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闹剧
把希望建筑在意欲和心愿上的人们，二十次中有十九次都会失望。——大仲马
滦城的植被繁茂，一株株成排的参天大树长得郁郁葱葱的，处处透着春的勃勃生机，让人身处其中有如重获新生。沐心玥站在村口的桥上，看着远处的山石丛林和脚下几近干涸湖水，静静地体味这里每一处或生或无的气息。
不远处，霖儿满处撒欢到处窜个不停。野外的日头毒得很，那粉白娇嫩的小脸上已经被晒出淡淡的‘太阳红’，一手拿着塑料小铲子，一手拖着玩具小拉车的样子逗趣极了。沐娉婷紧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护着她，生怕坑洼不平的土路绊倒了年幼的女儿。如今的沐娉婷，被暖人的幸福环绕着，有女儿，有丈夫，有一颗肯快乐的心。
“这座桥是重建的。”贺端缓步走过来，热心地给沐心玥作介绍。
“重建？为什么？”沐心玥疑惑地转身问道。
一个不著名的偏僻地方而已，来往的游客算不上很多，只是因为有天然的地下温泉，才让很多近郊的人慕名而来养生休憩，又不是什么名胜古迹，实在没必要这样大动干戈，。
贺端望向远处，叹了口气，用手指了指远处的水坝，充满遗憾地说：“还不是政府工程队建的豆腐渣工程，正巧遇上了百年不遇的洪水，全淹了，死了很多人。”
“这么凑巧……”沐心玥低声叹息着。无巧不成书，也许都是命中注定的。桥下的湖水干涸，几乎抵得上干旱已久的沙漠，这样的景象让沐心玥很难想象，这里竟然遭遇过洪水的肆虐。
“应该是几年前，村子里的人听说，这天的黄昏时分会出现百年不遇的大潮奇观。当时女人们在家做饭，孩子们也都没下学，每家男人们几乎都来凑这个热闹。谁知道却是洪水，这豆腐渣的桥被水冲塌了，村子里的男人几乎都死在了洪难里。”贺端绘声绘色地讲着。
“难怪，这里的主人家都是女人。”沐心玥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一夕之间，已经是翻天覆地的变化，恐怕女人们心里的泪水，已经足以淹没整个村庄了吧。
“所以啊，这里的村民再也不信佛祖，家里供奉的菩萨也都摔了个粉碎，全改信了基督教。”贺端转身指着农家门口的春联。
沐心玥这才注意到每一家的大门上都贴着红色对联，而红底的对联顶端，却画着一个与它毫不相符的十字架，不伦不类的。
曾经虔诚的信徒，将佛祖奉若神明，望其保全平安，却受到无妄的天灾。封建落后的村民伤透了心，再也不愿意将心愿寄托于佛祖。可将全部希望寄托于虚无，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
沐心玥是个无神论者，虽然尊重宗教文化，相信命运，却对这些愚昧行径嗤之以鼻。天灾无法避免，对于村子里的人们来说，这是命数谁也改变不了。
不久前，那是一个对很多人来说，再平常不过的午后。而对于这个孩子来说，或许并不平常，那小孩子有四五岁的模样，因为和家人走失被同事带到了小院里。他哭闹了很久，久到让所有的人都濒临崩溃的地步，一边歇斯底里的哭嚎，一边抓狂地满楼跑，眼里的慌张无措被泪水淹没。整个午休时间，院子里都充斥着孩子的哭声，虽然撕心裂肺惹人心疼，却还是哭不来接他的父母。
直到下午，他们才发现了孩子的不对劲。这应该是以个智力有障碍的孩子，他不会说话，只会发出单音节的声音。所里的人没有接到任何通知，证明他的家人并没有报警，万般无奈下，只好把孩子送到了救助所。就这样，他的一生在这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彻底改变了，这样的戏剧化。
沐心玥隐匿了对世事无常的伤感，看着沐娉婷一家嬉闹的场面，她的眼中溢出了丝丝暖意。这样和乐的场面，伴着远处的艳阳，绿树成荫，温暖极了，让她不由自主想留下这个温馨的画面。
