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勇气

　　人生就像弈棋，一步失误，全盘皆输，这是令人悲哀的事；而且人生还不如弈棋，不可能再来一局，也不能悔棋。——弗洛伊德

　　碧潭公园里有一处人工湖，明净的湖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有些刺眼，岸边的金钱松细细的繁茂枝杈随风飞扬，树荫蔽日。

　　初秋的阳光耀眼极了，坐在树荫下倒不显得太过燥热，又有零星掉落的绿叶回旋飞荡，让人觉得有些眼花缭乱。湖边上三三两两的人，有的漫步在小道上，有的静坐在湖边低语，画面宁和静好。

　　“心心，身体好些了吗？”程彻的神情有些不自然。

　　“我叫心玥，你记错了。”微风阵阵抚过，吹得碎发凌乱地在脸上扫来扫去，沐心玥用手别了别耳边的碎发，淡漠的话语启唇而出，带着一丝执拗的味道。

　　程彻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没有作声。

　　“我很好，谢谢关心。”细密的睫毛隐约地遮住了低垂的眼眸，沐心玥的语气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

　　男人低沉的目光从湖面上收回，转而凝望着身旁这个静若寒潭的女人。

　　只见她的眉头微蹙，眼神虚无地盯着湖面的某一处出神，双手交握地放在腿上，艳丽的蔻丹颜色刺得他眼发痛，她浑身散发的距离感，虽然让他感到陌生，但那举手投足间神情风韵，也撞击着他脆弱敏感的神经。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味道会让他不由地心生悸动。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改变让他觉得这样陌生。

　　那个在他最孤独的时候，会温言安慰他的女孩；

　　那个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告诉他向前看的女孩；

　　那个在他面前，会乖巧地叫他“程彻哥哥”的女孩，现在在哪儿？那时的沐心玥，简单得可以用两个词，概括她的整个人。而现在的沐心玥，却有很多张面孔，也把温柔的一面只留给了一个人。

　　她越来越让人琢磨不透了，他总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在冲动的青春中，在纷杂的家庭里，她都有自己的坚持，对于背后的议论纷纷只是置若罔闻。她只过自己的生活，不管对的，还是错的。“不管对的错的，经历过的，都是属于我的。”这是她说过的话。其实，世界上哪可能每件事都有鲜明的对错。

　　是对是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又怎么来判定她呢？当初他并不赞同她的斤斤计较，明争暗斗，说个话语调里都带着刀子，家人之间不应该是这样的。可现在，看到她这些日子的进退两难，他竟然有些动摇。

　　感受到程彻凝视的目光，沐心玥抬起垂下的眼眸，望向波光粼粼的湖面。真美，虽然人工的痕迹还是稍显浓重，但是设计者的确用心，只要用了心的，都是美的。

　　湖面上刺眼的闪光，晃得沐心玥一阵恍惚，怔愣间觉得这景儿美得有些不真实。当理智渐渐被麻痹，情绪占了上风，有些话就这样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如果，当初我没有选择离开，你会比现在快乐吗？”沐心玥幽幽地开口，却并不等待回答，“算了，最初选择留下本就是错误的。”她轻笑着，松缓的语气让人产生错觉。

　　是的，到了现在，她只是在嘲笑自己从前的幼稚，只是有些不甘心，不甘心承认自己当初的选择是错的。说到底，她还是怨他的。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她贪婪地嗅着身边熟悉或陌生的气息，最后一口浊气终于溢出胸口，瞬间觉得豁然开朗，沐心玥转过头对程彻说：“为自己活一次，不要再顾虑任何人，你没那么大的能耐。现在，你与我和她都没有任何牵扯了，你应该轻松才对。”

　　程彻听着她的话，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可她的下一句话却让他顿时清醒。

　　“我们……”

　　“我们该说再见了，程彻哥哥。”

