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循环

　　我们唯一不会改正的缺点，是软弱。——奥斯特洛夫斯基

　　飞机上的冷气开得有些大，让沐心玥不由地打了个微颤。这就是春天出门的坏处，北方寒意未退，南方却温热不已，两头的温差极大，像是性格截然相反的孪生子，互不相容，又像坠入爱河的恋人，时而热情时而冷淡。

　　“冷吗？”身边沉稳的嗓音，低沉地响起。欧阳帆一边说着，一边就顺手把头顶的冷气全部关掉了。

　　“不冷。”沐心玥淡淡地笑着说。

　　“小姐，麻烦给我拿一条毛毯，还有一杯热可可。”欧阳帆不经意地蹙了下眉，按下服务键对空乘人员优雅地说。

　　“好的，先生，请稍等。”空姐持着标准的职业微笑，礼貌应答。

　　沐心玥瞥向欧阳帆的目光有些复杂，余光瞅见那两位闭目养神的样子，恐怕是旅途疲劳已经进入梦乡了，才笑着悄声揶揄他：“你也太敬业了吧，还真以为自己是专业演员啊。”

　　欧阳帆看着她笑了笑，眼中蕴着浓浓的深意，也侧头低声说：“你怎么知道，我只是因为‘敬业’呢。”

　　沐心玥一下就被噎住了，看着眼前不太碍眼的那张脸愣了半天，才假模假样地‘切’了一声，把头扭到另一边盯着窗外。外面白茫茫的云层，映衬着湛蓝的天，仿佛最默契的伴侣酝酿出最和谐不过的美。

　　“到了吗？”飞机刚刚安置好了乘客出入通道，沐心玥的电话就迫不及待地响了起来，电话那头关切的声音，夹杂着一缕焦急。

　　“刚下飞机，我的脚后跟还没扎稳当呢。”

　　“你倒是快点啊，我还做了东西想早点送过去”沐心玥扶了扶快滑下鼻梁的墨镜，脚下一步不停，也没注意欧阳帆在旁边，就连声说：“马上到，马上到，你们先去吧，我一会儿直接过去。”

　　“好。”电话那边应了一声，就挂了电话。

　　“让阿帆送心玥吧，我们俩老家伙就先回去了。”欧阳傅拍着白建生的肩膀，又暗含深意地朝儿子使了个眼色，笑眯眯地说。白建生隐晦地看了沐心玥一眼，也点头说好，就和欧阳傅一起先出了机场大厅。。

　　“好，叔叔慢走。”沐心玥刚想拒绝，欧阳帆就淡定地接了话头，又转身对她说，“我们走吧，我送你。”

　　“好。”沐心玥眼睛一转，也笑着看了欧阳帆一眼，点了点头。

　　坐在车里，她侧身瞄了眼倒车镜，看见那辆黑亮的房车早开没了影儿，才一把扯下来脸上的墨镜，长出了一口气，对欧阳帆苦笑着抱怨：“你都可以转行当影后了，他们但凡有点正事做，咱俩也不用这样彩衣娱亲了。”

　　欧阳帆笑而不语，只管把车子开出了一段，才开口问：“送你去哪儿？”

　　“妇幼医院，我去看个人。”沐心玥也不理会他眼神里一闪而逝的诧异，只管慢悠悠地说了句，并跟他不多做解释，也觉得实在没有这个必要。

　　欧阳帆的车子还没有在妇幼医院门前停稳，沐心玥就要慌忙地开门下车，他吓得猛得伸手拽住她的胳膊，一个刹车停了下来。她的冒失行径吓得他一个激灵，渗得一身冷汗，说话不由得有些冲：“小心点！再着急的事情，也不能这样不注意安全。”

　　沐心玥的胳膊被欧阳帆抓得死死的，他的手劲很大，捺得她忍不住转了转手臂，示意他松开，“你先松开，疼死了。”

　　看她皱眉喊疼，欧阳帆才反应过来，像触电似的猛得松了手，讪讪地解释说：“一时情急，对不起。”听他这么说了，沐心玥倒不好意思跟他计较，弄得好像是她不领情似的，只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我走了，开车小心。”说完，就转身下车，快步走进医院大厅。