“来，霖儿——看小姨这里。哇，霖儿好漂亮啊！”小孩子是最经夸的，见人夸她笑得更开心了，甜甜地凑过去腻在沐心玥怀里亲了又亲，一大一小蹲在那儿腻歪得沐娉婷只得站在一边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们。
夜幕降临时，一切美丽都被隐进了黑夜。静谧的天空像一块巨大的画布，皎洁的月色伴着星星点点，一幅震撼心灵的画作就这样成了。
这里的夜晚，并不同于城里的灯红酒绿。城市里只有霓虹灯的闪烁，夜生活的喧闹，记忆令人窒息的紧凑生活。她一直觉得，俗物再美，都不如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沐心玥抚着院子前头种着的大槐树，树干的纹路因为夜晚的昏暗看不大清，手中的触感就变得极其灵敏。纹路虽有凹凸却并不干涩，濡湿的触感带着些黏腻，还有潮潮的味道，混着木头的微弱香气。在无人注意的夜晚，依旧暗自生长着，这样鲜活。
寂静的院子里，只能隐约听到微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偶尔的虫鸣声。这样的夜晚，浮躁的心逐渐趋于沉静。这晚，沐心玥睡得很安稳。
欧阳帆看到朋友圈后，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找到她了。天知道，他在来的路上看到这些有多诧异，她那么娇气，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
这里的样子，是欧阳帆在儿时总在长辈嘴里听到的生活环境。一路走来，山坡下尽是是村里人自己盖的平矮土房子。车子驶过了一座斑驳破旧的长桥，才见到几栋简单的二层民宿小楼，显然是专供接待游客的农家院落。他承认，这里很贴近自然，可是除了瞎子，谁都能看出这里的落后。
欧阳帆看到沐心玥的时候，她正和一行人在小山丘上采摘槐花，手里提着的袋子已经装得满满的了，看她乐在其中的神情丝毫不觉得自己与这里有什么不相符的地方，他就一脑门子上火。霎时，隐忍已久的焦急和怒火直冲脑顶，这是他在沐心玥面前少有的愤怒：“你这是什么意思！”
“啊？”沐心玥一脸的莫名其妙。
“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玩失踪？”欧阳帆死盯着沐心玥，满是不解，直戳了当地控诉。
“我发了朋友圈，也发了定位。”沐心玥不以为然地说。
看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欧阳帆气得怒目圆瞪：“所以呢？你就心安理得地连说也不说一声！”
沐心玥丝毫不在意他有多生气，反倒似笑非笑地说：“你也可以继续心安理得地左拥右抱啊，谁让你屈尊纡贵跑到这儿来了？”
欧阳帆原本以为事情已经不了了之，谁知道竟然忘记了面前的这个人最喜欢的就是秋后算账，一时之间恼羞成怒，有些口不择言道：“你到底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你不想接受我，还是你就愿意待在这种地方，压根厌恶死我给你的荣华富贵！”说完就后悔了。
沐心玥抬头略带惊诧地看着欧阳帆，微蹙的眉头显得凶了些，眼中有隐隐的怒气。不，她并不厌恶他给予的一切，更谈不上排斥。恰恰相反，甚至她很感念他的赋予，他的懂得，让她骄傲又自豪。其实她能理解他的心情。所以，发那条朋友圈就是为了报个平安，心里却始终不愿意承认是怕他担心，谁料到他会直接‘杀’过来。
想到这儿，那双眸中仅有的怒意也在刹那间褪去干净。缓和了情绪的沐心玥虽然察觉到欧阳帆语气不善，可是也没再计较，只是淡淡地说：“我陪姐姐来这儿看霖儿。”就不再多作争辩。欧阳帆一阵纳闷，这次她的好脾气可是十年罕见啊，干脆见好就收，闷闷地“哦”了一声。