　　沐心玥眼底的失意消失殆尽，脸上有着淡淡的微笑，神情平和，笑意盈盈地看着程彻温和的脸庞，这样熟悉的轮廓，以后就只是亲人了。

　　程彻有些恍惚，这样熟悉的称呼，是他许久不曾听过的了。应该是从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沐心玥就再也没有这样亲昵地称呼过他了。此刻听起来，竟有种岁月萧索的悲凉感。

　　一句“程彻哥哥”，让一切顺理成章地回到了原点。

　　可是，他的心，却再也回不到从前。

　　看到她有了新的生活，作为曾经‘同甘共苦’的他应该欣慰的，可是心底的怅然若失让他百思不得其解，是他太自私了吗。

　　他放了沐娉婷，为什么就不肯放了她。

　　“我们总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挺蠢的。如果从前，我有足够的勇气面对一切，也许会……”程彻扯起嘴角自嘲地笑了笑，微微皱了皱眉又恢复常态，一闪而逝的表情还是被沐心玥捕捉了去。

　　她的理智瞬间回笼，心急促地跳动着，猛然出声利落地打断他的话，目光锐利地扫过程彻，话中甚至没有再留下丝毫仁慈，明明是平静的语调，一字一句地说了个清楚，却字字生硬。

　　“没有也许，生活就是这样，错误一个个地站在那里等你，总要选择一个的。并且所有的过程和结果，都需要我们自己承担。”

　　程彻沉默良久，本来想一鼓作气，脑中盘旋着她刚才说过的话，已经把勇气消散了大半，再说不出他早该说出口的话。张翕了半天只成了一句：“他对你好吗？”

　　“好。”沐心玥的脸上突然有一缕明亮的笑容。

　　意料中的答案，程彻此刻却有些心有不甘。有些话说出来，哪怕做最后一搏也好，他总是这样缺少勇气。这次，如果得不到想要的答案，那就是老天注定要他彻底放下所有，重新开始。

　　“明天上午，八点的飞机。”程彻终于彻底违背了自己的初衷，望向她的眼中闪露着探求和一丝期翼。

　　“嗯，一路平安。”沐心玥看着程彻的眼睛，真诚地说。

　　很久，真的是过了很久，至少程彻自己是这样觉得的，他听到了这样一句话，有些意料之外的失望。

　　今天，沐心玥大多都尽量维持着平和无波的脸，微垂的低眸看着湖面，让人看不到她流露出怎样的情绪。她清楚，一切不能从头再来，所以无论发生了什么，她都必须无动于衷。当与程彻正式告别的这一刻，她竟然是感到轻松的。

　　可她越是这样平静，程彻心中一直压抑的情绪就越想往出咆哮，矛盾与焦虑的情绪席卷心间，最后一缕理智再也控制不住他的大脑。

　　他‘唰’地站起身，脱口而出：“我……”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他即将说出口的话。

　　“喂，亲爱的，你在哪儿呢？”电话里的男声低沉好听。

　　“碧潭公园。”沐心玥含笑回答。

　　“谈完了吗？”

　　“嗯。”

　　“那我去接你，十分钟就到。”欧阳帆说完，就拿着车钥匙往外走。

　　“得了吧，‘十分钟就到’，你是飞来的啊？”沐心玥挑眉轻笑着，那样眉飞色舞的神情，连她自己都没发觉。

　　“可不是嘛，妞儿——等着爷啊。”欧阳帆笑眯眯地调笑道。

　　“好的，爷。”沐心玥也歪着头，贼兮兮地笑声调侃，一副不正经的样子。直到挂断电话，她的嘴角依旧挂着未尽的笑意。只是没人知道，那声几乎淹没在风声里的轻叹，是为了什么。

　　收起电话，沐心玥抬头看了看程彻，疑惑又心酸，他在用一种几近落寞的眼光望着她，她陡然一愣，嘴角的笑意僵硬了一下。

　　“怎么了？”

　　“没什么，我想跟你说……”

