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心碎
徐敬灵看着江口美穗迈着缓缓的步伐,一寸一寸走向祈原,她停在他面前,仰脸看他,眼泪无休无止地淌下来。
江口美穗捧住祈原的脸,目光以微小的幅度左右扫着,像是在仔细辨认。忽然,她一把抱住祈原,呜咽着说:“我就知道你还活着,诚之。”
只是她说的是日语,徐敬灵听不懂。
祈原的视线至始至终都落在江口美穗的身上,他没看过徐敬灵一眼,现在也没有。他迟缓地抬起手臂,回抱住江口美穗。祈原把他的脸贴在江口美穗的头发上,像他从前抱着徐敬灵那样。
徐敬灵如在梦里一般注视着这一切,她觉得自己仿佛被冰冻了一样,面上没有表情,身体做不出动作,只有脑子里有轰鸣声,耳边有潮水汹涌的啸声。她已经听不见什么别的声音了。
在她眼里,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模糊的,似乎都是虚幻的,不真实的。她好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入了一个不知名的境地,那里只有悲离,没有欢合。她等着自己被推出这个悲伤的地方,渴求回到现实中去。然而现实正是她不能接受的这个梦境。
台上的三位正审官看着江口美穗对祈原亲昵举止,困惑得面面相觑,站在一旁架着祈原的两位法警亦是一头雾水。
杉本实彦以为祈原已经出国,这会儿看到他,他惊讶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诚之哥,你不是……”去美国了吗?
跟在江口美穗身边的几个日本宪兵茫然而又惊异地看着祈原,他们从江口美穗和杉本实彦两人对祈原的称呼中略作推断,便知祈原正是三月前死于“望日丸”爆炸的近藤诚之。
他们立刻九十度鞠躬,齐声恭敬地喊:“近藤少将。”
响亮浑厚的喊声回荡在审判庭的各个角落。
江口美穗和杉本实彦称他为“诚之”,日本宪兵称他为“近藤少将”,他姓近藤,名诚之,他是近藤诚之!
方祖良如遭晴天霹雳,他头脑中对祈原的认知轰然坍塌,他瞪着惊异的双眼看向徐敬灵,她却是无一丝反应。
方祖良强自敛定心绪,小心翼翼地告诉徐敬灵:“祈原好像是……近藤诚之。”
徐敬灵的心直坠而下,坠得她站立不稳,她扶着椅背才勉强不致跌倒,方祖良立刻扶住她胳膊,轻轻唤她的名字。
杉本实彦已经从惊异中恢复过来,他走到近藤诚之身后,脱下自己的军衣披在衣着单薄的近藤诚之身上。
江口美穗一面细致地为近藤诚之整理衣服,一面对杉本实彦耳语了几句,杉本实彦便立刻走上平台,同三位正审官交涉起来。
江口美穗现在只想将近藤诚之带离这里,其他的事可以等回去再说。她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扶着近藤诚之往审判庭门外走去,路过所有讶然凝望他们的人,也路过了徐敬灵。
徐敬灵忽然抓住近藤诚之的手臂,低低地叫了一声:“祈原。”
她的声音因惊惶而变得细若蚊蝇,细渺得仿若一口气便能吹散。
近藤诚之无法不为所动,他奋力地绷住脸,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伤心意。他一直默默忍受着这里上演的一切,他强忍着不去看她难过的样子,此刻一定不能功亏一篑。
近藤诚之双眼里跃满鄙夷之色,他轻轻牵动嘴角,挤出一个嘲讽的笑,发出细微的“呵”的一声。
他伸出另一只手,按住她握着他手臂的双手。他有意地停留了一下,希望能最后感受一下她的体热,然而她的手是冰凉的。那冰凉传到他手上,他的心也跟着凉了。
近藤诚之终于将徐敬灵的双手推下他手臂,说了一大通日语,她一句都听不懂。
江口美穗厌弃地瞥了一眼徐敬灵,为她翻译道:“诚之说虽然他住在你们徐家时是寄人篱下,说话做事得看人眼色,不过他仍然很感激你们徐家的救命之恩,现在他终于能够恢复身份,他会派人送一份厚重的谢礼到你们徐家,从此他便再也不欠你的了。”
