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伏低

　　他看到风向对他不利，就知道瞎忙也是白搭，唯一的办法就是坐下来等待。——泰戈尔

　　“我希望你知道，当你遇到困难的时候，有一个人永远会无条件地帮助你。”

　　沐心玥走在这条极其陌生的人行道上，脑海里时不时地回荡着这句话，这样望去，只有不远处的一栋半隐在绿荫里的房子是她似曾相识的，却实在记不起来是什么时候见过了。

　　她刚在台阶下站定，门就这样霍然在她面前打开了，快得让她来不及退却脸上慌张和尴尬。

　　开门的是一个看起来年近四十的女人，算不上年轻，也算不上会保养。因为，至少她就能轻易看出这女人的年龄，尤其让她不顺眼的，就是她那张颧骨高到天际的克夫脸。

　　“心玥，过来了。”沐心玥不禁心底嗤笑，‘过来’而不是‘回来’。所以，她只是个外人，如果不是欧阳帆的那些话，她一定不会踏足这个并不欢迎她的地方。

　　沐心玥朝那女人微微一笑，并不理会她话里的刻意和她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只是不紧不慢地踏上只有三四层的台阶，迎上女人伸出的臂弯，淡淡地问候了一声：“阿姨好。”女人伸出那双纤瘦的手挽住她，这样刻意的亲昵让沐心玥打心里抗拒，她忍不住猛得一蹙眉，随即就很快地恢复常态，牵强地朝她笑了笑，然后任由那女人轻揽着她走进屋里。

　　“建生，心心回来了！”女人笑着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白建生说道。白建生早就把视线从电视转移到了女儿身上，笑着说：“回来啦！乖。”

　　沐心玥看着这张略显沧桑的脸，额间的细纹又有些细密了，他鬓角处隐隐的灰白让她突然觉得刺眼，那嘴角流露出的笑意看起来比平时温暖了很多，沐心玥侧脸瞥了眼落地窗外的阳光，心想许是今天太热的缘故吧。她不禁被这笑容感染，竟然也在这个男人面前笑得从未有过的真诚，眸间的点点晶亮衬得她的双眼如阳光一般明媚，“嗯，我回来了，爸爸！”说着，就朝客厅走去，顺势就窝在了白建生搭在沙发靠背上的臂弯里。

　　白建生不由一愣，虽然心里直打鼓，不知道这祖宗又唱的哪出，可还是觉得舒心，随即笑得更开怀。一抬手，就对还站在那儿的妻子随口说了句：“阿莉啊，你去把榴莲剥开，让心心尝尝。”章莉的脸霎时一僵，暗自瞥了一眼沐心玥，只见那双锐利的眼睛直直逼视着她，暗含敌意，不由在心底一哂，自己跟一个小孩子置什么气，随即道了声：“好”，就转身进了厨房。

　　白建生也不理会妻子的情绪变化，只对沐心玥邀功似的说，“爸爸一大早就让你阿姨去买了，这次可是正儿八经越南进口的，可没糊弄你了吧！你尝尝看，好不好吃！”

　　“好！”沐心玥忍不住暗自偷笑，那女人对榴莲的厌恶程度，丝毫不亚于她对这个后妈的厌恶程度，让那女人给她买榴莲？那跟杀了她有什么区别啊！不知为什么，刚才心里隐隐的一丝不痛快也莫名消散了。

　　看着面前这盘剥好的榴莲躺在白净澄亮的瓷盘里，金灿圆润的样子让人忍不住食指大动，沐心玥拿起一块放在嘴里只觉得甜腻四溢，她怎么觉得这次的榴莲尤其好吃呢？想到这儿，她不由地低头笑出了声。白建生看女儿喜欢，也眉眼尽是笑意地看着她吃得开心，他抬头看了妻子一眼，章莉和他生活的时间不短了，自然明白他的用意，于是了然地笑了笑，就转身回房了。