　　“我们先往前走吧，边走边说，时间不早了，他要来接我了。”程彻几欲张口，沐心玥却心里一紧，立即转过身去，想起刚才的电话，不由生出一缕略微疏离的笑容。她必须快刀斩乱麻，当断不断只会让两个人都陷入死循环。

　　程彻张翕了下双唇，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点了点头，算作回应。这通电话似乎彻底打消了程彻的念头，消磨了他的冲动，也挽回了他的理智。当他看到沐心玥打电话时的明媚笑容，心中触动，他从没见过她这样的笑容。

　　那句挽留，终究是没能说出口。

　　小时候的沐心玥，总是不爱说话，只用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周围，像一只初生的小兔子。长大后的她，热情活泼，讨人喜欢的本领虽然见长，却生性懒怠。她的童年，她的青春，她的悲伤，她的快乐，他都清楚。他见过她笑得开心的样子，但她这样的笑容，是他从没见到过的。

　　两人一路沉默，谁也没有说话，刚走到了公园的东门，就见欧阳帆的车稳稳地停在跟前。他按下车窗，倾身向程彻点头微笑，就立即把目光移向了他身边的人，眼里满是温柔。在外人面前，他一向是温文有礼的，可无论再怎么掩盖，也无法使人忽略那双暗含精明的眸子。

　　程彻终于知道，欧阳帆确实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她，有足够的勇气说爱她。最重要的是，那样明媚的笑容，是只有他能赋予她的。

　　他，是最懂她的人。

　　他听到了那声叹息，那么如释重负。他好像突然弄懂了自己，这个一直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也没有勇气知道爱人要什么的程彻。他一直讨厌改变，因为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改变，他总是缅怀曾经，留恋过去。可到了最后，一切还是像枯了的落叶，一片片凋落。美好都变成了碎片，只能拼凑在回忆里，现实里的他却是悲伤的。

　　从前，对于沐娉婷，他只知道沉溺于失去精神寄托的情绪里，自怨自艾。

　　之后，对于沐心玥，他只知道索取安慰，一时冲动后却没有勇气面对。

　　那么未来的日子呢？他不想再这样。

　　也许这通电话就是警示，让有些爱止于唇齿，让有些话掩于岁月，或许才是最好的。爱有很多种，情人也好，亲人也罢，有爱就是好的。把羁绊未来的过去都扔掉，只把爱放在记忆里，然后勇敢地生活。

　　程彻终于露出真诚的笑容，朝欧阳帆挥了挥手，对沐心玥说：“你们路上小心，拜拜。”

　　沐心玥也不想多作停留，既然心中早已做了决定，就不该回头。该开始的，应该义无反顾地开始，该结束的，也要干净利落地结束。她的嘴角扯出一抹笑意，点头‘嗯’了一声，跟程彻匆匆地摆手道别后，就上了车。

　　最后一眼，勇敢到放肆，她仿佛深深地看进了程彻的灵魂里，看见他嘴唇微动，她终于双目含泪地笑了。合上车窗，也终于阻隔了程彻和欧阳帆相互审视的视线。

　　我爱你？我爱你！

　　原来，从始至终，不够勇敢的，不愿忘记的，是她。

　　车子，渐行渐远，而她，也渐行渐远了。程彻的眼睛毫无焦距地盯着渐行渐远的车辆，陷入了沉思。直到过了许久，他才终于露出了一丝释然笑容，合着耀眼的阳光竟也那样清明。

　　值得庆幸，他放下了过去，也放过了自己。可惜的是，不知道这时的他是否会明白，他曾经站在过离她最近的地方，少女时的心是最好触动的，而他的犹疑却一次又一次将两人的距离，隔成了最遥远的距离。

