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帝京幽禁 1
冥凰被轻微的摇晃惊醒,蓦地睁开眼来。
视线所及,是一片明黄色的帐子和坠着天青色天珠的流苏。因晃动而摇曳碰撞的天珠,发出细碎的声响,象是江南永夜的雨声。
她动了动手指,指尖是丝滑如水的触感,阴凉柔顺。
她想起身,却发现自己全身无力,继而察觉自己口干舌燥,夏初水样清澈的夜里,额上竟有细薄的汗珠。
御制虞美人。
冥凰暗暗太息。
无色无味,药性霸道,服之令人骨酥筋软,成瘾难戒,是大内调教不服管教的宫人用的秘药。
竟,用到了她的身上。
原本,她也想找个适当的籍口离开龙踞山庄,如今倒好了,省得她费口舌向龙左栖辞行。
只是,才出虎穴,又入龙潭呵。
闭上眼,冥凰无声而笑。
终于,要同所有纷扰的根源正面相遇了呵。
耳边忽听得轻微的响动,有人揭帘而入,然后停在她旁边,以极具侵略性的目光审视她。
冥凰无意假装自己尚处在昏迷中,是故幽幽吁出一口气,扬睫,对上来人冷锐深沉的眼眸。
墨慎笑了。
“你很聪明。”知道此时此境,欲拒还迎或者假意奉承都是徒劳。
冥凰轻挑了一下眼尾。聪明么?若她聪明,她不会来这一趟。然后,她怕那个已经飞出樊笼的家伙上当,所以,明知这是一个陷阱,她还是来了。
事实却是,上当的人,是她。
“很不甘心,嗯?”墨慎伸出手,在她平静的注视下,撩动她披散在明黄色枕头上如瀑布般倾泄的黑色长发。
头发是她身上最最美丽诱人的地方。
凉滑柔顺却又坚韧,似产自余杭一带顶好的丝绸,又仿佛自有生命,蜿蜒如河。
让人爱不释手。
可是,他却看不透她的本质。
你是谁?墨慎俯下身,俊美到邪肆的脸孔凑近冥凰的脸,一霎不霎地,与她对视。
你自己看,我已经在你眼前。冥凰无所畏惧地回视。
你究竟是我的梦境化成真实而来的,亦或,是知悉了我最疯狂无望的执念而来的阴谋家?
良久,冥凰先垂下眼睫。
墨慎有淡淡的失望,示弱了么?倘是无情,她会怎么做?她会优雅地笑,全不以为然罢?
“与我同来的姑娘呢?”冥凰倏忽低问。
“我以为你不会问起呢。”墨慎的手指留恋地流连在她的发丝中。“我命人将她们安置在另几辆马车中。别动任何脑筋,我虽不清楚你们究竟谁才是我想找到的人,但,我多得是教人求生不能求死不能的办法。”
说这话时,墨慎脸上的表情十分快意。
残忍的快意。
“爷,有一只猎鹰,已经跟着咱们一路了。”外头,侍卫老五沉声向内禀报异状。
“猎鹰?”墨慎支起身,看了一眼被困在他双掌间气息微乱的冥凰,“有趣。只不知,这鹰,究竟是追着谁来的呢?”
冥凰只是努力调匀自己凌乱的呼吸,平复御制虞美人药效褪去时的疲惫。
见冥凰殊无反应,墨慎径自轻笑起来。他倒要看看,这个不动如山的女子,到底会不会有惊惶失措的表情。
“老五,取我的火铳来。”他盯着冥凰的眼,一霎不霎。“我的书房里正缺一只傲气凌人的扁毛畜生做装饰。”
“是。”老五毫不意外地应。
冥凰的睫毛轻轻扇动。
“你等着,我打下它来给你看看。”墨慎抚了抚她的额头,有淡淡的兴奋。
她在意那只鸟么?
有在意的人事物,便有弱点。
她所在意的,就是他可以利用的。
生在皇家的他,早就知道了,不是么?
