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决心
左边是各藏心机的客套,再左边是水火不容的瞪视,对面还有动机不明的蠢蠢欲动,气氛着实不妙。加之徐敬灵天生怕凉,吃不惯生食,今天同日本人吃的这顿饭简直难以消化。
幸亏“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徐敬灵终于得以解脱。
三人平安回到方公馆后,魏如梅和秦允和见到他们,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魏如梅一再向方二爷表示谢意,徐敬灵也在一旁道谢,诚心感激方二爷。
方祖良走近他们,对徐敬灵说:“你别跟着客套了,让我二叔和徐伯母自己聊吧。你很少来平沪,我带你到处走走。”
“好呀。”徐敬灵欢快地说,同时看了母亲一眼,见母亲笑着对她点点头,便立刻挽了方祖良的手拉他出去。
两人一直走到方公馆大门外,徐敬灵才松开方祖良的手,故意用探究的眼神斜向方祖良,审问似地问:“说,你为什么要带我出来?”
方祖良反问:“说,你为什么要跟我出来?”
“我要去找祈原。”
“我要去成文书局。”
“给夏小姐留字条,让她来见你?”
“嗯。”
“我往那边走。”徐敬灵指着自己右边。
“我往这边走。”方祖良指着相反的方向。
“那各走各的吧。”徐敬灵耸耸肩,便要迈开步子。
“等会。”方祖良叫住她,“我们五点钟的时候在那儿……”方祖良向远处一指,“……就那儿,牌子很大,你一定能看见,‘威尔士西餐厅’,在那里见。我们在那儿吃晚饭,然后再一起回来。”
“好。”徐敬灵随意看了一眼方祖良所指的方向,然后立刻要走。
“你怎么这么急?!”方祖良又叫住她,嗔斥道,“给你这个,不然你怎么看时间?”说着,他把衬衫上挂着的怀表扯下来,送到徐敬灵手里。
徐敬灵摩挲着怀表表面的磨砂教堂图案,赞叹道:“真好看,永远给我了吗?”
“嗯,你可拿好了!很贵的。”方祖良婆婆妈妈地叮嘱着。
“知道啦!”徐敬灵一把攥紧拳头,爽朗答应。
贝特朗路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枝繁叶茂,密叶交叠出无数个形状不规则的缝隙,筛出一缕缕炽烈的阳光。
徐敬灵踩着这一地碎光,停步于134号门前,拉响门栓。
屋里的祈原很快便听见响动,拿着钥匙出来。他见到徐敬灵,眼神立时明亮了许多,原本紧蹙着的眉头也舒展开来,他用轻快地语调说招呼道:“你来啦!”
徐敬灵含笑看着祈原,接过他手里的钥匙,拧开锁跟他进门。
进到房间里,祈原握着徐敬灵的手,把她拉向自己,满眼爱意地看着她,问:“怎么可以过来呢?夫人没拦着你?”
“她以为我是跟方祖良出去闲逛,所以没拦也没问。”徐敬灵调皮地眨眨眼,然后抽出双手,开始在屋子乱转,帮祈原简单地收拾整理。
徐敬灵走进饭厅,瞥了一眼餐桌,忽然疑惑地回头看着祈原,问:“怎么?你有客人吗?”
祈原顺着徐敬灵方才的视线望去,发现餐桌上有两个水杯印,知道瞒不住她,便点了点头。
“是前几天送我们来平沪的那个人吗?”
祈原迟疑了一下,还是微微点头:“嗯。”
徐敬灵真挚地说:“如果他在楼上,让他下来吧,我想当面谢谢他。”
“不了,他不愿见别人。”祈原婉言拒绝。
“我们都欠着他救命之恩呢!”徐敬灵坚持,“让我见见他吧。”
“灵儿,不要强人所难。”祈原神情突然严肃起来,脸上半分笑意也无。
徐敬灵嘟起嘴,静默了好一会,最后极不情愿地放弃主张,说:“那好吧。”她知道祈原不肯告诉她某些事情,却又还是忍不住想问:“那个人那天对日本宪兵吆五喝六的,他们都不敢还嘴,他是谁?为什么那么厉害?”
