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汇
洪帮重创青帮,巩固了其东江一霸的地位,同时,罗浮生“阎罗王”这个名号更让人闻名丧胆。这个时代,凡是高高在上的人物总被人传说得神乎其神。
这日是东江大户许家趁着中秋临近办了个宴会,请来了整半个东江有头有脸的人物。
许家家大业大,家里的院子一进连着一进,西院里搭了个阔气的戏台子供各家太太小姐们听戏,东院里办了个西洋酒会供年轻人玩乐。
罗浮生一身最时兴的白色西装,戴着一顶颜色相同的费多拉帽和一副圆形的金丝边眼镜,手里被妹妹洪澜硬塞了一根“文明棍”,整个人看起来彬彬有礼,只要不说话,那就是一位翩翩佳公子。
他端着一杯香槟悠哉悠哉地在酒会场里游走,遇到相熟的人就寒暄几句,虽不至于如鱼得水,也是恰到好处。
这时候,许星程刚刚摆脱了几个名媛走过来,对罗浮生说:“那几家的小姐们,托我邀请你陪她们跳一支舞,‘玉阎罗’先生,请问你愿不愿意呢?”
罗浮生抬手用中指在眼镜中间抵了一下,作出一副痞帅的样子来:“我今天只准备了一支舞,打算留给今天的主角。”
“呃……”想到要跟一个大男人跳舞,许星程感觉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对罗浮生这份厚礼只能敬谢不敏:“谢了,你还是从那些姑娘里挑一个跟你跳这支舞吧。”俩人一起朝那群女孩子看过去,吓得几个名门千金避恐不及,脸都红到了脖子根,也还是有一两个自信大胆的抬起头来朝他们俩人笑。两个翩翩公子很礼貌地举起手里的酒杯遥遥敬酒,又引得这些名门千金压低着嗓子悄悄尖叫。
有高跟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俩人同时转身看去,是洪澜端着香槟走了过来。
这位洪家大小姐,生得娇媚动人,被父亲洪帮帮主教养得高贵大方,性格很是直爽,没有一点黑帮小姐的匪气。今天她穿着一条红色曳地长裙,披着紫红色的皮草披肩,胸前一颗闪闪发亮的蓝宝石胸针,更是映衬得她光彩照人。许多年没见,许星程愣了愣,竟然没来得及开口说话。
罗浮生平日里见惯了洪大小姐爽利的打扮,乍一见这样的洪澜,也是有些吃惊。这下洪澜才微微低下头掩唇无声地笑了出来:“阿福哥,敬你。”
罗浮生太直了,对洪澜口气里暧昧不明的意味只觉得心里颤颤的,却实在不能很好地领会,很是豪爽地同洪澜碰了杯。一旁许星程似乎捕捉到什么,颇有深意地看一眼洪澜:“洪大小姐,别来无恙。”
洪澜也同许星程问候了两句,才放下她端了许久的大小姐身姿,略带撒娇地对罗浮生说:“阿福哥,我想邀请你跳一支舞,赏脸吗?”虽说她那点心思已经明示暗示得差不多了,可要一个姑娘家主动开口邀男士跳舞,洪澜还是觉得脸上发烫,不敢直视罗浮生的眼睛。
罗浮生对这个妹妹是真心爱护,一心撮合洪澜和许星程,脑子里就认定洪澜的第一支舞应该和许星程跳,轮也不该轮到自己。心里这么认定的,他嘴上就这么说了:“澜澜,你说你放着未婚夫不搭理,跟哥哥跳什么舞啊。”说着,罗浮生还一手拉过许星程的胳膊把人往洪澜身边推。
洪澜不明白罗浮生是真的傻还是故意装糊涂,就这么一下子,她急得脸上的表情都僵了,眼睛热乎乎的难受。不过洪澜也保持了很好的教养,等着许星程说话。许星程伸出手,躬身行了个绅士礼:“may I?”洪澜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许星程下了舞池。
这时候,前一曲刚结束,也不知乐队是弄错了还是故意制造气氛,竟然奏起了悱恻缠绵的伦巴。这些上流社会跳一跳简单的社交舞还行,这一曲伦巴他们可是有心无力,只好纷纷退场。
许星程和洪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挑衅。看来,都是个中高手。
许星程潇洒地脱下外套和背心,抛向罗浮生,整个人旋身一扭亮相到了舞池中央。洪澜紧随其后,取下披肩,深情款款地踏着乐曲舞行到许星程面前,两人的衣服几乎是同时飞到罗浮生手上。
许星程刚要伸手去接舞伴,洪澜嘴角一挑,扭身就退了开去,引得许星程立即调整步调,欺身向前一探,手臂舒张开虚揽住洪澜的腰。洪澜胯部一扭,刚刚触到许星程手腕,旋身又是几个大步围绕着许星程逆时针游走。许星程跨步一让,又步履绵绵地靠近过来。只这么一瞬间,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简直是蔓延到院子里各个角落。但是这种气氛似乎又被观众曲解,在他们眼中上演了一出充满挑逗和欲拒还迎的戏码,热情洋溢又情深意切,勾得人血脉贲张,就连乐师也似乎深受感染,将舞曲弹奏得抑扬宛转。
曲为舞助,两人在舞池里舞得蜿蜒妖娆,曲折坎坷又欲说还休,好似一对心灵相通的恋人在互诉衷肠。
当曲子的最后一个音洋洋落下,洪澜一步踏在许星程面前,双手稳稳压在许星程双肩上,两人维持着这个将至未至的拥抱结束了这支讲述了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的舞。
直到两人离开舞池,院子里才响起热烈的掌声。
“好啊你们,真让爷刮目相看。”罗浮生上前来为洪澜披上披肩,脸上的惊喜到现在都没消。
许星程一边穿外套一边说:“跟洪大小姐斗舞,失策失策。”明明是句意味深长的客气话,洪澜却好似没明白许星程的意思,很是骄傲地道:“承让承让!”