　　“好吃吧？”白建生笑眯眯地问她。

　　“嗯，好吃！”沐心玥嘴里正噙着一块儿榴莲含糊地说，脸上一副满足模样，倒显得可爱，丝毫没有平时的阴晴不定。白建生趁女儿不注意偷瞄了她一眼，还是没发现她有什么不对，心里纳闷。

　　偌大的客厅只剩下了父女两人，白建生伸手揽着女儿侧头笑着问道：“我听说，你前几天跟欧阳帆露营去了？”

　　沐心玥一口榴莲呛在喉咙里，‘咳咳咳’地缓了半天，然后板着脸把榴莲往盘子里一撂，皱着眉不耐烦地嚷嚷道：“又是听说！你左一个听说右一个听说的，你改行当特务算了！”

　　“啧！你这孩子……动不动就生气，爸爸这不是关心你吗？”白建生一拍大腿，唬着脸对沐心玥说，心里却放心了几分。

　　沐心玥眼神一顿，随即红着脸假嗔道：“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你以前说过让我自由恋爱，不干涉我的！现在可倒好，这么八卦……”白建生看着女儿害羞的样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沐心玥也只装作没看见，只继续撅着嘴又嘟囔了一句，“怎么跟姑妈似的……”

　　说者有心，最好的回报就是，听者也有意。沐心玥说的声音不大，白建生却听了个一清二楚，心里隐隐有些不满，不禁蹙眉问道：“她又不是你妈，怎么老是对你的事情指手画脚！”

　　“切……反正我都习惯了，她一向看我不顺眼。”沐心玥耷拉着脑袋，别扭地摆弄手指头，悻悻地说。

　　最后被白建生审视的目光盯得实在不耐烦，她才瘪着嘴摆手敷衍道，“哎呀——她就这样儿，你又不是不知道！不想说她了，讨厌……”说着，又随手把身后的靠枕一把拽过来，抱着□□了半天，暗自瞥了一眼沉思的白建生。

　　白建生自顾点了根雪茄重重地嘬了一口，浓重的烟雾从唇齿间溢出，圈圈雾气掩盖了他紧绷的剑眉，他沉思时的侧颜棱角更加分明了，沐心玥斜睨了父亲一眼，不得不说这真是一张不怎么和善的脸，更何况现在暗含怒气的样子，简直骇人。

　　“咳……她是你的长辈，应该也是出于关心，没什么恶意。别生气了啊，乖。”白建生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笑着地嘱咐道。

　　沐心玥心里一阵打鼓，摸不清他到底什么意思，正想借坡下驴地点头称是，抬眼一扫却正好捕捉到那双浑浊的眼中蕴着不快，她才肆无忌惮地瞪着眼反驳道：“她像个长辈吗？赌徒一个……”见白建生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闷闷地说了句，“我又没说你……”

　　“现在，你姑姑还在玩儿这个？”白建生试探地问道。

　　沐心玥瞟了一眼楼上紧闭的卧室房门，毫不避讳地说：“这个你不比我清楚？石斌在你的地盘儿天天玩得昏天黑地的，连自己家的门朝哪儿开都快不记得了。”看白建生还有些忌讳，显然是不愿意让她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缓和了语气，讷讷道，“还当我是小孩子啊，装什么装……”

　　白建生皱眉问道：“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也是，听，说！”沐心玥一脸赖皮样儿，似笑非笑地说，干脆把白建生刚才说过的话又原封不动地怼了回去，弄得他哭笑不得。

　　“总之，大人的事情你少管。”

　　“我是想少管，可我现在巴不得她财源滚滚，太平万岁呢！所以您就跟人交代一声，放放水不行吗？”沐心玥摇了摇父亲的胳膊，看得白建生一脸的莫名其妙，按照他对女儿的了解，不闹着让人替她出气就是好的了，还在这儿苦着脸求情，是唱的哪出啊？看白建生应该是被吊足了胃口，沐心玥才忿忿道：“切~省得她老想打我的主意，那房子是我的！她倒想得美，想抵就抵，想卖就卖啊！到时候，难不成让我干吃哑巴亏啊！”