走在前面的人听到了他们的争执声，沐娉婷回头看了一眼，笑容里有了一丝了悟，就没有再驻足，只哄着众人继续往前走，故意拉开了一些距离。
不可否认，当她看到欧阳帆焦急的样子，心里甜腻腻的是不假。虽然理解归理解，可听到那些浑话又觉得生气和莫名其妙。于是她一边低头拨弄着手里的花，一边故意赌气耍浑，带着一抹撒娇的味道，瞅着脚下平展的石子路，自顾自说：“我做什么都要跟你报备，是吗？你想做什么谁也管不着，是吧！”说着就觉得莫名的委屈，不依不饶地瞪着欧阳帆，冲了他一句，“这里空气清新对身体好，我出来吸氧不行啊。”
“又不舒服了？这两天，天气不好，没事儿别出门。”欧阳帆听了最后一句，立马就把之前‘噼里啪啦’的攻击忽略得干净，脸上的怒气瞬间收敛，语气也缓和了很多，别扭又尴尬。脸上的余怒，带着没来得及褪去的紧张神色，有趣的是竟然还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看到他这样丰富的表情，沐心玥心里暗笑。欧阳帆似乎也察觉到她的审视，收拾了零乱的情绪。一双清亮的眼睛里，带着一股灼人的味道，专注地凝视着她。
“好了，本姑娘好脾气一切既往不咎，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沐心玥把碎发别在耳后，眼波平静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什么意思？”欧阳帆一个激灵，敏锐地察觉出陷阱，沐心玥看起来很好说话，他却再清楚不过这小妮子的德行了，这明显的话中有话，让欧阳帆立即皱眉，大声反对，“我不同意！”
“你来真的？”沐心玥面无表情地看着欧阳帆，眼中的情绪却复杂起来，只是唇角的笑意实在憋得难受。
“你以为我是闹着玩儿的！”欧阳帆瞪着沐心玥，嘟囔了一句，“一个你就够我折腾的了，再来一个我就不用活了。”
“嗯，你可以不折腾的。”沐心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欧阳帆赶紧接了句：“那还是折腾折腾吧，有益身心健康。”
看欧阳帆被气得七窍生烟，她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用手里的花枝扫了下他，“那就一起上山，好好接受劳动改造。”欧阳帆猛得伸手扯近了两人的距离，嘴角勾起一抹笑，一字一句地低声说：“然后，是不是就能重新做人了？”沐心玥抬头盈盈地看着欧阳帆，抿嘴笑了笑，低头不做声。
两人漫步上山，抬头仰望天的澄净，低头凝视绿荫幽径，环顾周身却发现拥挤得只能容下一双十指交握的手。
等到一行人收获满满，准备下山的时候，也到了黄昏时分。
尽管欧阳帆郑重地表示了对这里住宿条件的嫌弃，却还是认命地在这儿留了宿。沐心玥抱臂坐在床边，翘着腿一晃一晃的像个钟摆，似笑非笑地看着欧阳帆也不置一词。
停了半响，才悠悠地飘来了句：“那你住不住啊？”
谁知道，欧阳帆一秒认怂：“我们住一间。”
这下轮到沐心玥被噎住了，眼睛瞪得老大，一副‘你疯了’的表情看着欧阳帆，欧阳帆却无动于衷地沉着脸挑了挑眉，很明显是趁火打劫。沐心玥哑然失笑，只好点头答应。
山里的夜黑极了，没有路灯，道路也不平坦。
欧阳帆和沐心玥牵着手，就着微弱的月光，在村子里的小路上散步，坐在长桥的石阶上低语。
“想好了吗？”欧阳帆状似轻松地挑起话头，深邃的眼里却沉淀着等待的忐忑。
“嗯。”沐心玥低垂着眼眸，点了点头。简洁的一个字，诠释着她的态度。
欧阳帆暗自松了一口气，欣慰于沐心玥这次的清醒。相较于过去，小妮子有不少的长进，越来越能把握事情的轻重，可是毕竟有情感作祟，尽管听到了她肯定的回答，欧阳帆还是含蓄地提醒：“你要知道，‘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他要让她自己想清楚，做还是不做。
“再这样得过且过，都没安生日子过！”沐心玥眼里流露出一丝厌烦，语气强硬。
