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演
两个杨贵妃,袅袅婷婷地各自走上台来。台下观众一个个傻了眼。一个身材纤长,一个身姿窈窕,醉步虚浮,到台中央一站,又摇摇欲坠。台下观众醒过神来,叫好声连成一片。
醉眼迷朦中,二人又几乎是同时抬脚,将迈不迈向前挪出,霎时间醉意上涌,微微倾倒。台下观众好几个伸了手像是要去扶二人。终而这一步未曾迈出,又盘桓一阵,身上流苏摇摆,娉婷袅娜,二人缓缓下蹲,眼波流转间已是坐卧当中,一个绝佳的“卧鱼”显出来,登时台下又是一片叫好。
“哗——”一串声响,几个大洋被扔上来,就落在罗浮生脚下。罗浮生尚未起身,将起未起之时,脚下好似一滑,身子向后仰倒,旋身又向前婉转着起了一步。这却是这折戏里没有的了,同天婴表演的若风拂柳般的醉态相比,却见了一丝豪爽。而他那一步出去,恰好将脚下的大洋如数踢了出去。几个大洋挨个打到一个醉了有七八分的男人额头上,痛得这人哀叫连连。这下,观众都不看戏了,愤愤向这人瞪过去,原来是东江城奇货洋行的少爷,名叫范葛的草包。
范葛醉眼迷朦未认出罗浮生,反倒把罗浮生当作了个真正的美娇娘。被几个大洋打得额头肿起多大一个包,范葛怒火烧心,上前就想扒着戏台跳上去。哪知罗浮生似倒非倒,水袖一放向后踉跄了半步,垂首间半眯着一双醉眼撩了范葛一眼,脚下又踢过最后一个大洋。这块大洋顺着范葛的嘴角擦过,不痛,反倒有一丝瘙痒。这下,醉酒的范葛又飘飘然,怒气早散了个干净。
那边厢,天婴被罗浮生不按着戏路来已经整懵了,表演上仍旧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没想到罗浮生还能在胡乱绕了一圈之后水袖半掩着脸醉步飘浮,身姿摇曳着同天婴并列拿出一个卧鱼的曼妙姿态。
虽有这么一个小插曲,可观众兴致高昂。洪澜在台下一眼就看出那是罗浮生,惊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阿福哥,他他……太美了!”许星程也点点头,目光却始终在天婴身上。
台上两个“内监”各端了一杯酒送上,两个杨贵妃各自醉态可掬衔在口中,个子高的那个好似顽皮一般杏眉远望,仰着脖子向后倒去。小个子这个好似不会动手了,不知所措地滴溜转了一下眼珠也向后倒去。这一衔杯之举,显出二人腰肢柔韧,姿态婀娜,美到极致,一众戏迷各个眉开眼笑,欢乐得很。
就在这一瞬,罗浮生翻身一起,吐出口里的杯子,一抬腿踢飞了出去。杯子飞向远处,“嘭”地一声在假山上撞了个粉碎。一个人影在假山里晃了晃,被什么东西打中,当场就倒在血泊里。
台上天婴瞪大着眼睛看着罗浮生,差点摔倒,这戏眼看是没法唱了。可罗浮生竟然单膝向外跪下,用左肩撑住天婴后背,高声说道:“娘娘,你莫不是醉了?小心小心哇——啊——”
罗浮生这一声,中气十足又纤柔娇媚,拉回了被杯子分了神的观众。天婴自知失态,就势含胸微微倾身,侧身对着罗浮生道了一句:“哀家——看你怎么有一,二,三——四啊个影子呢?”她口中数着,伸出纤纤玉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翘起,翘到第三根手指时,她整个人也算转身站了起来,另一只手撑在罗浮生肩头,身子晃晃悠悠向罗浮生靠近半步,转而又挪着碎步曲曲折折地退开。
罗浮生就这么单膝跪着,膝行过去又伸出一对兰花指开口唱道:“玉石桥斜倚把栏杆靠,鸳鸯来戏水……”
虽说前头被罗浮生突然的改动打乱了节奏,可一群演奏师傅都是行家,一听他开口唱,立马就起了调子,契合得恰到好处。台下观众纷纷叫好,却不见黑暗里一个颀长的身影轻巧利落地越过假山,扛了尸体就走。