　　“那也不能放水，如果让人知道了，你让爸爸怎么立足啊？”白建生揽着女儿轻轻哄劝道，“爸爸给你想其他的办法，好不好？”

　　“你少用敷衍她那套来敷衍我。”沐心玥扬手指了指卧室，干脆板着脸破罐破摔，“反正你一向懒得管我，就看着我被人随便欺负呗！”

　　“谁说的？谁说爸爸不管你了！好了好了，不生气了啊。有爸爸在，没人会欺负你。再说了，她是你姑姑，也不至于啊。”

　　“反正我得罪不起她。”沐心玥讷讷地说。直到白建生又哄了两句，她才渐渐地转怒为笑，乖乖地点头应了一声：“嗯。”她的心里一直回荡着一句话，悠远绵长的声音让她熟悉又心生依赖：“凡事过犹不及，目的达到了就好。”这是之前欧阳帆反复跟她念叨的一句话，让她记忆尤深。

　　晚饭时分，沐心玥难得同意在这儿留饭，白建生很高兴地亲自下厨，她坐在餐厅的椅子上看父亲已经有些生疏的动作，微微一愣，原来他们分开已经这么久了。小时候，父亲经常烧菜给她吃的，那脸上掩不住的笑意让她熟悉又陌生，心里隐隐的愧疚漫上胸腔，堵得她憋闷的慌。

　　一顿饭还没吃完，她就接到了欧阳帆的电话。

　　“我来接你。”

　　“好。”沐心玥接起电话时，脸上浮现的淡淡笑容，让白建生心里暗自高兴，倍感欣慰。

　　“我来的时候，你就是把我送到门口才肯回去的，这我还没说要回去，你就这么快跑来接我。怎么着，怕我火气一上来放把火烧了这儿吗？”刚坐进车里，她就好笑地看了眼欧阳帆，揶揄道。

　　欧阳帆看她还有心情说笑，没好气地回了句：“我怕你自燃……”

　　“什么情况，你怎么说的？”

　　“什么怎么说的，还不都是按你教的说嘛。”沐心玥歪着头，挑眉笑着瞟了一眼欧阳帆，故意卖关子，顺嘴笑骂道，“阴损……你平时和自己老爹说话，也是这么拐弯抹角的吗？”看她高兴，欧阳帆也不想扫兴，随即高深一笑算是默认了。除了她，恐怕没人会对自己的亲爹说话这么别扭了，如果他让她拉下脸直戳了当地跟白建生说句：“嘿，爸，帮我个忙！”简直相当于让她的尊严扫地，那她一定会拿他的胳膊拖地的！

　　沐心玥把手里的袋子递给他，抿着嘴笑得不怀好意，“给你！”

　　“什么啊？”欧阳帆猛然闻到一股怪怪的味道，心里升腾起一阵不好的预感，低头打开袋子一看，就抬头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你这是分明是恩将仇报啊！”看他扭曲的表情，沐心玥实在憋不住笑得前仰后合，顺手一把拽回了装着榴莲的袋子，“逗你的！我自己带回去吃的，才不给你！”

　　欧阳帆摇头笑了笑，发动了车子。看来，他的决定还是正确的。

　　沐心玥窝在副驾驶的软座里，想到今天的情景，她不禁苦笑，绕了这么大一圈，她还是没有勇气跟白建生张口。因为，在她看来任何求助都是多余的低头，即使她那时能很自信地反驳欧阳帆，可事到临头，她还是没有那个自信，她只要张口白建生就会答应。今天，已经算是她最大的让步了，她愿意和他像平常的父女一样和平相处，可不代表她愿意在他面前低声下气。

　　“你今天已经做得很好了。”欧阳帆一边专心致志地开车，一边有意无意地说。沐心玥扭头看着他半隐在暗处的脸，夜晚掩盖了一些他的棱角分明，却遮盖不了他精明的眼睛。

　　“我可不是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揽的人。说实话，我是真没有这个人脉和渠道，这次恐怕帮不了你了……”沐心玥回味着他那天说过的话，不禁出神，说他没这个能力她其实是不信的，可也不想戳破，她知道他的用心，正如他知道她的自尊。