“你知道么?这只火铳,原是我一个兄弟的。”他突然有了兴致,想同她分享一些,只属于他,但未来却可以和她分享的东西。“我爹在他四十大寿时赏给了我这个兄弟,我则得着了一张穿云射月弓。我的母亲大是欢喜,因为那张弓是传给家中嫡长子,象征身份地位的。弓上头镶嵌有价值连城的宝石,许多人争破了头也想得到它。然则我却并不觉得有多么荣耀,我更喜欢我兄弟手里小巧精致的火铳,它威力强大,可攻可守。最重要是,那是爹爹对他的宠爱。爹爹把责任交给了我,却把爱交给了他。”
“得不到的,往往是最好的。”冥凰有些疲惫地说。
墨慎笑着点头。
“诚然不错。”
父亲在世时,爱屋及乌,始终更疼爱冉惟。父亲去世后,则可以在黄泉与心爱的女子相见。他的母亲和他,在父亲眼里,由来,都只是家国天下加诸在他身上的包袱罢了。
“爷,您的火铳取来了。”
“呈上来。”他笑意更浓。“所有我那兄弟喜欢的、爱的,我都要得到呢。”
“是。”老五揭开车帘,递上火铳。
墨慎转身接过火铳,正准备挑帘而出,却觉得袍角被人轻轻拉住。
他有些意外地回身望着躺着被褥间看上去柔荏虚弱的冥凰,发现正是她,用纤细修长的手指,扯住了他衣襟一角。
怎么?他挑起一边眉毛。
“住手,我告诉你我是谁。”冥凰闭了闭眼,外头那只猎鹰,无论是否是她以为的那只,她都不忍见它被射杀。万物有灵,当与自然共生存。
“哦?”墨慎轻轻笑了,“告诉我你是谁?可惜,倘使我听得不满意,外头那只鸟儿,还是免不了一死呢。”
冥凰叹息,这是逼她承认么?
“说罢,我洗耳恭听。”墨慎重又坐回冥凰身侧,狭长的眼里俱是笑意。
“我是——”冥凰徐徐地,一字一字道,“十方阎罗殿主事东方持国天,我的名字是阿腻特雅——无常。”
墨慎的眼神倏忽一冷一沉。
十方阎罗殿,江湖上最最神秘的地方之一,是个庞大的消息组织,可以提供任何人们想知道的消息,甚至是湮没在时光深处,早已无处可寻的线索,他们都能掌握。然则他们的消息来源,一直是个谜。想由十方阎罗殿获取消息,所需付出的,亦不是寻常金钱能解决的。
身为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帝王,他掌握下的特务机构,却只能模糊地告诉他,十方阎罗殿是个消息贩卖组织,首脑身份来历不明。
而,眼前,这个被以御用禁药所制的女子,轻声细语着,宣布,她,便是十方阎罗殿的主事。
这,不可谓不是一种讽刺。
他刚想说什么,外头老五却低声示警。
“爷,三里以外,一队快骑赶上来了。”
墨慎眯了眯眼。带着四个女人,大队人马,他在回程,无法轻车简从,是故速度缓慢。而身后,有一队快骑在追赶他们。
这真是有趣得紧。
“你猜,会是什么人?是以悬丝蛊操纵你性命的人,还是龙踞山庄的人,亦或,是你十方阎罗殿的人?”
“之于你,又有何区别?”冥凰轻浅地笑了笑。
这个男人的眼神,正气太少,邪气太重,戾气太深。从他的眼睛里,她看不出他对生命的尊重,只有掠夺。如果死亡可以把一个人留在他身边,她相信,他会毫不犹豫地,将人制成不腐之身,镇在水晶棺材里,永远陪在他的左右。
这是太可怕的执着。
“没错,这之于我,又有何区别。”墨慎轻快地以扇击掌,“老五,停车。”
“是。”老五的声音传得远远的,“停——车——”
整个行进中的车队,井然有序地停了下来。
“叫他们准备好应敌。”他淡淡吩咐,不以为意地,不掩血液中的嗜杀。“所有妄图接近御驾者,一律杀无赦。”
冥凰闭上眼,她能改变这个男人吗?
