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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暂别


  

  残叶混着雨水,扁扁平平地黏贴在青石板路上,俨然已经化作了泥。徐敬灵脚底粘了片黑糊糊的蓑叶,粘了一路。她在贝特路上走着,凛凛秋风猖狂地吹,吹开了她的大衣,她也不去抓紧衣襟,只由着狂风往她身侧灌。

  方祖良不远不近地跟着她,怕她做傻事,也怕别人对她做坏事。

  在审判庭里,方祖良看见了江口美穗眼里那可怖噬人的杀意,他知道那女人一定会对徐敬灵做狠毒的事,他盘算着要赶快带徐敬灵回潭城。

  因为祈原天翻地覆的身份改变,因为近藤诚之最后那决绝的话语,方祖良以为他从前对徐敬灵的所有的好都有目的,可能是为了活命,为了一个容身之所,为了不看人眼色……

  他回想起往日的点滴,剜心一般地心疼着徐敬灵,她那样爱一个人,那个人却从头到尾地欺骗着她。

  方祖良由徐敬灵想到自己,他忽然不厚道地暗自庆幸起来,庆幸自己爱的人是中国人,庆幸自己对心上人知根知底。不管夏含瑛是什么身份,至少他知道她是潭城人,她家祖祖辈辈都在潭城,他不必担心有一天她也变得面目全非。

  徐敬灵终于停在贝特朗路134号门前,她不知不觉地便走到了这里。走了这一路,想了这一路,她才明白过来,她的祈原一直在骗她,而她未察觉一分一毫。

  他分明有“近藤诚之”这样一个名字,她还傻乎乎地给人家取名“祈原”。她甚至傻到问人家哪个名字更好听,他还骗她说“祈原”好听。

  骗她,他竟这样得心应手。

  徐敬灵忍不住,她没有出息地开了锁,进了门。

  她想再看一眼他们一起住过一晚的地方,她为他换药的地方,他说想跟她一起出国的地方,他在她额头上印下浅浅一吻的地方。

  房间里的陈设没有一丝改变,只是人已经不在了。

  徐敬灵环顾四周之时,目光被红木茶几上一团晶亮的黄光吸引,她走过去,拿起那只琉璃吊坠,流光溢彩闪进她脑海里,她记起了那时的画面。

  她问他:“你爱的人给你的?”他点头。

  他爱的人,那个时候他爱的人是江口美穗,这吊坠是江口美穗给他的。

  “江口美穗给你的东西为什么要给我!”

  徐敬灵将吊坠脱手甩出,撞在墙垛上,落在地上,“叮咚”两声脆响。她知道,她把它摔碎了。

  是她的本意,好像又不是她的本意。

  徐敬灵又拿起那张好看的朵云轩信纸,看着上面的两个蝇头小楷字,她这时才去想,其实他是识字的,他也是会写字的,这便是他的字迹。

  她当初还拿那九个字试过他,她给他看“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他当时一点反应也没有。是因为他不爱她,所以才对她表示出来的爱无动于衷吧。

  她还记起了七夕节那晚,他在算姻缘的摊位前写下了一个“穗”字。当时的她真傻,竟然以为那是一个叫“穗穗”的女孩的名字,其实不是“穗穗”,是美穗啊,是江口美穗啊!

  徐敬灵哧哧地笑出声来,笑她自己的可笑,笑她自己的愚蠢。

  笑了半晌,徐敬灵忽然又一动不动了,她的心里像是被掏空了一般,她的魂魄像是飞到九天云外一般,她一直在房间里站着,像是要站到地老天荒。直到方祖良进来将她带走。

  方祖良当天便带徐敬灵回了潭城,并把他对江口美穗的忧虑告诉了徐安仁,徐安仁谢他细心关心徐敬灵,表示自己会做打算。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出两日,徐敬灵与徐家从前的下人——同时也是一个日本人——暧昧不明的风言风雨兜兜转转又传回了徐家人的耳里。

