交代了。
“宰诚,朕对你,一向不薄。”
欧阳如霆点头,作为臣子,他所享的封邑,一直是丰厚的。
“朕会下一道手谕,封你监国之职,由你暂时代朕行使权利。一切国事政务都交给你了。朕想皇后多多相处,培养感情。”
“皇后?”
“没错,朕的端孝德懿无双如月皇后。”墨慎连声音里,都透着笑。
欧阳如霆看着眼前满面春风的皇帝,心里却分外地酸涩。
这个贵为一国之君的男人,已经因为思念,而变得神志不清了。
“皇上,皇后她……”她即便没有在那场大火里化成飞烟,也绝对不会自投罗网,回到这座毫无人气的巨大宫阙。
墨慎知道他想说什么,是故只是挑眉而笑。
“朕是真龙天子,朕说她是朕的皇后,普天之下,又有谁敢说个不字?”
欧阳如霆敛眉。是啊,如果他说她是皇后,谁又敢站出来,说个不字呢?
“对了,宰诚,朕听说,尊夫人在过门前,是朕皇后娘家的贴身丫鬟,如今朕把皇后找回来了,想必她们主仆一定想见上一见。朕就命你,着你家夫人进宫陪伴皇后凤驾,你看可好?”
能说不好吗?欧阳如霆暗想,叫冬谙进宫,见一见皇上所说的皇后也好,她们主仆一场,她应该能认得出,是不是有人假冒无情。
沈幽爵只身,站在京城外琅山之上,俯瞰远处,仿佛沉睡的巨兽般,趴伏在京畿心脏地带,红墙黄瓦,画栋雕梁,金碧辉煌的紫禁宫。即使他从未有幸,亲到那巨大的宫阙,他也能想象得出其中殿宇楼台,高低错落,将会是怎样壮观雄伟的景色。朝暾夕曛中,直似人间仙境。
然则,这样雄伟美丽的禁宫,却不是无情心中的乐土,她从来,都不爱勾心斗角、权谋倾轧的宫廷。
如果,真如在他赶至山道上,碰见被遗弃在山道边上的那三个女子的说法,只有冥凰一人带被走了。那么,身为一国之君的皇上,想必是自她身上,看见了无情的影子。否则,这世上,那许多女子,曾经自陈或是隐晦地暗示,自己是无情时,早已经被带进她们心中的天堂,而不是被一一处死。
他不知道冥凰,终究是不是他一直是苦苦追寻的无情,但是,她若有十之一二与无情相象,那么她应该绝对不会喜欢那深宫禁苑。
要怎样,才能不惊动戒备森严的御林军和大内侍卫,潜入皇宫,探知冥凰的所在,并不引人注意地带走她,这是极之棘手的问题。
以他仅带着的十二骑,甚至是整个蓬莱仙境所能调动的人手,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而现在蓬莱交给诸葛管理,他无意将他们也拖进这一团迷雾中。
那么,只有借助一些其他的力量了。
“阁下红鸾星早动,为何还是一脸清孤?”
倏忽,他身边,传来男子清朗的声音,疑惑不解地问。
沈幽爵蓦地侧首,看见一个灰衣玄襟的男子,头发草草束着,以一根玉石簪别着。在他的肩头,傲立着一只雄健的猎隼,顾盼自若,目光机敏。
“阁下是……”沈幽爵从男子的眼神里看不到敌意,只有疑惑。
“在下段怫。”灰衣男子笑了笑,伸出左手,掐算片刻。“阁下风尘满面,鬓染轻愁,然则,见龙在田,德施普也。想必即将要做出一桩德惠苍生的大事来。在下不才,愿助一臂之力。”
沈幽爵深深看了段怫一眼,然后朗然问:“不知阁下意欲自在下这里,得着什么好处?”