　　欧阳帆在车里发了会呆，直到保安敲着车玻璃赶人的时候，才不好意思地摆摆手，驱车离开了医院。

　　一路顺畅，好像让他的心情也变好了，嘴里不自觉地哼出不成曲调的音符字节，修长的双手在方向盘上时不时地打着拍子，嘴角不自觉划出一丝好看的弧度。他的侧脸处在逆光里，明媚的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让他整个人像是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让那抹笑意更加虚幻，显得不真实。

　　病房里，吵吵嚷嚷的简直像在菜市场，沐心玥不耐烦地皱着眉，干脆把身子直接背过去看着窗外摇曳的树叶枝条，也省得看这些人。心里一阵纳闷，这些亲戚到底是来看病人的，还是来看热闹的，叽叽喳喳个没完。

　　“不喝了，喝不下。”病床上的人有些消瘦，抿着嘴摆了摆手。

　　等探望的人都零散着走完了，沐心玥才有功夫坐下来。她把汤碗小心地放在旁边的茶几上，才皱着眉，眼里满是担忧和关切轻声问：“姐，你可真是吓死人不偿命，我听姑姑说上次你发烧也是这样。你也是，不舒服就说嘛，哪儿有这样硬挺的。我就不信了，哪个单位能拿员工的身体开玩笑。现在呢，身体感觉怎么样啊？”

　　“没事儿了，这种事不就是手术做完就好了嘛。”沐娉婷的声音有些喑哑，听到沐心玥的话一愣，有气无力地样子让人忍不住忧心。

　　沐心玥一听这话，立马横眉倒竖地埋怨说：“谁说的，妈妈说这跟坐月子没两样，还是要好好调理的，你别不当回事。”

　　沐娉婷的脸有些蜡黄，嘴唇上的唇纹很重还有零星的碎皮附在上面，淡淡的一层白像是小时候吃的柿饼上面附的那一层糖霜，伸着舌头舔一下淡淡的甜，可现在抿抿嘴只觉得微微的苦，可能是药吃得多了吧。

　　躺在医院这样到处都白花花的病房里，更加衬出沐娉婷的憔悴。沐心玥瞥了一眼窗外的艳阳，觉得耀眼太过只剩下刺目，让人一阵眩晕。沐娉婷扯着嘴角笑了笑，看着沐心玥的目光多了丝柔和，少了平时在一起的笑闹戏谑，“知道的还挺多，还真是长大了，知道心疼人了。”

　　沐心玥暗自翻了个白眼，瘪了瘪嘴嘟囔了一句：“废话，都二十三了……”低头看了眼手机的消息提示，就顺手回了几个字报平安，才继续和沐娉婷说话。

　　“怎么来了这么多人啊，不知道你需要休息吗？”沐心玥皱眉瞪眼的样子，说是刻薄女人的范例一点不为过。

　　沐娉婷无声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姐，你……你怪他吗？”沐心玥偷眼瞧了瞧，看屋子里只剩下沐兰和舅母小声嘀咕，就转过头对沐娉婷低声问道。

　　“怪什么，这次是身体出现的意外情况。”沐娉婷苦笑了一下，脸上的笑意慢慢消散，低头别着耳边的一缕头发，“怪不得他，又不关他的事。”虽然嘴上这样说，心里却难免闷闷的，她不是个钻牛角尖的人，可是任谁遇到这样的事，也多少会有些不痛快。可她有她的无奈，只能自己慢慢调节心情。

　　沐娉婷不知道这反复说的‘不怪他’是在安抚沐心玥，还是在安慰她自己。

　　“可是，那时候你在特殊时期，怎么说至少也应该陪在你身边吧，非要跑到那么远的地方搞什么工程，没有他地球还不转了吗？”沐心玥紧蹙着眉，嘴上‘嘚吧嘚’地发牢骚，说得多了声音再低也会引人注意。

　　沐兰走过来，轻拍了一下沐心玥的肩膀，轻声责备：“啧，别乱说话，影响你姐休息。”伸手抚了抚沐娉婷的面颊，顺势坐在了床边挤走了一旁的沐心玥，暗自使了个眼色说，“去去去，给你姐温点儿木瓜吃。”