罗浮生唱得兴起,拈着水袖,半遮着脸面对着天婴一眨眼,歪着头虚靠在天婴肩头。天婴身上那股女儿香和着油彩气味扑鼻而来,罗浮生觉得自己是真的有些晕。
天婴到底没被哪个男人这么靠近过,貌似踉跄地退了一步,演出一副于心不忍又实在无力的模样,接下罗浮生的唱词唱了起来:“……在水面朝,长空雁,雁儿飞……”
岂料,雁儿还未飞过,一声尖叫从假山处传来,整个西院都被震住。这时,罗浮生眼疾手快,揭了头上凤冠,摘了身上戏服,人已跃出两三丈远。
罗浮生朝着假山的方向冲过去,只看到一个被敲晕了的小丫鬟,一双穿着布鞋的脚从暗影里一闪而过。
“阿德!”罗浮生插着腰喊一声。阿德也不知道本来躲在了哪里,就着这一声喊“轰”地一声放了一枪,炸得罗浮生前方三米处的假山掉了一堆石头渣。
黑黢黢的烟灰里,那个暗中的身影跳了出来,跑得飞快,一边跑一边朝着罗浮生的方向举起了枪!
罗浮生这时候像个蛮横的机器,呼和着飞快地闪躲:“真以为爷是吃素的,在老子眼跟前开枪,找死啊!”就他闪躲这一瞬,子弹噼里啪啦从他站立的位置跟着他的线路追过去。罗浮生的身影却就地翻滚一圈之后又一个翻腾起落追到了那人面前。
这时候阿德也从另一个方向堵过来,俩人一起夹攻这个不速之客。
来者是个四方脸,中等身材,丢人群里就找不见的人物。这会儿举着枪对着罗浮生的脑袋想也不想就要扣动扳机。罗浮生卸人手枪这活估计是揍胡奇练出来的,无比顺溜,都没给这人哪怕多一秒时间,抬手就是一掐,狠狠掐麻了这人手腕。枪虽没立刻落下,却偏了方向,打在罗浮生脚下一尺来远的地方。就是这声枪响过后,罗浮生手腕一翻已经拿着这人缴了械,而身后阿德飞起一脚就给这人踹了个狗啃泥。
罗浮生走上去一脚踩在这人后背心上,两根手指头戏谑又鄙视地敲着他贴近地面的大方脸:“就你,也敢跑爷面前抖威风?在这儿躲了挺久了吧,摸黑想杀我是吧?看着爷脸上这妆没,就是为你画的,怕你看不清还专程跑戏台上给你亮相了!”这嚣张的话音刚落,满院子闹腾了起来。
原来,就在罗浮生冲下戏台的一瞬间,观众自然是一片哗然又紧张,都开始打探情况。哪知这刺客还真不是单枪匹马,带了几个兄弟,早被小四和罗诚盯上了。这几个人见大方脸被围,狗急跳墙冲进宾客里捣乱。
这里可是警察局长的家啊,满座宾客哪个不是东江城有头有脸的人物,还大多是老弱妇孺,经不起这么一吓,一个个也没了平时高高在上的装腔作势,都抱头乱窜,鬼哭狼嚎的。
这一乱,那几个刺客确实就混进了人群让罗诚和小四一时找不到身影。也不知道有个人是缺心眼还是怎么,满院子随便抓一个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不去招惹,反而冲上戏台一把抓了还没来得及退回去的天婴。
天婴被这么一挟持,吓得魂飞魄散,要不是浓妆挡着,脸色都青了。戏班里本来是有人偷偷看热闹,突然见了这么个变故,大呼小叫地通知了所有人。天婴虽是捡来的,可着着实实是九岁红的心头肉啊,一听这话险些没吓出个好歹来,又强撑着赶紧带着一班弟子冲出去救天婴。
这会儿,院子里本来就乱,东院那边听到动静,好些人也赶了过来。许家的大管家指挥着一队警察列队跑来,飞快地持枪把戏台一圈围起来。
戏台上天婴被刺客抓得肩膀生疼,脖子上那把枪死死抵在颌骨下,更加疼得要命。可最糟糕的不是疼,是她怕,怕得头脑一片空白,血液倒流,一身冷汗。那刺客也紧张,又拿枪使劲顶了顶天婴的下颌骨,顶得天婴痛哼一声,九岁红带着一班戏子惊呼起来,刺客才大声发话:“都别动,否则老子一枪崩了她。”
这句话还是很有效果的,满院子的人都被招呼得回过神去看,却有些摸不着头脑——刺客劫持一个戏子做什么?