徐敬灵知道,祈原是有意用一种她听不懂的语言警告她,提示她,让她意识到她与他再不是同一个国度的人,令她再也不要对他抱有幻想。
想到这一层,她瞬间泪如雨下,眼泪一滴一滴打在她的鞋上,瓷砖地面上,溅出一个个不成形的奇怪图案。
徐敬灵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目光没有焦点地向下落去,绝望又无力地说:“我再也不懂你了。”
从前即使他不会说话,她也懂他,他比划的手势她一下便猜得出来。现在他能说话了,她反而不懂他了,只因为语言的伪装性实在太高。
他明明难过地要死,却装得满不在乎,装得太像,她都看不出来。
近藤诚之兀自往前走,江口美穗跟上,徐敬灵也不死心地要追上去,却立刻被两个日本宪兵按住,她惊叫一声:“放开我。”
近藤诚之一瞬间便回过头来,吼道:“不准碰她。”
那两个日本宪兵像是触电一般立刻弹开手掌,铿锵答:“是。”他们深深鞠下躬去,不得命令不敢起身。
只有这一刹那间,近藤诚之流露出了真情感。气愤,紧张,害怕,心疼她受到伤害。
也只是这一刹那间,江口美穗捕捉到了近藤诚之对徐敬灵那份深埋心底的情意,一直压抑着,不设防的瞬间才会泄漏出来。
江口美穗眼里充斥着阴险的杀机,如燎原之火,不烧尽火舌所触,势不罢休!
徐敬灵与近藤诚之对望着,眼里深情不减。她方才仿若抓住了救命稻草,以为自己还有一线生机。
但是他终是转身了,只甩给她一个决绝的背影。
近藤诚之迈开步子,一步一心痛,他终究是要离她越来越远了……
此前,为使巡捕房插手武田一郎被杀案变得合理自然,乔润英特意嘱咐他那位朋友将近藤诚之关押两日,让人以为这两日是会审公廨在走繁冗的程序。因此,近藤诚之肩上的伤已经两日没有换药了,他便以此为由让江口美穗先带他去附近的医院。
在去医院的路上,除了自己的身世和他对徐敬灵的喜欢,近藤诚之将这三个月里发生的事都告诉了她和杉本实彦,包括承认那晚是他救了方徐两人,还说起他是出于自卫才杀了武田一郎,而武田一郎是近藤拓真派来杀他的,目的同炸毁“望日丸”一样——与近藤义则争权。
近藤诚之知道,单凭炸了“望日丸”这一点,近藤拓真便罪不可赦,难逃一死,所以纵使他在武田一郎一事上反咬自己一口,近藤义则也不会相信他的话。
近藤诚之向江口美穗解释着那晚救人的事,歉疚地说:“他们都对我有恩,我不得已,必须救他们,杀了你家的杀手,很抱歉。”
江口美穗因为看见近藤诚之那时含情脉脉的眼神,知道他救人不只是报恩那么简单,不过她没有挑明。她不需要在言语上挑明,她只需要在行动上落实。
“没关系,可是你的伤,却是我开枪打的。”江口美穗真心为她打伤近藤诚之感到内疚。
江口美穗虽然为近藤诚之爱上了别的女人感到内心酸楚,不过她想起那晚他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愿伤她分毫,心头禁不住荡起一阵阵的甜蜜和感动。
“那就算是扯平了吧。”近藤诚之故作轻松地与她开起了玩笑。
江口美穗莞尔一笑,“好。”
到了医院,近藤诚之让杉本实彦去打电话,把他说的一切都告诉近藤义则。他要给近藤义则思考的时间,让他在有充分准备的情况下想出质疑的问题,而近藤义则经过仔细思索想出的问题,也正是近藤诚之能凭借自己对他的了解推断出来的问题,这样他才能提前想出应对策略。相反,若是不提前告知近藤义则这一切,待会他见到自己,万分惊讶,乱问一通,近藤诚之反而不知如何应答。
阴雨天的天空晦暗得很,没有半寸天光漏下人间。所以即便是在白日里,日本宪兵司令部大楼里也是灯火通明。
近藤义则已经通过杉本实彦打回来的电话大致了解了近藤诚之的情况,现在他在等他亲口讲述。近藤义则双手撑在书案上,目光似箭一般盯着近藤诚之,良久也不问出一句话。
近藤诚之直挺挺地站着,却微微低垂着头,似乎不敢与从前的父亲对视。他知道,近藤义则是在等他心慌,等他自动卸下心防,对他坦白。不过近藤义则是等不到这一刻的,从此后,近藤诚之再不会以真面目示人。
近藤义则终于语气淡淡地开口问:“你有什么要对我说吗?”