　　灯火通明的屋子里，高挂的水晶灯折射出夺目的光芒，直耀得人眼睛疼。白建生靠在客厅宽大的沙发上若有所思，还时不时地摇头轻笑。

　　“乐什么呢？”章莉走过来，莫名其妙地问道。顺手朝他递上了一杯刚沏好的铁观音，青花瓷纹样的杯子透着股老学究的味道，这是她一直欣赏不来的，可是白建生却很喜欢。见他没反应，她皱眉催促道，“快接着呀，烫啊。”

　　白建生接过来抿了一口，随口问道：“嗯，这次的茶不错，哪儿买的？”

　　“小惠从上海寄来的，是她让福建的同学专门给带你的。”看他喜欢，章莉也就多说了两句，女儿的乖巧孝顺是她一直引以为傲的。不然，以白建生的脾气未必和女儿相处得来。

　　“嗯，小惠是个好孩子。”白建生点了点头。

　　看着丈夫脸上难得一见的笑容，章莉不禁暗叹，人和人还真是有亲疏远近的，亲生的就是金贵，几年不来一回，来一次就能把亲爹的心栓得紧巴巴的。她心里一阵不畅，于是酸里酸气地说：“今天，可算高兴了吧。”

　　她暗自瞥了眼白建生的脸色，“哎。这说出去，咱们也是有两个女儿的人。小惠上学离家这么远就不说了，好歹还知道惦记你。心心是姐姐，本来就应该做个榜样，她离家里这么近，怎么说也该多回来看看你的，可她呢？我看啊，你是白稀罕她了。”

　　这一脚算是踩在白建生的软肋上了，他最不乐意听的就是女人编排是非，显得掉价不说还市侩的很，于是皱着眉不耐烦地说道：“你叽里咕噜的烦不烦，她是孩子，不懂事。你是长辈呢，跟个孩子计较，你也不懂事儿？”

　　“孩子？她都多大了，还是孩子呢！再说了，哎哎哎，你见过哪家孩子这么多心眼儿啊！”章莉翘着腿坐在一旁，踢了踢白建生的鞋边，高声说道。

　　“啧……我自己的闺女我自己清楚，行了行了。”看白建生不耐烦地直摆手，章莉才缓了缓语气，挨着白建生悻悻地说：“我还不是心疼你，知道你想女儿才忍不住抱怨两句的，你以为我是故意卖她的赖啊。”

　　白建生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继续看新闻，心思却不知道飞到了那儿，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问道：“小惠快回来了吧，记得给孩子打机票钱，别跟上次似的挤什么高铁，又不是没那个条件。”

　　章莉一愣，才笑着点头说：“没事儿，孩子多锻炼锻炼有好处。这次我记着了，你放心吧。”

　　“嗯，早点儿睡吧。”白建生对妻子说完，就转身上楼了，好久才径自喃喃了一句：“女孩子啊，少些历练才是好处……”章莉坐在沙发上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只在心里高兴他还是想着女儿的，至于沐心玥，她也不想多管闲事，让他自己处理吧。

　　房间里，白建生没有开灯，只坐在窗下沉思着什么，桌上的烟灰缸里不一会儿又多了几根被灭掉的烟头歪七扭八地倒在里面。他想了又想，还是翻出一个电话号码打了过去。

　　“老三，干嘛呢？”电话里吵吵嚷嚷的，也听不太清，白建生不由皱了皱眉，不耐烦地对电话里的人说，“又他妈干坏事儿去了吧！找个安静的地儿！”过了一会儿，电话里的嘈杂声好像小了些，白建生才不紧不慢地说：“我跟你说啊，最近有两个股东流动走了……废你的话，股份当然空缺了！所以，你帮我办个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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