  徐安仁便以此为由,逼迫徐敬灵出国留洋,甚至表现得不愿留她在家过年。

  徐敬灵回家的这两日过得浑浑噩噩,她对父亲的主张不置可否,似乎父亲提起的不过是一个陌生人的事。

  徐敬灵抱膝坐在床头,背靠着床柱,恍若未闻地盯着前方,眼里空洞无神,直到父亲说出“不仁不孝,有辱门楣”这样的话,她才心有震动。

  听了父亲的话,她松开胳膊,由着双脚向床尾滑去。她机械地挪动双腿,挪蹭下床,走到衣柜前,从中取出一只小皮箱,开始胡乱地装衣服进去。

  徐安仁轻轻叫了一声“灵儿”,她却是没有回应的,徐安仁只好扬声□□喜进来给大小姐收拾行李。

  事情进展得太顺利,徐安仁都不敢相信,从前他千言万语,苦口婆心,甚至是求着女儿做都做不成的事,如今她竟没有一丝反抗地同意了。想来她是真的被那个日本人伤透了心,想要暂时离开这个伤心地吧。

  知道江口美穗可能会对徐敬灵不利,徐安仁便找借口说不走平沪的码头,而是送徐敬灵去了连港,让她从那儿的港口出发去往美国。

  庞然大物一般的客轮停泊在码头前,船顶的漆黑长烟囱喷出浑浊的滚滚浓烟,沾染了原本清透明净的蓝天,就像一桶浓墨倒进了海水里。

  徐敬灵已经登上了船,站在甲板上遥遥望着前来给她送行的父亲和方祖良,他们都在岸上使劲冲她挥着手。

  魏如梅推说身体不适,没有来给女儿送行,她怕自己不忍看着女儿伤心离开,会一时口快,说出真相,那样她便会辜负乔润英的期望,也会毁了他精心筹谋的计划。

  秋风甚凉,徐敬灵不自觉地裹紧了大衣,她向着岸上的他们凄然一笑,转身进了船舱。春喜见徐敬灵已经进去,便冲着徐安仁和方祖良大喊“放心”,说她会照顾好大小姐。

  “呜——呜——”

  悠长的汽笛声一声接一声地响起,轮船开了。

  这边徐敬灵从连港出发离开了中国,那边近藤诚之也从平沪出发离开了中国。

  她去他当初提出的美国,他回她从不曾想过的日本。

  天涯海角,各自难为安。

  近藤诚之在中国独自呆了三个月,除了他杀死的日本人,他再没接触过其他日本人。近藤义则恐怕他被莫名的思想或信仰熏陶感染,只先允许他在平沪养伤两日,顺便陪陪江口美穗,然后便将他遣回了日本,他要在他的头脑中重新注入大日本帝国的精神和文化。同时他也需要近藤诚之去向天皇作证,证明近藤拓真便是炸毁“望日丸”的幕后黑手。

  另外,他还要近藤诚之以近藤家嫡长孙的身份,独自处理近藤拓真派武田一郎杀他一事,他自己则不再出面,以免日后被人诟病他打压亲弟弟。

  近藤诚之临出发前嘱托杉本实彦备一份厚礼送去潭城徐家,不必张扬,暗中送去便好,免得为徐敬灵带去麻烦。他其实知道这样做于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他的谢礼不会减轻她的半点悲伤,亦不会获得她的半分原谅。只是当时他为了让江口美穗相信他对徐家只有感激之情,说了要送厚礼,他不得不这般圆谎。

  近藤诚之还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这样做仿佛是信守了承诺,他答应徐敬灵会送礼给她,他便要做到。从前答应她的事再不能做到,唯有自欺欺人地以此弥补。

  杉本实彦依照吩咐去了潭城,回来时自然带着徐家丢出门的谢礼。

  杉本实彦回来了,江口美穗的人便要出发了。

  江口家的杀手整装待发,一字排开站在江口美穗面前,江口美穗最后一次为他们下达命令——

  “潭城,城北徐宅,一个不留。”

