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变故
徐敬灵陪着魏如梅一路走着,偶尔踩到一两片枯叶,咔嚓两声脆响,像是摔碎了玻璃饰品。
徐敬灵虽然能看出红着眼睛的母亲不愿讲话,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乔叔叔怎么会在平沪?”
魏如梅心不在焉地答:“给他的医馆采买药品。”
徐敬灵追问:“那他又怎么会在祈原家里?”
魏如梅停下脚步,横她一眼,狠声道:“我请他去的,让他早日治好祈原的伤,省得你整日惦记!”
徐敬灵笑嗔道:“妈,您气糊涂啦?伤口需要多久养好便要多久,心急哪里管用!”然后挽紧母亲拉着她往前走。
魏如梅生怕徐敬灵一会再问一些她可能答不出的问题,便先主动提起别的话题,问:“你说祖良有喜欢的人是怎么回事?”
“他就是有喜欢的人呀,什么怎么回事?”徐敬灵故作漫不经心。
“一定是你对他不够体贴,不够好,不然他怎么会喜欢上别人!”魏如梅说着种种可能让徐敬灵心虚,以致不敢再提祈原的话。
“我对他还不够好?我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不就是为了帮他?”徐敬灵气得跺脚,急急地辩解道,“而且这不是我对他好不好的问题,是我们根本不适合对方。他对我也很好呀!可我也不喜欢他呀。”徐敬灵两手一摊,显得万般无奈。
“好好好,我管不了你,你爱怎样就怎样吧。”魏如梅甩脱女儿的手,径自朝前走。
徐敬灵见母亲不理自己了,只好小跑着追上去,讨好又乖巧地跟在母亲身后。
皱成团的枯叶子磕磕绊绊地滚过马路,发出“克拉克拉”的响声。徐敬灵不小心又踩碎了其中几片。
第二日早晨,魏如梅收到了徐安仁发来的电报,她便以此为由要带徐敬灵回去。魏如梅没法再留在平沪,眼见种种可怕的事发生在方慕嫣的孩子的身上,她怕她藏不住她的心情,她怕被女儿看穿。
不过祈原还留在这里,徐敬灵自是不肯走的,她借口说要留下陪伴在平沪养伤的方祖良。她这般说,秦允和自然欢喜,她便替徐敬灵说好话。魏如梅略略反对了一下,便也应允了。
魏如梅知道,她是拗不过女儿的,无论如何徐敬灵都要留下陪着祈原的。她想那便让她看见,让她误以为祈原欺骗她,辜负她,让她死心。反正祈灵两人的感情已是末路了,长痛不如短痛,一次了断也好。
只是灵儿不该承受这样的委屈,不该承受这样的心痛,祈原也不该那般忍辱负重,杀身送死。他们本可以好好的。
魏如梅知道乔润英是为了家国大义,但她还是忍不住埋怨他,怨他把慕嫣的孩子送到那杀机重重的火海刀山中去,那是几乎没有生路的境地。
随着一声悠长刺耳的汽笛,火车缓缓滑离了平沪西站。站台上送别的人们不舍地追着起初开得不算快的火车,一路追出去老远,最后又都抹着眼泪怅然走回。
徐敬灵与方祖良送走魏如梅和秦允和,坐进方公馆派出的汽车,司机正要开车,有人将一份小版面的报纸丢进车里。
方祖良将报纸拿起来,见是一份《沪新日报》出的号外。号外大多是因突发事件加印的报纸,版面略小,而且免费赠送,所以才有人不要钱便将它丢进车里来了。
方祖良把号外托在他和徐敬灵中间,两人把头挨近,一起看着。号外的标题是“静默真英雄无声惩恶贼”。
内容大致是说恶贯满盈的日军中将武田一郎昨夜被人枪杀于星云酒吧后巷,开枪之人是一位年轻男子,他被捕之时一句话也不肯说,不肯说出自己姓名,真是应了那句“英雄不留名,千里雨中行”。
徐敬灵目光下移,仔细辨认着照片上那个微微眼熟的背影。忽然,她的心狂跳起来,手脚瞬间冰凉。
方祖良亦是心有所觉,与徐敬灵对视一眼后,他问:“你现在想去哪?”