“我说过的……”祈原仍想蒙混过关。
“他是日本人吗?”徐敬灵促声打断祈原。
祈原怔了一怔,然后微微躬身,单手握着徐敬灵的肩膀,定睛看着她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只需要知道,他是好人。”
面对祈原突如其来的严肃,徐敬灵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她讷讷地点了点头,躲开祈原的目光,失落迷茫地看向别处。
“既然他在这里,一定是有正事要跟你商量,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我先回去了。”徐敬灵挤出一丝笑容,不想让祈原以为她是不开心,但是她的笑那么勉强,祈原怎么会看不出她的失落呢?
祈原没有出言安慰,只把他的手从她肩膀上滑落,柔声说:“那你就先回去吧,路上小心。”
徐敬灵轻轻点头,“嗯。”
送走徐敬灵,祈原才走到楼梯旁,喊楼上的人下来。
乔润英小心地从二楼楼梯口处的墙壁后探出身来,确认徐敬灵已经不在房间里后才完全走出来。
先前徐敬灵进屋之前,乔润英也是刚刚来找祈原,祈原才倒了一杯水给他,徐敬灵便来叫门,乔润英只好匆忙躲到楼上。其实若非知道来人是徐敬灵,乔润英不会那般不谨慎地只拿走杯子,却留下了水印。
乔润英放下手里的一堆报纸,目光迫人地问:“方才灵儿和你说的人是谁?”
祈原心虚地避开他的视线,“是我的朋友。”
“他知道你是近藤诚之?”乔润英追问。
“嗯。”
“他知道你还活着,而且还是他救了你们?”
“是。”
润英眉宇间立时显出愁态,他忧虑重重地坐下,手搭在餐桌边缘处,目光变得深邃而悠远。如果这人知道祈原这么多的事,那再让祈原回去做间谍,还可靠吗?他会不会连累自己这一整组的人?
“灵儿说的那个人会出卖你吗?”
祈原铿锵有力地答:“不会,我以性命担保。”
“那便好。”乔润英放心地点着头。
“您找我来是什么事?”祈原坐到乔润英对面,开门见山地问。
“我是想让你看看这些报纸。”乔润英收回思绪,把那一摞报纸推向祈原,铺在最上面的同祈原今天上午从小报童手里买的那份是同一版。
祈原知道乔润英是什么目的,他把那堆报纸摆正,只是略略地翻着。
“你看仔细一点。”乔润英命令似地说。
“我已经答应您了,还看什么?”祈原随手把报纸合上,语气淡淡。
“你是说……”乔润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真的决定了?”
“是。”祈原冷漠地颔首。
“那你也知道你一旦回去,你与灵儿……”乔润英犹犹豫豫地说,“……只怕要等到许多年后了。”
“我知道。”祈原眼里尽是哀凄,苦笑着说,“不过她不会等我的,她一旦知道我是近藤诚之,知道我与美穗的夫妻关系,便会心灰意冷,对我彻底失望。她不会等我的。”他的最后这一句更像是喃喃自语,只是提醒自己别再给人希望,也别再予己希望。
听着祈原这番看似释然却万分绝望的话,乔润英心下亦是悲凄恻恻。
他是看着徐敬灵长大的,他了解她的执拗脾气,如果她知道祈原是以间谍的身份回去日本军部,是去为中国做事,她便会一直等着他,如此两人或许还可续写前缘,只是这般重大的事怎么可以告诉她这样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呢?何况若是让她知道,便等同于将她也牵扯其中,祈原决不会允许她身涉险境的。
奈何比起家仇国恨,儿女情长不过飘渺如飞蓬,纤细如轻尘。
乔润英收敛心绪,转了话锋,问起正事:“你打算怎么回去?你回去的方式决不能太过刻意。”
祈原认同道:“对,所以不能是我主动回去,应是他们找我回去。”
“他们‘找’?”乔润英重复着祈原的字眼。
“武田一郎这个人怎么样?”祈原突然问起这个看似不相干的人。
乔润英略一思索,便大抵猜出了他的意图,愤然答道:“该杀。”随后他历数了武田一郎来到中国后的种种令人发指的罪行,又问:“你是如何打算的?”
“你们在巡捕房有人手吗?”祈原仍旧只是询问。
“是我们。”乔润英先行严肃地纠正祈原的说法,待见他有所动容,才又回答道,“有人,他虽不是我们的人,但是他会帮忙。”
“那就好。”祈原开始详细地讲述他的计划,“我先暗杀武田一郎,然后被法租界巡捕抓走,这时便需要我们的那位朋友从中周旋,要借口说因是在法租界出的事,不能轻易让日本人把罪犯带走,这样我便不致落入不认识近藤诚之的日军小喽啰手里,不然我还未被美穗等人认出,便要先被这群小喽啰折磨死。”
“然后呢?”