  江口美穗的语气平静而又淡漠,好像只是在交待极平常的细微琐事,她手下的杀手们完全想不到她是在下达要一次性杀掉一宅人的命令。

  鲜血溅上白墙,染红素帘,打湿床榻,睡梦中的人无声无息地殒了命。

  熊熊火光冲天,映得城北夜空亮如白昼,黑色的灰烬在火舌尖舞动,仿若是十四条亡魂的碎片。

  等警察署的人赶来,等方祖良带人赶来,已经迟了,火是灭了,宅子也还具备最初的样态,只是人已经亡了。

  徐敬灵此刻正在茫茫大海上漂着,她全然不晓得这里发生的事。等她漂到美国,得到方祖良的消息,再漂回来,已经是四个月后的事了,那时物非,人非。

  明媚的三月天里,长街两旁的桃花璨然盛放,如烟如霞般绚烂,直照乱了人眼,绿柳绦绦垂落,仿佛是在长长的河畔边架起了一片由天及地的巨大帘幕。

  在这样不可辜负的春光里,徐敬灵走在街头,尽管身后有春喜跟着,可她依然觉得自己是一个人,一个人走在一片混沌的世界里,茫然不知方向。

  她的父母不在了,祈原也走了,只有方祖良还在等着她。

  徐宅虽未成废墟,可也是不能住人的了,方祖良把徐敬灵和春喜接进了方家,让她们暂住在这里。

  方祖良带着徐敬灵去了她父母的坟前,她拜了三拜,没流一滴眼泪,她在船上哭了半月,泪早已经流干了。

  傍晚时分天空铅云低垂,一团挤着一团堆在方家大宅的院墙之上,少顷大雨便倾盆而至。万千银线急骤直下,噼叭浇打着鳞鳞黛瓦,似要将房顶砸塌。

  徐敬灵痴坐在屋里,她祈祷大雨把屋顶浇塌,把她砸死,那样她就是死于意外,不是自杀,这样别人就不会说她软弱了。

  雨停了,屋子安然无恙,她没能死。

  徐敬灵整日只是呆坐着,给饭便吃,该睡便睡,闭目塞听,行尸走肉一般地活着。她坐在床上,双手自然地垂在青锦被上,眼睛空空的,全然失了人的生气和神采。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在想父母,想祈原,他们瞒着她,最终离开了她,他骗了她,最后也离开了她。

  但是只有徐敬灵自己知道,她只是头脑放空了,她什么都没想,也没为什么伤心,她的悲伤早已过了,她如今经受的是比悲伤更能摧毁心神的虚无。

  她觉得她已经不是活着的了。

  方祖良太过担心徐敬灵,怕她想不开,他命人在她房里支了张小床,晚上他要住在她房里,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半夜里,方祖良听见闷闷的低泣声,是从徐敬灵的床帏里传出的——原来她不是不哭,只是不在人前哭。

  原来她不是不悲伤,只是她的悲伤被压抑了,唯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才释放出来。

  方祖良走到徐敬灵床边,轻轻拨开床帐,掀开她的被子,轻声叫她:“灵儿。”

  徐敬灵听见熟悉的声音,立刻欠起身子搂住唤她那人的脖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泪水淌成了河。

  方祖良坐在床沿边,把她搂进自己怀里,不停地抚摸她的头发,柔声说:“别怕,我在。”

  他的声音暧如春风,吹融了她心里的寒冰,她终于不再像个没家的孩子一样感到孤独害怕,她渐渐睡着了,这是两个多月以来,她第一次安然入睡。

  阳光透过回纹窗棂钻进屋里,在地上投下的一片清浅的光影,随着西洋座钟的时针一格格地向上滑动,这光影愈发地窄了。

  徐敬灵躺在床上,将床帘挑开一角,光线偷溜进来,有些晃眼,她不适应地翻了个身。

  眼角余光中,她瞥见方祖良正端坐在他那张小床上,用柔情似水的目光注视着她,她便也坐起来,只是不解地望着他。

  方祖良缓缓站起身,向她走来,他半蹲在她脚边,一只腿的膝盖搭在床边的脚踏上,温暖有力的一双手牵住了她的手。

  他说:“灵儿,嫁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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