徐敬灵像是失了魂魄一样,目光空洞无神,嘴角哆嗦着说:“贝特朗路与福德路交叉路口。”
司机按照方祖良的吩咐把车开往指定地点,他心里不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也不敢问,一路上只兀自猜测着,他忘记看路,险些开过了头。
“嗤”的一声锐响,汽车紧急刹车,徐敬灵和方祖良皆被惯性带得身体往前一倾。徐敬灵顾不得缓一缓气,立刻冲出车门,向贝特朗路134号跑去。
司机抻着头往徐敬灵跑去的方向看,方祖良注意到他,意识到徐敬灵太心急,竟忘了要向外人隐瞒祈原的住址,便将手边那份号外抛给司机,叫他仔细看看,吸引走了他的注意力。
徐敬灵站在铁门前,猛拽门栓,弄出巨大的声响,连带叫了好几声“祈原”,皆没有人回应,她又走向门牌,看门牌中部微微突起,她伸手按了按,知道钥匙就卡在后面,看来祈原是出去了。
确定祈原不在家,她的心便悬得更高了,仿佛是被一线牵起,吊得老高,一不留神便会坠落,摔得稀碎。
徐敬灵回到车上,那司机也刚好读完报纸,全然没看见她是去了哪里。方祖良担忧地看着徐敬灵,见她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也不说话,只沉默地坐着。
他只好问她:“祈原在吗?”
“不在。”徐敬灵几乎要哭出来。
“那不一定是他,我们去巡捕房确认一下再说。”
“嗯。”徐敬灵有泪在睫,咬嘴忍住,点了点头。
法租界巡捕房是一幢气派的五层洋楼,威严地临街伫立,旁边低矮洋房纵使精巧别致,亦显得相形见绌。
巡捕房的人认得方大少爷,因而方祖良没费多少力气便全问出来了,开枪之人确是祈原,他的理由是自我防卫。
方祖良提出会见犯人的要求,那捕房文书很是为难又小心翼翼地拒绝了,说武田一郎是日军高官,杀他的人属于要犯,不可随意会见不相干的人。
方祖良拿出方大少爷的架子,又要拿钱贿赂他,他仍是不敢放他进去,最后还是方祖良拿出他二叔的名号,求了督察长,才肯让人带祈原出来见他。
方祖良趁着巡捕去带人,便立刻去叫徐敬灵进来,委婉地告诉她那“静默英雄”正是祈原,不过他明确告诉她杀人理由是自我防卫,承诺会帮她赎人出来。
徐敬灵平日里从不与方祖良客套,这次却忍不住说了声“谢谢”。许是因为她隐约知道这句“谢谢”不过是个形式,可能谢不到的。杀了日军高官,日本人怎么可能放过祈原。
一位巡捕从里间走出,一脸歉疚地说:“实在抱歉,他死活不肯出来,我把他伤口都扯疼了他也不出来。”
方祖良厉声喝斥:“你扯他干什么?!”
那巡捕原本不知方祖良为何要见祈原,这时才反应过来祈原许是方大少爷亲友,立刻自打嘴巴,正欲道歉,却被徐敬灵紧紧抓住胳膊,只听她慌张地问:“他又受伤了吗?伤在哪了?”
巡捕连忙解释说:“好像是旧伤,伤在左肩膀上。”
徐敬灵这才放心地松了五指,两只手无力地滑落下去。
方祖良问:“他为什么不见我们?他怎么说的?”
巡捕答道:“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挣扎着不肯出来见人。”
方祖良皱眉问道:“那你有没有告诉他,有一个女孩子也要见他?”