这是一个已经绝望了的男人罢?
所以哪怕只是微小的希望,他都紧紧抓着,不肯放手。
“放了其他人,就我跟着你,我们轻骑简从,可以很快抵达你的目的地。而留下来的人,可以分散追兵的注意力。”再次睁开眼,冥凰眼里是清澈的坚定。“收回杀无赦的成命。”
墨慎看了看躺在他被褥间,长发披散,浑身虚弱,眼神却异常清朗的女子,心里的某个角落,突地一动。
然后,他笑了。
笑得温柔,笑得畅快。
“好,就依你。”
他抱起冥凰,拿缂丝镶银狐领口襟口的长氅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的,下了马车。
外头近卫们看见他下车,纷纷下马。
他挥了挥手。
“不必多礼。老五,牵一匹最好的快马来。”
老五立刻就去队伍中找了一匹好马来,牵到他跟前,然后欲伸手接过他怀中的冥凰以便他上马。
墨慎却轻轻避开了老五的手,亲自把冥凰抱到马背上。
以一国之尊的身份,他在马下仰望马背上的她。
“如果,不想那些你在意的人死在我的命令下,你最好自己抓紧缰绳。”
他知道她身上的药性没有完全退去,他看见她拢在袍袖里的手还在微微颤抖,然则,他发现自己不能忍受其他男人碰触她,哪怕一点点,他也不能忍受。
冥凰的脸隐在大氅的风帽后,只传来她低不可闻的太息。
墨慎把脚套进脚蹬里,一手拉住马鞍上的柱头,脚一用力,纵身上马。
他一手揽住冥凰的腰,一手拉住缰绳,微微一抖,轻斥一声。
“驾!”
健马如栗色闪电一般,跃过众人,直往山道深处奔驰而去。
留下一干近卫亲随,和尚不知道自己未来命运的晓、婵娟以及莲花,在夏初,风轻云淡的山间……
京城,皇宫大内。
初夏的夜,静谧微凉。
宫中大内侍卫,六人一组,在偌大无边的皇宫内巡逻。
宫中弥漫着一股奇特的张力。
三日前,南下微服私访的永嘉皇帝只身回到皇城,被京畿迅雷营迎回皇宫。
皇帝回京,引得百官朝觐,后宫诸妃心思浮动。
然则,一向勤于朝政的皇帝,回宫后,已三日不曾早朝,亦不曾临幸任何嫔妃,只是将自己关在重华宫里。
且,除了皇上亲自调去的宫女太监近卫外,任何人不得接近重华宫半步,否则杀无赦。
这条圣谕,对一切想接近重华宫,探听消息的王公大臣后宫嫔妃,不啻是一种严厉的警告。
然则,在外头一片猜测慎戒的气氛里,重华宫内,却是一片温朗平和的氛围。
夏花初放,蜂飞蝶舞,绿树成荫。
在一株高大梧桐树横生的枝桠上,架了一张秋千,上头坐着白衣胜雪,乌发如云的冥凰。
她手里捧着一卷金匮要略,垂睫翻看。
微风拂过,衣袂翩跹,仿似会随时化为云烟,乘风而去。
当今圣上永嘉皇帝,搬了把椅子,也坐在梧桐树下,并不多言多语,只是静静看着秋千上惬意自在的女子。
时间之于他,似乎停止不前。
他愿意就这样每日看着她,悠悠捧着一本书,闲闲度过一日。
所有权谋,所有争夺,所有烦恼,在看见她淡雅从容的轻浅笑纹时,悉数被他抛诸脑后。
怕她会消失得直似烟云,他在她每日的餐点内添加虞美人,不多,然则足以教人骨酥身软,无法自由行走。
她大也抵知道,却并不反抗央求,只是沉静如水,悠闲优游。
有轻轻脚步声接近,墨慎微微蹙起眉头。
“皇上,该用午膳了。”太监觑着主子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