　　从今往后，最好的结局也只能是各自安好。

　　沐心玥坐在车中，将视线转向窗外看着路人或奔走或等待，心情出奇的平静。

　　其实她现在才渐渐地回过味来，也许君怡的话是对的。最初的岁月里，她对于程彻不是爱情而是同情，年少时的情感是那样炙热而真诚，到了最后惯性使然，竟也分不清了。

　　爱情在左，同情在右，走在生命的两旁，一不小心就会行差踏错。你可以把一段不通顺的文字作成歌曲，却不能把一段存在误差的感情变成婚姻。

　　可是我们终究都是感情动物，不舍是真的，难过，也是真的。就像许久以前买过的一件衣服，不管当时喜欢与否，扔掉的时候都会舍不得。

　　欧阳帆专心地开车，眼角的余光偶尔瞥见身边的她并无异样，心就突然轻松下来。他了解沐心玥，也知道她对程彻的感情极其复杂。人总要跟自己做斗争的，跟自己的思想做斗争是世上最难打的仗。但他相信，她捋得清楚，而他要做的只是给她足够的时间。

　　目的地虽然不算远，但也不近，约莫二十分钟的路程。于是一路无话，就显得气氛有些清冷。

　　“这次太匆忙了，要不然应该和他吃顿饭的，也算叙叙旧。”欧阳帆一边说一边注意沐心玥的神情是否异常。

　　她只是轻笑着，淡淡地说：“下次吧。”可是她心里明白，永远不会有下次了。

　　欧阳帆只是试探，他言语中的患得患失让她心生愧疚，这样内敛自信的人，竟然也有这样小心翼翼的时候。她也明白他话中轻松随意，只是为了减轻她的压力罢了，他总是这样包容她，信任她。

　　“对了，君怡她们约你。刚才还在微信群里威逼利诱，让我放人呢。”欧阳帆的脸上是一贯的随性自然，开怀地笑着说。

　　不知道是怎么了，欧阳帆在沐心玥的圈子里特别吃得开，那些性格千奇百怪的‘尴尬症患者’倒一点不排斥他，平时微信里开玩笑也好，陪着沐心玥聚会也好，他都乐在其中。

　　欧阳帆的情绪，终于感染了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沐心玥，看着他充满笑意的模样，她失笑不已，打开手机看了看。

　　“我都没看到呢。嗯，这招儿用得好。”

　　“呦呵——瞧你这意思，是盘算着想辙整治我呢！”欧阳帆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

　　“是啊，那你放不放人？”沐心玥的俏皮劲儿被他勾了起来，艳丽的蔻丹轻点着他的脸颊，得意地笑着。

　　“当然了，夫人发话，为夫岂敢不从？”欧阳帆抓住她不安分的手，放在嘴边轻啄了下，转脸看着沐心玥眼中溢满宠溺。正遇红灯车停了下来，他一伸手就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让沐心玥有一瞬间的失神，离得这样近，她几乎可以数得清他的睫毛。这低沉而有磁性的声音，一贯都有着巨大的吸引力。沐心玥知道，自己早晚会被吸入这漩涡中沉溺的，只是时间问题。

　　“别闹。”沐心玥被他的动作和话语弄得脸上一热，敛了敛笑意嗔怒地拍了一下他的肩。

　　其实，这样就挺好的。也许这样的性格，永远做不到深爱，也许这样的自私，她永远不会懂爱。但是两人相知甚深，相濡以沫也足够温暖一生。她和阿兰竟然这样相似，阿兰消磨了近二十年的时光，才知道自己的选择，也才真正遇见爱情。

　　这样算算，她不算亏。

　　阿兰比她很幸运，兜兜转转半生，还能遇上爱情。她也比阿兰幸运，在最好的岁月里，欧阳帆就这样出现了。尤其是看到欧阳帆的笑容时，她会为自己的决定感到欣慰。总好过，到了最后，既没有嫁给爱情，也没有嫁给爱人。

　　如果有人问沐心玥：什么是爱人。情人？夫妻？心上人？其实，不过是爱你的人。


　　(https://www.tyvxw.cc/ty21441/1337171.html)


1秒记住天意文学网：www.tyvx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tyv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