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七回迷白鹿（2）

饭后青年正在刷碗，水声磕碰声混成一片占据着他的全部神经，若不是有人忽然兴致勃勃地“哦——”了一声感叹，他都没注意到这场持续了数日的大雨居然干脆利落地停了。

        “怎么了？”他放下碗跑出去，看到付渚冲他连连招手后又甩着水珠走上了前，“发生了什——哇！！”

        刚到了灶房门口的江鸾视线还没抬起来，那句兴高采烈的“雾华君快来看！！”便已经撞入了耳朵，接着，他快步走到了黎鹇身边，顺着他的手臂望了出去。

        碧玉卧林中，晴空挂彩绸。风波停，尽芬芳。

        “世有美景，我有情郎。问何处，在身旁。”付渚突然没头没脑地念叨了这么一句，然后笑吟吟地问着旁边的青年，“重明小友今年多大？”

        “我？”黎鹇仍在出神地望着眼前的奇景，虽然不知道他为何突然问了这个，但还是如实地答了，“正好二十。”

        “二十，嗯……”付渚琢磨了一会儿，似乎在认真回忆，“我怎么记得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黎鹇听了却有些诧异：“你认识我的双亲？”

        “自然认识，虽然上次见面已是不知哪年哪月。你那娘亲可是个美人，青丝丈长红裳委地，而且翻手可为云覆手可为雨，多少人抢着示好，他连看都不多看一眼的。”付渚仰头望着瑰丽的虹吸之象，好似那就是黎鹇的娘亲，“他确实是个只需一瞬便让人无法忘却的佳人，世间一切的词藻都不足以形容他的美好。”

        黎鹇只能附和着一起笑了笑。他娘亲确实好看，跟江鸾一样是寡淡的性格，眉眼中还带点看不透的神秘。不过说起神秘，她确实是神秘的，因为即使是他这个儿子都没有见过她几回。

        “哎呀，雨停了，我也该继续去找家里的小朋友了。”付渚迈出去了一步，向木屋里面的方向伸了伸胳膊，“二位愿继续在这里住着也行，反正也是空的。我一个外人，便不打扰了。”

        黎鹇赶紧抢在他转身离开之前出声喊到：“我们跟你一起去吧——”

        “一起去，”付渚把视线投向了一旁的江鸾，似是在询问他的意见，“封印它？”

        “不是——”黎鹇赶忙摆起了双手，紧张得话都说得断断续续，“呃……那个——”

        “也许有什么是我们帮得上忙的。”江鸾不卑不惧，直面他的注视低低回答。

        “以你的立场，说这话不太合适吧？”付渚突然显示出了一丝微妙的敌意，与两步之外这个比自己还高些的男子对峙起来，“若是我没记错，折揶江氏可是近年来风生水起的四大家族之一，维护《千灵录》和修道界的平衡已然长久，多少人都在看着，你这是要与其他众人作对？”

        黎鹇更慌了。他只是想帮着付渚找回他的朋友，以及在化蛇遇到危险的时候出手相助，他没有考虑太多，你帮我我帮你罢了，他认为这是为人处世的基础。听了对方的话，他觉得化蛇并不是所谓害兽，它也许只是提前感知到了灾祸的来临，想通过自己独特的方式提醒那里的百姓注意未雨绸缪或者尽快逃难而已，没有必要非封印不可。

        江鸾沉默了许久，吐出了一句“我会尽力帮的”。

        “若共存真是这么容易，哪还会憋屈千年挨到今日。但总要有个敢于迈出第一步去的人，我曾经认识一个，然而……”付渚长叹一声，又走上来凑在黎鹇身前，弯起嘴角拍了拍他的头顶，“多跟你旁边这位待在一起，于你有益。”

        “哦……”这含着慈爱的笑意让黎鹇错觉自己又莫名其妙多了个叔叔，一时半会儿都忘了去问原因。话是这么说，跟雾华君一起那能没有益处吗？

        江鸾则盯了付渚几秒，没再说话。

        大雨已然停歇，虽然横贯长空的虹吸之象还未散去，付渚也无心再去欣赏美景了。于是，三人立刻动身，在他的带领下径直向着利川进发。林子里面泥泞难行，黎鹇和江鸾便选择了御剑赶路，而付渚则借助自身的力量在空中飞掠，看动作身形也像驾着剑一般。

        黎鹇对于千灵可以化人一事非常好奇，便望着身边这个现成的例子尝试着问到：“刚才说的句芒啊凤凰之类，都是被视为瑞兽的，那凶兽呢？妖灵又为什么要化成人形？”

        “凶兽化人的确实少，不过偶尔也有。至于为什么要化人……”付渚故意卖了个关子，弯着眉眼看向身旁那个颇为活泼外向的青年，“千灵要想化作人形，必须要失去一样东西。你猜是什么？”

        黎鹇瞪着眼睛摇了摇头。

        “‘独活’的能力。”