欧阳帆的眼中闪过赞赏神色，对沐心玥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过了半响，只平淡而坚定地说了一句：“放心，有我。”
沐心玥盯着欧阳帆看了很久，这样的轮廓在她的脑子里划了好几个来回，嘴角慢慢溢出一抹感激的笑意，眼中有着深深的欢喜。这一刻也终于彻悟，为何她和他有缘走过清冷的异国他乡，却在历经清冷过后的分道扬镳。
说到底，他还是不愿看到她有一丝后悔。欧阳帆犹豫片刻后，终于忍不住提议道：“如果你怕没有余地，其实可以……”
“这么晚了，还没睡啊。”沐娉婷怕吵醒熟睡的女儿，刻意压低了声音。
“我来看看霖儿。”沐心玥笑了笑，悄声说。她低头看小丫头睡得香甜，嘴角微微上扬，应该是正拥抱最美的梦境。沐心玥看着小天使可爱至极的模样，情不自禁的爱意从心中溢出，温柔地轻抚了抚孩子的脸颊。
沐娉婷瞅着她温柔的神情，笑得意味深长，扯了扯妹妹的袖子，示意她坐下。
“心，他挺好的。”下午在山上的时候，沐娉婷就看出沐心玥和欧阳帆之间有些不对劲，她并没有追根究底地探问，只是温言劝慰。
沐心玥一楞，让沐娉婷勾起一抹笑，揶揄道：“都不是傻子好吗，人家大老远地追来难道就是来跟你吵架的？”
这下倒弄得沐心玥尴尬地低头掩饰，脸颊有些泛红地撇了撇嘴，仍然不服气地讷讷：“怎么不是，就是他没事找事，没事儿跑来干嘛……”
“你没告诉人家一声，就拍屁股走人了，他能不生气吗？唉，人要学着珍惜，别太任性了。”沐娉婷无奈地笑着说。
沐心玥自觉理亏，也察觉到沐娉婷的口吻少有的郑重而严肃，终于肯温顺地点了点头。世事无常，她的确应该学会珍惜。姐妹俩沉默良久，屋里静得只剩下小孩子熟睡的轻鼾声。
“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幸福的人，只有不肯快乐的心。”沐娉婷温和的话语里，透着丝丝感慨，意味深长地说。
沐心玥怔住了，平时看似神经大条的沐娉婷，会说出这样的话，她的确诧异极了。听懂了话中含义，沐心玥了然地笑了笑。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自己被生活嘲讽了。明明是一直暗自较劲的两人，有着不可说破的秘密。
可到头来，最亲近的还是她，既觉得可笑，又深感庆幸。
“不早了，去睡吧。”沐娉婷欣慰地笑了笑，温柔地拍了拍沐心玥的手背。
第二天午后，走在回城的路上，沐心玥逗弄着正是咿呀学语的霖儿，教她说简单的词语，指着车窗外略过的一座座山丘，一字一句，耐心十足地教她，心里轻松愉悦。
“宝贝，你看，那是‘山’”
“山……”孩子稚嫩的声音洪亮极了，带着酒窝的小脸洋溢着最纯真的笑容。
“那是树。”沐心玥指了指路旁，一排排长得并不繁茂的小树。
“粟……。”小丫头的口齿还不清楚，吐字含糊，还是不气馁地鹦鹉学舌似的一字一句地学。
“是‘树’。”
“树……”
欧阳帆看着沐心玥专注而耐心的神情，心里霎时一片柔软。那样温柔的眼神，那样单纯的笑意，让她散发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美。他突然希望时间就此停留，这样凝视着便是一生。
车子渐渐地远离简陋的村落，远离荒凉的道路，驶进了沐心玥熟悉的城市。
再见Y市的华灯初上，彩色霓虹灯衬着长长的车河，远处高楼错落，窗子里一盏盏温暖的光，照进心里去。熟悉的街道两旁，店铺的灯箱打得天都透亮，临街的老式家属院的大红门里，有穿着睡衣出来散步的人，有推着车叫卖的小贩和吃路边摊的年轻人。
她突然觉得，这座城市其实很美，只是身在其中，所以忽略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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