巡捕回答说告诉了。一旁的徐敬灵听后自嘲地笑了笑,笑意流出嘴角很快却又凝住,她轻缓缓地说:“他不肯见人,不肯见的自然是我。”
方祖良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催促那巡捕再去询问一次,徐敬灵却说:“不必了,他不会见我的,我们走吧。”
徐敬灵知道,祈原不肯见她必是因为事情已经到了绝境,他一定以为两人再见面无非是生离死别,与其哭着告别,不如只记住对方笑的样子。只是他怎么不考虑一下她的意愿?哪怕是他哭得最丑的样子,她也宁可多看他一分,多看他一秒。
巡捕房建在地下的监牢里阴冷幽暗,潮气浸入刚刚被撕裂的伤口,祈原的肩膀一抖一抖地疼。因为是重刑犯,祈原得以独占一间牢房。他一个从静静地坐在角落,不受任何人打扰地思念着徐敬灵。
从前祈原虽然一直告诉乔润英他不会轻易动摇,然而他脑子里总有一个想法,他可以突然反悔,他可以带着徐敬灵远走天涯海角。但是等到现在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他再没有回头路时,他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与她是要失散彼此了。
这时他开始去想两人各自的未来。对于他自己的渺茫前途,他无法预知生死。不过其实他知道,他这样的想法只是逃避,他知道的,死的可能性远大于生。
而她呢,如果不出意外,她会嫁给方祖良,虽然方祖良中意那位夏小姐,然而夏含瑛的处境又会比自己好到哪去呢?她与方祖良只怕也是难有好结局。徐敬灵会在长辈的安排下成为方家少奶奶,过一辈子安稳平和的日子。他与她的人生轨迹正是要越来越远了。
祈原眉眼变得有些朦胧,他想,自己是从什么时候爱上她的呢?
是那天七夕夜吗?她坐在石桥上,假装跌伤了脚,他去拉她,她抬起头来,脸上绽开一个足以令世间所有光华黯然失色的笑容,他为之神往心动。从那时起,他便爱上她了吧。
又或许是更早,是他初见她那时。
那日他被带回徐家,总算是有了容身之处。他坐在布置舒适的房间里,大夫给他包扎伤口,管家对他嘘寒问暖,然而他对他们却有一种很深刻的疏离感。那种疏离之中又夹带着一丝空落,仿佛他一个人站在马路中央,周围车水马龙,行人步履匆匆,头顶或狂风骤雨,或天朗日清,但是一切都与他无关,他仿佛被抛弃在了世事之外。就在他兀自神伤时,却有一个冒冒失失的女孩子突然闯入,她发觉情形不妙时的一声怪叫,竟让他倍感亲切。那声音像是一双温暖的手,将他拉出黑洞洞的愁绪深渊。
也许那时上天便注定她是他要爱上的人吧。
祈原抹去眼角滑落的泪水,躺倒在地,望着黑乎乎的牢房棚顶。那是他的天,别人的地。
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天永远是别人的地。
日军军部果然派人来了巡捕房,要提走杀死武田一郎的犯人,不过那位深谙官场之道的督察长巧妙地回绝了,碍于法国人,日本人也只得等到两天后的庭审之日再见犯人“尊容”。
会审公廨洋楼二层的审判庭里,宽阔平台上端正地放置着一张乌漆发亮的长案,其后坐着三位不怒自威的正审官。平台之下,长案两侧分别置着原告席与被告席,被告席边上还有一个四面围着铁栏的狭小席位,用来关住可能危害旁人安全的重刑犯。
徐敬灵与方祖良坐在被告席一侧的看席上,日军那边的人自然坐在原告席一侧。徐敬灵和方祖良都不自觉地看向日本人,想知道他们派来的人是谁,等他们看清那人竟是江口美穗之后,都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很怕她当场便要杀了祈原。
墙壁上的挂钟划过一个整时,一位正审官宣告可以带犯人进庭。于是有两个法警架着祈原走进审判庭,所有人的目光立时都集中向他望去。
徐敬灵觉得祈原憔悴了许多,他亦觉得她憔悴了许多,两人都不知彼此是怎样熬过这两日的。
徐敬灵看着祈原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走向被告席,然而还未等他走到被告席,就见江口美穗凄凄惶惶地站起。
江口美穗的手在抖,她把手死死按在桌上,一为掩饰手抖,二为撑住身体,不然她会倒下。
徐敬灵又转头看向祈原,而他也正在回视江口美穗,他眼里有复杂的神色,有疏离,有歉疚,好像还有心疼。
徐敬灵心底忽然冒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她预感自己将要陷入一场盛大的心痛,在劫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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