“今日是什么菜色?”墨慎低问,不想打扰了正看得专心的冥凰。
“回皇上,今儿个是打宫外头请来的厨子,以初夏嫩茄子去瓤,酿入由羊肉、羊脂、羊尾子、陈皮末、葱所调的馅,蒸熟后配蒜泥、香菜、奶酪制成的茄子馒头,雨前龙井加之竹荪制的龙井竹荪汤,猴头蘑扒鱼翅,凤凰展翅,并应时水果拼盘一品。都是养生健体的膳食。”太监赶紧把今日菜式麻溜地报了一遍。
皇上一回宫,就吩咐过了,这位新来的主子冥凰姑娘,着东宫娘娘仪,吃用一概以皇后制,不得怠慢延误。
外头跟他打听的人海了去了,他都紧把着口风,不敢稍有泄露。
他怕掉脑袋,但他更喜欢这个和颜悦色的皇上。至少,他看起来,不那么寂寞。
墨慎轻一挥手,示意可以传膳了。
立刻有太监端了降香黄檀木云纹石面下卷大圆几并玫瑰木镶螺钿小鼓凳一对,放在梧桐木下,三个宫女摆碗布碟置筷。
少顷,饭菜上齐,宫女太监识趣地退开十丈距离。
皇上回宫,带来的这位姑娘,太不寻常。
素面朝天,白衣散发,手不释卷,淡定悠然。
按例,女子进了宫,是不许着一色素白的。可是皇上竟准这位姑娘服白,已经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更甚者,皇上为了冥凰姑娘,已经三日罢朝,不曾议政了。看样子,大有天子从此不早朝的架势。
在宫中日子久了,他们怎不懂得看眼色辨风向?
如今冥凰姑娘圣眷正隆,皇上恨不得含在嘴里,捧在心头。
他们怎好在皇上跟前碍着两人蜜里调油似的恩爱呢?
墨慎没把身边这些宫人的体贴心思当回事儿,只是起身走到秋千旁,轻压住冥凰的手。
冥凰自书中回神,抬起眼来,望着帝王英俊的脸容和邪肆莫测的深瞳。
“呆会儿再看,该吃饭了。”墨慎在她跟前,并不怎么摆皇帝架子。
她究竟是不是无情,尚不得而知,他已经派人暗地里去办他交代的事了。
现如今,他只是等,等那些派出去的人给他回音。
而这段时间,他希望和她,就这样平淡地一日过一日。
“好。”冥凰如言放下手中的书,任墨慎将她抱离秋千,稳稳放在铺了缎子软垫的鼓凳上。
她的身子被御制虞美人所伤,虽然他已经逐渐减少剂量,但以她毫无内力的身体而言,恐怕要好好调养一段时间,才会有起色。
“喏,尝尝这个。”墨慎以银头象牙箸夹了一个茄子馒头到冥凰碟里。
她吃了一口,只觉得齿颊生香,回味无穷。
“藜藿盘中生精神,珍蔬长蒂色胜银,朝来盐醯饱滋味,已觉瓜菰漫轮囷”。冥凰吃掉一个茄子馒头后,徐徐吟道。“这原是元朝宫廷的御膳,外人只道羊膻味重,想不到以茄子酿之,其实别有一番风味。”
见冥凰胃口大好,墨慎大喜,也格外多吃了几只。虞美人药效霸道,遗害甚深,其一便是中者胃口极差,容易消瘦。
如今一只茄子馒头,竟令她露出笑容,如此赞许,怎不开心。
太监远远看见,立刻吩咐,打赏今天的厨子。
一顿饭用完,冥凰吃了六七分饱,墨慎则格外多吃了一些。
待宫女太监将桌椅撤下,墨慎抱着冥凰回到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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