　　沐心玥撇了撇嘴，没趣儿地乖乖让位，煮水果去了。

　　这会儿，只剩下了她们姑侄俩，沐娉婷也就有话直说了。她从小就是沐兰的跟屁虫，自然没有什么顾忌，这会儿趁着母亲不在，就只管痛快地倒倒苦水，和姑姑说说贴心话。房间不小，两个人的声音又低，可是单就偶尔窜入沐心玥耳朵里的几句话，就让她的心情忽上忽下的。

　　就连沐兰也一气之下，负气地冒出来一句：“……当初你还不如跟那个谁呢。”以沐兰的精明，说话多少会知道忌讳。

　　沐娉婷倒是毫不顾忌地说：“姑，我当初要是跟了程彻，说不定还不如现在呢……”这句话一窜入沐心玥的耳朵里，心里头不由一颤手上也没了准儿，手指头生生地戳到了电锅的边上，灼烧的温度烫得她生疼，嘴上‘哎呀’了一声疼得龇牙咧嘴，不停地又是甩手又是吮吸。

　　“哎呦，你这个冒失丫头啊。还真是不经夸，一下又变成三岁小孩儿了，都不知道小心点嘛。”沐兰嘴上不停，一边心疼地赶紧在包里翻腾药膏给女儿涂上。

　　“妈，你说你唠叨我要给我找药，不唠叨我也要找药，可你非要嘴上手上同时干两件事，你不累啊？”沐心玥恹恹地看着沐兰，无奈地撒着娇讨东西，“你去护士那儿给我要个冰袋吧，好妈妈——”

　　沐兰没好气地瞥了女儿一眼，“好，祖宗……”

　　“你也别不自在，以前是让他在那边多多照应你，他也是把你当成自己的妹妹，那照顾你也是应该的。但是现在都已经过去了，反正你也从那儿回来了，咱们也不是说亏欠他，用不着别扭。说到底，咱们才是一家人。”依沐娉婷对沐心玥的了解很容易看穿了她，觉得她可能在提起程彻时觉得多少内疚，可是感情也不是买卖，哪有公平一说。

　　毕竟有些话是好说不好听的，沐心玥只是心不在焉地点头“嗯”了一声，心里却五味杂陈。

　　“喂。”沐心玥关上病房的门，往前走了几步站在走廊上，轻声对电话里说道。

　　“到家了吗？”

　　沐心玥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她几乎能听见脑袋里像马达一样‘吱吱’转动的声响，她闭了闭眼睛，声音低沉地说：“我……我在……我在医院。”

　　“你生病了？”程彻的话里暗含着焦急，让沐心玥的心中里划过一丝暖流，也许是她太敏感而不是他没有放下。

　　沐心玥扯了一丝笑意，温柔的声线也有了安抚心神的作用，“没有，放心吧。”她垂下眼睑，盯着地板上的倒影，不由地伸手想触碰，“我来医院看姐姐，她……她做了个小手术。”

　　电话那端有短暂的沉默，沐心玥似乎早就料到了结局，反倒一脸淡定地等待电话里的那个人先开口，“她……怎么了？”话里的一丝好奇和恐慌让她烦躁不已。

　　“你真听不明白我说什么吗？”沐心玥有些讨厌他这样的问题，几乎能够瞬间挑起她莫名的火气，“你真的不知道吗？她怀孕的事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那她现在流产了，一个孕妇能做什么手术，你敢说你猜不到！程彻，你他妈是傻子还是压根把我当成了傻子！”走廊上空旷，她只好快步走得远了点，才敢放开声音，也不由得放出了冲天的火气，怒声质问。

　　对，她就是讨厌他的明知故问。

　　沐心玥忍不住匆匆打断程彻接下来的话，也企图把自己糟糕的情绪掐灭在摇篮里，“我还有事，一会儿再说吧。”就要挂断电话，完全不理会电话那端的反应。

　　“你别生气。”程彻匆匆地说了句，就被迫打住。

　　“我不是生气，我是失望！”