“因为是杀人案,公董局的人会审判我,我是被告。又因为我杀的武田一郎是日军高官,日本人高度重视,也会派出一位高级别的长官来出席庭审,代表原告。在法庭上,由那人将我认出,带我回去。”祈原顿了一下,又沉声说,“涉及巡捕房的部分,都要由您说的那位朋友来确保万无一失。”
“这个没问题。”乔润英向祈原保证,“你回去的方式很复杂,不过越是复杂就越好,日本人找到你的过程越困难,就越不会起疑心。”
“嗯。”
“那你选中武田一郎的原因,是不是因为你有杀他的理由,让日本人不会起疑的理由?”
“对。”祈原点头,“武田一郎是近藤拓真的心腹,杀了他,我可以说是因为他受近藤拓真指使要杀我,我是出于自卫才杀了他,毕竟先前‘望日丸’的事是近藤拓真的手下干的。”
“那这三个月的事你又要怎么跟近藤义则解释呢?”
“所有的事都有迹可寻,我突然回去,近藤义则必定有疑,他一定会调查我在中国这三个月以来的所有行踪。我不能说谎,必须据实相告。”
“怎么据实相告?”
祈原便把自己将要对近藤义则说的一番话说了出来:“知道身世,本意便是逃来中国,中途被二叔追杀,不得已杀了自家杀手,随后一直住在母亲的家乡,因为怕他听说当年方四小姐的孩子已经回到潭城,所以不敢与方家人相认,便一直住在徐家。”
“那你后来为救灵儿和祖良杀了许多日本人的事要对他说吗?”
“要说,毕竟我肩膀上的伤没法隐藏,比起被他发现我说谎,杀几个日本人不算什么,再者我杀的大多是江口家的杀手,近藤义则不会计较。”
“那你救灵儿和祖良的原因呢?”
“报恩。报答徐家收留之恩。”
“可是你这样全部告诉他,你不怕他愤恨你一时的背叛,一怒之下杀了你吗?”乔润英从前不知祈原竟是要对近藤义则全盘托出,如今知道了,忍不住要为他担心。
“怕,怎么不怕?”祈原垂下眼眸,淡然道,“所以您不要报太大希望,我回去,有可能只是一死。”
眼前这个年轻人昨日还是宁死不肯去做卧底,如今竟是一副视死如归的作派,乔润英凄然无语,心底的愧疚发酵一般,迅速胀满他的整颗心。
祈原见乔润英眉眼间于心不忍的神情,顿时觉得这个人是在怜悯自己,他不需要那种施舍一样的怜悯与同情,他会为自己的决定负责,即使死了,也决不会怨天尤人。
祈原试着减轻乔润英的内疚,说:“不过我的想法是无迹可寻的,这是我唯一能对近藤义则说谎的地方,也是我唯一能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的地方。”
乔润英抬眸问:“你要怎么跟他说?”
“我的想法不能有太大的转变,毕竟我在中国呆了三个月都没想过回去,而且我们又要营造出一种我是因为被抓才不得已回去的假象,所以我必须还保持一种不想与日本人同流合污的态度,所以就算近藤义则不杀我,短时间里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取得他信任需要一段时间。”
“嗯,这个我自然知道。每一位潜伏的特工都是数月之后才真正发挥作用。”
“你们有没有什么空置的屋子,我想搬过去住。因为我可能需要向近藤义则解释我在平沪这段时间住在哪,我不想让他们找到这里来,我父母的旧居应该得到安宁,而且我也应该躲开灵儿了。”
乔润英拽过报纸,在边缘处写下一个地址,说:“这是我们为备不时之需用的,你便住到这里吧。”
“好,我记住了。”祈原说完将整张报纸团成一团,用打火机将其点燃。
祈原这般谨慎,令乔润英倍感欣慰,他嘴角牵起一丝满意的笑纹。“对了,你需要有一个代号。”
“代号?”祈原误以为乔润英是要重新为他取名,便说:“不必了,我叫张祈原,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祈原一旦回到那龙潭虎穴中去,与徐敬灵的缘份便要断了,这个名字只怕是他对她的唯一念想了。
乔润英想到这一层,心中又添了一分伤感。他解释说:“不是,以后我们布置任务给你,或是留言给你,不会用你的真实姓名,用的都是代号,你的代号是‘苍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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