可是罗浮生就抓住了关键字:“斗舞?你们这舞跳得那什么的,多合拍啊,怎么是斗舞呢?”洪澜一听这才明白许星程说的“失策”是什么意思。她和许星程算半个行家,自己怎么跳舞的当然知道,可这里的客人们,恐怕没几个懂行的,看在他们眼里,恐怕是许星程和她借着跳舞在大庭广众之下调情吧。天啊!洪澜猛地看向罗浮生,委委屈屈地道:“阿福哥,你别乱说,千万别误会。”
罗浮生还没开口,许星程终于憋不住说:“你能不阿福阿福地叫?要让人听到你这么叫洪帮二当家,背地里指不定怎么编排。”
“阿福哥。”洪澜很是慎重地看着罗浮生,眼里闪动着一些让罗浮生心里软乎乎的东西,“这样叫你你喜欢可不是吗?浮生浮生,哪有我阿福哥喜庆?”
这一句话,把罗浮生和许星程统统镇住。罗浮生一直以为洪澜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大小姐,没想到,她竟然心思细腻到这种程度。
少不更事时,罗浮生也曾吐槽过自己爹,给自己取了这么个漂萍无依般的名字,好像就是个爹不亲娘不爱的可怜人。这下可好,果然是自小就没有爹娘,偶尔夜静更深独自负伤时也会有些黯然。没想到,洪澜执意叫自己“阿福”不过是想着这个名字的好意头。而事实是,每次洪澜叫他“阿福哥”,他心里确然是十分妥帖的。
西院是东江有名的段家班和谢家班唱堂会。段家班唱京剧,谢家班唱黄梅戏,两个不同风格的戏班子,任宾客照着戏单子点,唱的都是有名的折子戏,比起到戏院去听一场完整的,又别有不同。许星程和洪澜都不爱听戏,咿咿呀呀听着只想打瞌睡。可罗浮生喜欢,两人陪着罗浮生优哉游哉地去到西院,顶着一众老辈人的诧异目光坐在宾客席上。
彼时戏台上那老生鲁肃正向周瑜汇报诸葛亮接令后的反应,周瑜听闻,气得咬牙切齿。演周瑜的正是省城名角九岁红。要说名角,果然不同凡响,浓妆之下,一双虎目圆瞪,怒色飞扬,那一口怒火中烧的呐喊满场振动,真好似三国时周郎在世。台下观众齐齐喝彩,叫好声不断。
罗浮生三人来得晚,座位靠后,旁边也没有什么人,很有些清静,看戏时候反而更自在。也正是在这份清静里,也不知哪里来的猫胡乱叫了起来,叫声像极了婴儿的啼哭,让人有几分毛骨悚然。
罗浮生突然就站了起来,对洪澜和许星程说:“你们两个,不爱听戏也别勉强了,自己玩儿去吧,我得去后台等着拜会拜会这位九岁红。”
俩人都有种被他撵的错觉,不明所以,见他晃荡着就往戏台后边走去,反而都跟着他往后台去了。
下一折戏是一位夫人点的贵妃醉酒,天婴正在上妆,就听小师弟招呼着:“这位少爷,这是戏班后台,您可不能进。”
天婴伸了个头去看,恰好看到罗浮生挑了挑眉毛:“爷我专程进来等着九岁红,要好好拜会拜会这位省城名角,让开吧你就。”罗浮生大长腿一脚迈进来,那个小徒弟也不敢拦,轻轻松松就走了进去。
进到后台,全然同外面的光鲜不同。这里拥挤杂乱,满是梳妆换衣服找道具的戏子,一个个画着大花脸,也分不出来谁是谁。唯独那一个人,画着贵妃妆,刚刚戴好头上的凤冠,睁着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着罗浮生,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
罗浮生当然认出了这是天婴,他倒是想上去搭话,却意识到自己是干嘛来的,故意没理人。
他不理人人家却来找他了,要知道这里是戏班后台,做主的就是段家父子,现在九岁红和段天赐还在台上唱戏,这些事就该天婴处置了。
天婴走上前:“这里乱,二当家还是出去吧,不能污了您的眼。”天婴离他不远,也就一臂的距离,微微抬着头,头顶上凤冠正中央那颗夜明珠晃荡着,衬得她浓墨重彩的脸上颇有几分当仁不让的风骨。罗浮生愣了愣,嘴角一咧:“贵妃娘娘不必客气,爷就是来拜会九岁红,没那么多讲究。”贵妃娘娘这个称呼明显是戏谑,却也博得天婴一丝好感,况且罗浮生也算礼貌,毕竟在人家地盘上,天婴也没有一再赶人的道理,遂客气了几句,命一个师妹腾了张空闲的椅子请罗浮生坐下,又招呼人倒了热茶。而跟随而来的洪澜和许星程二人实在没什么想进去看的,都在帘子外面打望。