　　程彻的心情极其复杂，他捉摸不清现在的自己，但他唯一清楚的一件事，就是希望沐娉婷过得幸福。他沉默了很久，等到沐心玥的火气渐消，电话里只剩下平稳的呼吸声，才又低沉地开口：“那她身体还好吗？”

　　沐心玥‘啪’地挂断了电话，她坐在走廊的长凳上，感觉四周都是阴森森的冷意，冻得她的双腿发麻，她讨厌医院的气氛。把脸埋在双臂里，闭着眼沉思片刻，可偏偏脑子里一团乱麻，什么也理不清道不明，她使劲地揉了揉太阳穴，想把最后一丝烦闷散开，懊恼地叹了口气，还是拿出手机解气地按了几个字：我姐很好，谢谢关心。

　　然后，转身回了病房。

　　“是你哥的电话？”沐娉婷对沐心玥问道。

　　“哦，不是。”

　　沐娉婷想了想，拿着沐心玥随手扔在床边的电话，递给她说：“那你跟他发个信息，让他方便了打过来。”

　　沐心玥斜了沐娉婷一眼，‘啧啧’一声说：“矫情！”还是接过电话，乖乖照做。

　　“搞定了，我去一趟卫生间。”沐心玥把手机扔回床上，转身跑进厕所。

　　电话上的信息很快有了回复，沐娉婷瞅了一眼，高声问：“密码？”

　　“没有——”沐心玥隔着卫生间的门，扯着嗓子回了一声，话音刚落，才后知后觉地暗骂声‘糟糕’。

　　沐娉婷滑开手机，看着上面显示的内容一下顿住了，本来应该当做什么也没看见，可是好奇心作祟，黑白分明的大字直直撞进她的眼里，也根本由不得她装作看不见。贺端还没回信儿，沐心玥有些淡淡的失落，由着手机从明变暗再到黑屏，脑子里突然乱如团麻。

　　沐心玥甩着手从卫生间出来，扬了扬脸问道：“怎么说的？”

　　“还没回我呢。”沐娉婷淡淡地笑着，随口应了声。心绪不宁地看了沐心玥半天，不知道该怎样开口，盯得沐心玥心里隐隐发毛。

　　“这么看着我干嘛？”

　　“我问你啊，你还打算去澳洲吗？”

　　“你猜啊——我去或不去，他都在那里。”沐心玥故作妩媚地挑挑眉，手还不停地比划着，故意逗弄沐娉婷笑了出来。

　　“别拽文，我跟你说正经的呢。”沐娉婷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板着脸唬她。

　　“不去了，我不会回去了。”沐心玥渐渐收敛了笑容，抚着沐娉婷瘦了不少的手，低头轻声说。看沐娉婷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沐心玥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你怎么了，姐。”

　　“没事儿，既然是这样，以后也不用跟他联系了，只要逢年过节的时候，问候一下就行。”

　　沐心玥一楞，手不由得紧握着，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她扯起嘴角努力地朝沐娉婷笑了笑，“嗯，我知道了。”她低头瞄了一眼手机，庆幸程彻并没有回复。

　　“还没吃饭吧，你陪你妈去吃点东西，姑姑她从早上就来了，一直忙到现在。”沐娉婷摆摆手，笑着说。

　　“好，一会儿再来陪你。”沐心玥一下飞机就往这里赶，这会儿早就饥肠辘辘的了，经沐娉婷这么一提醒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胃里难受得缩成一团。

　　可医院信号太差，沐兰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沐心玥只好一边打电话，一边东张西望着找人。只是这眼力太好有时候并不是优点，这是她看到那人的时候，脑子里仅剩的一句感叹：过去的，终是过不去了。

　　沐娉婷依旧盯着已经关上的房门出神，过了好一会儿，她瞥了眼床边的矮柜眼里的神色复杂难辨，伸手拉开抽屉拿包。她在包里翻找了一会儿才摸索到一团卫生纸，握着那团纸摩挲摩挲，才艰难又小心下床，趿着拖鞋走到沙发旁边，把那团废纸扔进了垃圾桶里。

　　她一手捂着小腹，步履缓慢地走向窗边，站在窗前看外面逐渐蕴出的点点生机，不由地笑了笑。

　　已经是春天了，万物复苏，像是无尽的循环，希望一切能从头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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