近藤诚之谦恭地回答:“不知从何说起,所以在等您问。”
“你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何必等我问。”近藤义则语气仍旧平易近人,话的内容却极有斤两,意在命令近藤诚之主动交待。
近藤诚之不答反问道:“我可以走吗?”
适才一进门,看见近藤义则的第一眼,看见他那深邃无底的双眼,近藤诚之便意识到,他的猜疑心绝对要比从前更盛,也许自己之前准备好的那一套说辞不能令他信服,所以他要把戏做得更足。
近藤义则问:“走去哪?”
近藤诚之答:“您知道。”
近藤义则还未再发话,江口美穗却按捺不住,先行问道:“可我不知道,你又要去哪?”她刻意强调“我”这个字,她要让近藤诚之注意到她,她不能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从她的身边离开。
近藤义则自然知道近藤诚之是指什么,他知道方慕嫣一定把他的身世都告诉了他,所以他必然不愿再留在日本军部,做一个残害同胞的假日本人。
只是既然他想走,又为何要回来?难道真的只是因为杀了武田一郎,是被迫回来的?他可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吗?
近藤义则淡漠地说:“那你便走吧。”
近藤诚之知道近藤义则还有用得到他的地方,所以心里有底,他面上没有表现出一分惊讶,只从容地向他深深鞠了一躬,说:“谢谢父亲。”
江口美穗见状,不等近藤诚之直起身,便搂紧他胳膊,转向近藤义则,央求道:“父亲,诚之好不容易才回来,您怎么能叫他走!?”
近藤义则毫不动容,只漠然看着近藤诚之,近藤诚之亦是一副无所谓的神气。
江口美穗见他二人皆漠不关心的样子,只好奋力化解两人间莫名生出的嫌隙。她苦口婆心地建议近藤义则:“父亲,您不是一直怀疑是二叔对‘望日丸’动了手脚吗?从前没有证人,您拿他无可奈何,现在诚之回来了,诚之便是证人,有诚之作证,您便可将二叔的行径上报天皇,请天皇将他严惩。还有他派武田一郎杀诚之的事,也一并清算。”
近藤义则闻言,眉头顿时一皱,他知道江口美穗只是一心想留住她的丈夫,只是她出的这招实在坏事。江口美穗看起来是在向他提醒近藤诚之的用处,然而她却不小心给了近藤诚之暗示。
近藤义则本就没想过真的要赶走近藤诚之,只是以此试探。奈何江口美穗已经提起作证一事,近藤诚之知道自己不会真的赶他走,心里有了底气,那么这场心理战,自己是输定了。
但是近藤义则算计的这一点是近藤诚之早想到的,岂用江口美穗提示?
“你们都先坐下吧。”近藤义则指了指一旁的沙发,然后问起“望日丸”爆炸的详情,近藤诚之便一一照实说明。
近藤义则又问起他的肩伤,他便也将那晚救人之事如实说明,理由仍是当初编好的报恩。
问答完毕,近藤义则便将两人都遣出门去,他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捋顺这整件事。
出了近藤义则的办公室,江口美穗再次抱紧近藤诚之,生怕再一次失去他。
近藤诚之亦是回拥着她,他的眼睛幽深似寒潭,寒冰般冷凛的哀伤一点一滴地沁到他心里去。
他在心里问:灵儿,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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