刚来的警察局探长叫毛兵,平时就爱跟什么舞女戏子的不清不楚,这时候他旁边的副手甚至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凑近他咬耳朵:“头儿,这谁啊,你女人?”毛兵也是一头雾水,被这么一问,回头就“呸”了一声。为了显示他毛探长的威严,清了清嗓子正要给刺客一个下马威,却被一个西装革履的高大身影挡住。
来人正是许星程。许星程自院子里一乱,本着绅士风度,一直护着洪澜往东院退,却恰巧在月洞门边上看到天婴被劫持,警察又列队围了过来,为了英雄救美,他当仁不让地夺了毛探长的声。
“你放了这位姑娘,我许诺你全身而退。”许星程随口胡诌,先把刺客哄着再说。管家听闻赶紧凑过来对许星程说:“二少爷,这可不行,老爷的意思是要全部击毙啊。”
毛探长正不知道对方是哪里来的愣头青敢抢他的风头,被管家这声“二少爷”叫得缩回了脖子生闷气。
许星程瞪一眼管家,压低着声音说:“这里我做主,老爷那里自有交代。”
说完又对那刺客大声喊:“这位小姐不过是到我府中表演助兴,受你挟持实在无辜,对你也没有半分好处。”许星程秉持着绅士风度,没有直说天婴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但凡有点脑子也该听出来人家的意思就是说“不过是个戏子,你抓了也没用”。果然这个刺客听明白了,低头看看天婴,捏枪的手就松了松,显出犹豫的样子来。就在刺客犹豫的一瞬间,一颗石头狠狠钉在刺客膝盖上,打得刺客哀嚎着就跪下去。
天婴原本很怕,可她心性确实不一般,毕竟是心中爱慕乱世英雄的人,这么一会儿也找回了理智,逮着这个机会,莽撞地俯身就是一连串筋斗翻出去。她除了唱文戏,武行也是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硬功夫,这十几个筋斗翻得眼花缭乱,刺客回过神来的时候胡乱照着天婴的方向开枪,不到三米的距离,愣生生都被天婴躲了过去。
刺客一开枪,警察本可以开枪,可这里太多大人物,谁也不敢开枪,许星程咬咬牙夺过毛兵的副手那把长枪正要抬起。
“嘭”一声明显从远处传过来的枪声,戏台上那刺客应声而倒,血流了一地。然后才听到罗浮生远远地高喊:“意外意外,是罗某的失误,没清理干净这些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惊扰了各位,诸位包涵包涵。”然后才见人从虚影里大摇大摆地走出来,身后是捆着大方脸的阿德。
天婴因此获救,可算得死里逃生,扑到九岁红跟前的时候整个人汗湿重衣,凤冠掉了,脸上妆也花了,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她瘫软着任由几个师妹扶着,泪眼朦胧着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混世魔王一般的救命恩人,最终倒了下去。戏班的人也顾不得许多,抬着天婴就匆匆收拾行当回戏院去。
就这么乱了一阵子,小四和罗诚也都收拾了余下几个刺客带出许府去了。整个许府被搅扰一场宴会也开不下去,经许瑞安亲自一个个赔礼道歉将客人安抚好送出去。
阿德、小四和罗诚三个倒是可以走,罗浮生既是客人又是晚辈,惹出这么大的事,自然要留下向许家好好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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