罗浮生才坐下不久,听动静台前这一折戏当是唱罢了。果然不多时一身周郎扮相的九岁红和几个其他戏子就纷纷退下来。
九岁红退下来,接着就该谢家班唱一折五女拜寿,一时间后台里多了好些人,更是下不去脚。
罗浮生好像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个不速之客,很是热情地上前和九岁红搭话:“段老板,久仰大名,今天可算是听到您老的戏了,真是一绝!”九岁红没见过罗浮生,见人这打扮,应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立马拿出姿态很是热情地应酬起来:“这位先生谬赞,惭愧惭愧。”没想到罗浮生又不同他寒暄,上前一步握住九岁红的手,看起来有点激动难逸:“段老板,爷打小爱听戏,也爱唱戏,难得今日段家班都在,下一折戏爷想讨个彩头,也去台上亮一亮相,请段老板行个方便。”四周一圈人忙着卸妆的卸妆,换衣服的换衣服,还有人偷偷撩开出将入相门帘的一条缝去看谢家班的戏。可就这么一句话,所有人都放慢了动作,竖起了耳朵听着。
这大少爷想唱戏,请戏班子来天天陪都行,可要演给宾客看,还是个临时决定的,那可太草率了。何况,大少爷同一班戏子同台,难道不怕失了身份?
九岁红却没有想那么多,脸上因画着油彩看不清表情,可他明显僵硬的身体也让一旁的天婴看出不对劲来。天婴正要上前探一探究竟,段天赐却很是热情地道:“二当家想唱戏那还不容易?下一折戏唱的是贵妃醉酒,您不如就和我妹妹天婴一起,两位贵妃,看一看哪一位更出彩!”段天赐突然冒出来也是有其用意。他就是觉得天婴看这小子的时候眼睛都亮了,亮得扎眼。一个戏迷而已,唱戏能有多好,上去当个背景板有什么意思,让他跟名角天婴同台竞技,丢光他的脸!
罗浮生眼前一亮,欣然接受,却靠得九岁红更近些:“好好好,请段老板为我上妆吧。”他这样不客气,九岁红却只得恭恭敬敬领着他去换衣服梳妆。
天婴在后边看着总是不放心,硬生生挤过去要看一看罗浮生作什么妖,九岁红又如何这样唯命是从。
没想到,天婴靠近一步九岁红就狠狠瞪她一眼,眼珠在眼眶子里用力转了两圈。戏曲里,眼神很是有几分讲究,要不那一张大花脸,啥啥都看不清,靠什么来展现喜怒哀乐呢?天婴一看就惊了,这是九岁红在告诉她“来者不善”啊!
天婴这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偷偷拿眼狠狠搜了一遍罗浮生的举动,终于发现他一手藏了半个拳头在九岁红的铠甲下,一个什么东西恰好抵住九岁红的腰。那是……不论是刀还是枪,可都不是闹着玩的。天婴险些惊叫出来,幸好脑子还算清醒,使劲咬住了牙。她又抬头看罗浮生脸色,见这人还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完全看不出破绽,她更加心惊,这是死活守在一边不肯离开了。
罗浮生见天婴不肯走,刚穿上的戏服,才画了个底妆,就捏了个兰花指,眉眼微微一挑对着天婴道:“公子,奴家如此可美?”他用的是纯正的戏腔,比起专业的也丝毫不差,而那一颦一笑当真可以用媚眼如丝来形容。天婴自认为演多了梁红玉,穆桂英等角色,自己在这娇媚之态上比这位洪帮二当家尚逊色三分。
待九岁红为罗浮生装扮好时,天婴身上的里衣都湿透了,而戏台上恰好已唱完了一折,下一场就该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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