段怫十分快意地勾起嘴角。
“同明白人讲话,就是爽快。我也不为难你,毕竟无功不受禄。先给我定银十万两,等事成之后,再付尾数九十万两。”
段怫在沈幽爵开口之前,复加了一句。
“我还要你腰里的幽冥宝剑。”
沈幽爵碧眼一深,认得他这把宝剑的人,不算少。胆敢开口要剑的人,却并不多。
“用令师的宝剑,换你最在意女子的自由,不算难为你罢?”段怫笑得可恶。“按照规矩,我原应要你答应,永不见她的。”
沈幽爵眉毛一挑,此人话里有话呵。
“这世上,相信月无请尚活在人间的,不在少数。然则象你这样,苦苦追寻她的下落,数年如一日,不肯放弃的,却并不多见。除了你,下头那个,也够疯狂。”段怫的下巴,往皇宫方向点了点。“不过,比较下来,你总算磊落。不象那个,什么小人卑鄙手段都使得出来。”
沈幽爵淡笑。并不是他使不出来,而是,他在意无情的感受,他害怕无情会因此怨他恨他。在情场上,他也不过是一个患得患失的寻常男子罢了。
“好。”他答应。
轮到段怫挑眉毛了。啧啧,这个幽冥爵爷,的确有点意思。
“那么,三日后,我会给你所需要的东西,咱们就在此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爵爷若是需要旁的,在下亦可提供方便,不过每项服务,需加多二十万两。这已经是便宜的了。”做生意嘛,能赚则赚。
“十方阎罗殿,如今需要倒找顾客了么?”在段怫转身,准备带着大隼下山时,沈幽爵突然问。
段怫回头,他肩上的猎隼也一起拧过脖子,看住沈幽爵。
“我也是受人所托。”那个女人,即使要玩,也玩得格外别致。他已经开始替将来要为她终身幸福负责的男人哀悼。
沈幽爵这次,没有留他,任一人一隼笃悠悠慢慢下山去了。
他继续独立山头,俯瞰山下,那静静宫苑。
是你吗,无情?
那困囿在深宫禁苑里的人,是你吗?
“我年少时,觉得母后甚是可怜,父皇始终不爱她,待她冷淡有礼得近乎生疏。可是,待我渐渐长大,我慢慢醒悟,可怜的人,又何止是母后?父皇岂非更可怜?母后至少一心一意爱着父皇和父皇带给她的权利。可是父皇,不爱母后,却不得不同她成亲,每日对着自己不爱的人,还要装出相敬如宾的样子来。父皇至死,都没能和自己挚爱的女子葬在一起。
“如今我自己做了皇帝,我对自己说,我为了母后,失去得已经够多了。我要在自己殡天之前,紧紧把握住自己喜欢的人喜欢的物,即使用抢的,我也要抓在手里。”墨慎抱着冥凰,两人坐在翠云馆前的梧桐树下。墨慎一边悠悠摇着玉骨折扇,替冥凰驱散渐浓的暑意,一边讲述过去的点点滴滴。
冥凰闭目静听,从他的声音里听见深深的遗憾。
遗憾两个自己所爱的人最后都不幸福,遗憾他不能让时光倒流。
“那就请你好好把握现在罢。”她低声说,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皇上,您请的客人都来了,正在古香斋里侯旨。”太监隔着三丈远的距离通报。
“传旨下去,好好款待,朕和皇后娘娘这就过去。”墨慎起身,打横抱起冥凰。
冥凰闭一闭眼,懒得去修正他对她身份的定位。
墨慎抱着冥凰穿廊过殿,往中院东配殿葆中殿行去。
一路上,冥凰只听见耳边无数次响起“给皇上皇后娘娘请安”的见礼。
冥凰一径闭着眼。她不喜欢。不喜欢皇宫人的繁文缛节,不喜欢宫女太监永远比主子矮一头的卑微表情,不喜欢权谋倾轧的宫闱争斗……她统统不喜欢。