        他忽地愣住了，连江鸾也转过了眼来。

        “选择化人，便必须找到可以共情之物，互相依偎、互相扶持，有把自己此生毫无保留献给谁的勇气，并且，甘愿承受失去后无尽的孤独苦痛。独活百年，独活千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说这话的时候，付渚望着隐约出现在了视线尽头的江水，脸上略带悲切，不知在想些什么，“兽毕竟是兽，也没有那么多执着和讲究，这一个走了，下一个或许也行，人不一样。开了灵智的千灵，偶尔会陷入迷茫之中，该向何处去，自己的所求又是什么，纠结的结果，就是企图用这种方式来寻找答案。在这个方面，人类是我们的老师，我们会在观察和接触中有所收获。我们的时间很长，足够我们来思索，绕个弯子也不妨事，总归会搞明白的。”

        “前辈……”一番话下来，黎鹇都快给听掉泪了。这其中竟然还有这么复杂而深刻的缘由，他们竟然都没有人知道，如果不是恰好闯入了付渚的旧宅，他和江鸾也会毫不知情地过完一生吧。

        “我也有一事请教。”

        闻言，付渚把目光投向了江鸾那边：“但说无妨。”

        “如此近的距离，退魔铃为何都没有响动？”怕对方不知道退魔铃是个什么物件，江鸾又补充道，“它可以对非人之物的灵力做出反应，发出铃声警示，是一种法器。”

        “非人之物的灵力。”付渚颇带玩味地慢慢重复了一遍，然后指了指江鸾腰间的那个精巧银铃，“能否把它摘取下来，让我借用一下？”

        于是，江鸾把挂绳解了，隔着青年交到了付渚手中。然而他刚刚把手指抬起一点，银铃便轻轻地响了。

        “你看，它不是不会对我做出反应，而是不到这样的距离便发现不了。”付渚示意他将铃铛收回，“你该清楚，无论是退魔铃还是其他用于搜寻精怪魍魉的道具，主要是通过灵力波动的强弱来判断目标的。除去怨尸那种东西，它们对于自身灵力的控制自然不如精于术法的修士，因此它们的周围灵力起伏就大，从而便会被退魔铃识别。在此之上，用你的话说，非人之物的灵力特性确实在根本上与人不同，鬼怪妖魔则多魔性，千灵神仙则多灵性，符文道具虽然一定程度上可以分辨，但也毕竟不如主观上去判别来得准确。如果遇上修为高深且擅长控制自身力量的，即使近在咫尺，你也察觉不到丝毫。”

        “竟然如此……”黎鹇望着江鸾把退魔铃系回去的动作，微微颔了首。

        几人脚下的景色已然从密林变成了农田，只不过那些本该长势旺盛的田地里此时却是东倒西伏，有的甚至还存着不少没来得及排净的雨水。再稍远处，河堤决口，浑汤仍在从中源源涌出、流向低处的田野。雨势已过，附近的不少住户先后聚集在了河边，用装满沙石的布袋暂时修补起了堤坝的缺损。

        “利川水中冲来的泥沙多，于河床底部积压，导致水面连年上升，两侧堤坝也随之越来越高，如今，河水已然高出附近的地面，一旦决堤，就是一场灾难。”付渚叹了口气，话语中尽是无可奈何，“要命的是这里的灵脉又郁结混乱，常有异常天气，也容易吸引些邪物，化蛇担忧，但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百姓估计都忘了，许久之前，这里可不是这样的。”

        “灵脉郁结混乱？”黎鹇着实没想到问题竟然出在这里，“可有法子能解？”

        “有。”付渚立刻给出了肯定的答案，然而他的表情却没有轻松多少，“二位是修士，以百家各自的规矩修术法体术、修身修性，以灵力为引谋求天人合一、成仙长生，我虽没有那样了解，不过，精通请神之术的宗族应当有吧？这件事，还要拜托他们才行。话虽这样说，有操纵灵脉之能的即使是神明也并不太多，除开负责管控天下灵脉的灵君宛尔之外，估计也只有弱水君、远山君和清风君这老三位了。”

        “灵君宛尔，”黎鹇重复了一遍，背着手琢磨了琢磨，“是女子吗？”

        “不，男子。”付渚半眯双眸挑起嘴角，似乎在回忆那人的样子，“大美人，不过那臭脾气一点就炸，嘴巴毒下手狠，没几个仙君敢招惹他。他不再修灵脉，就是因为每次修好立刻便有人捣乱，所以对于些细枝末节的毛病，他就干脆甩手不管了。”

        “细枝末节，”黎鹇惊得伸手指着下面水没一片的景象，声调也拔高了些，“多少百姓因此受苦，能说是细枝末节？”

        “世上灵脉复杂得如同蛛网，盘根错节彼此纠缠，况且不止大梁，整个东洲的灵脉都是他负责修补，大小节点数不胜数，他如何能一个个去在意。”说到这里，付渚不禁叹了口气，“仙、人、妖、魔，多少人盯着他们的位置和性命，稍有不慎，被踢下神坛、失了身份名誉还好说，若是命都没了，可就没法子了。”

        神明仙君尚且自顾不暇，他们又如何能奢求对方救自己于水火？他们并不是每个人都向往着登天成仙，起码黎鹇不是。一辈子做个人，简简单单快快活活不也极好？不需要名动天下受人敬仰，他也不认为自己可以做到。无人识我反倒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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