她也不是不能脱身而去,墨慎上朝或者议事时,她有许多机会,脱笼而去。
可是,她不能。
墨慎比任何人都知道,使用什么手段,能令她固步不前。
所以,她必须,要有一个万全之策,既不伤他,也不伤众人。
“皇后,我们到了。”耳听他不掩得意欣喜的声音,她不由得无声叹息,悠悠睁开眼来。
入眼,是以紫檀雕花槅扇分隔的重华宫东配殿,里头布置了桌椅条案,上头搁着瓜果点心,后面坐着几位女眷。见墨慎抱着冥凰进来,纷纷起身行礼。
“臣妾一品诰命夫人月冬谙拜见万岁万万岁,拜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穿着命妇礼服的女子曲膝万福。
“民女倾儇参见皇上、皇后娘娘。”月冬谙身边,一个着秋香色民服的女子也万福为礼。
“民女月秋悉参见皇上、皇后娘娘。”随后是着象牙白绣姚黄牡丹墨绿叶子民服的女子曲膝为礼。
“免礼平身,都坐吧。”墨慎小心地把冥凰安置在铺有波斯长毛毯的圈椅里,并对冥凰温柔地微笑。“这是你娘家几个要好的姐妹,如今都嫁了人,难得进宫一次。你们尽情玩赏,迟了也莫回去了,就在宫里多呆几天,聊聊体己话。我不碍着你们姐妹,我先去书房。”
说完,他真的缓步走出葆中殿古香斋,留下冥凰和三个月无情赤月火海失踪前,最要好的总管和丫鬟。宫女太监垂手在她们四人身后,默然无声地侍立。
没人说话,只有一室寂静。
气氛冷寂尴尬许久,冥凰终于幽幽太息。
即使她不是皇后,她不开口,其他人也不会擅自开口罢?
“三位夫人不必同我客气,我叫冥凰,你们若不嫌弃,就都叫我姐姐罢。”
倾儇细细看着坐在圈椅里,神色有淡淡疲惫的女子。
眼白微微黄浊,气息短浅,四肢软而无力,惟有一头长发黑亮垂顺如[瀑,一管声音清冽透澈如泉。
她会是无情吗?
无情的易容之术,就她所知,天下已无人能出其右。倘若无情存心要改头换面,教熟悉亲近她的人认不出来,那么即使无情近在眼前,她们也未必能认得出她来。
秋悉与冬谙则仔细打量冥凰的每个动作,每个微小得只有她们才能发现的秘密细节。可是,她们却看不到她们所熟知的无情,哪怕只是一个不经意的转眸。
她们多么希望,这个被软禁在深宫里的女子是无情;然则,她们也衷心祈祷,这个女子,不是无情。
“我听说,月姑娘嫁给了左丞相欧阳大人。怎么月姑娘却未冠夫姓呢?”冥凰轻啜了一口醇香的雨前龙井,慢悠悠地问。
冬谙眉间一动,毕恭毕敬一回答。
“回娘娘,臣妾夫家确是姓欧阳,不过臣妾娘家是金陵月冷山庄。臣妾的主子在远游之前,放了我等自由之身,又赐了月姓给臣妾,好教臣妾出嫁时能风风光光。臣妾一直感念主子的恩德,所以即使嫁了人,仍沿月姓。”
冥凰忍不住又是一叹。
“臣妾、娘娘,听着真别扭,都改了罢。就以你我相称。如若不然,就以姐姐妹妹相称。”
“娘娘,这个使不得。”后头有宫女小声提醒。
“要你多嘴,都给我退下。”冥凰轻斥。
后头一众人等均是一惊。
这个出身来路不明的女子,只是这样低声轻斥,已经有浑然威仪,让人不敢逼视。
“是。”宫女太监又往后退了三丈,却没有退下。
冥凰轻吐出一口气。
“这样才象说话的样子。”
一抬眸,却发现三人的眼光,都直勾勾,投在她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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