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同居
二十几年前的黑白照片留存到现在,早已泛了黄,相框边缘亦褪了色,只依稀辨得出原本是漆了玫红色。
照片里的女人身穿琵琶襟窄袖长袄,挽着发髻,因为是正面照,看不见发髻的样式,只能瞧见女人额心处垂下的一绺前刘海。
从女人的美丽又娇嫩的容貌看,拍这照片时,她年纪应当很轻,且因她挽了发髻,便可知她是新妇。
女人娴雅地坐着,温婉地笑着,头微微向身旁的男人偏去。那男人穿着深色立领长衫,梳着一丝不苟的立式板寸头,很温和地笑着。
如果没有后来的那场船难,照片里的男人和女人应当是一对幸福的夫妇。
祈原把几个带了相框的照片摞进抽屉里,又拿起一张张未装裱的照片,看了又看。他把一张照片翻转过去,背面写着“慕君”两个字,还写着拍下这照片时的某年某月某日。
祈原又把照片翻转回去,他看着父母年轻时的样子,忍不住轻声唤了一句:“父亲,母亲。”
屋外铁门响动声极大,祈原知道是徐敬灵买了点心回来了,便立刻推上抽屉,拧转钥匙,把照片严严实实锁在里面。
祈原对他的未来已经完全失了掌控,为了不给这份难测的未来再多添一分变量,他决定暂时不告诉徐敬灵有关他自己的任何事。
祈原下楼去给徐敬灵开门,她一进来便问:“你的钱怎么皱巴巴的,老板以为是假.钱,差点不收呢!”
“以前不小心掉进水里了。”说着,祈原伸手要接过徐敬灵手里拎着的袋子。
徐敬灵躲开他的手,“你肩膀上有伤,不要乱动了。”
她把点心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便四处参观这幢三层小洋房,祈原只先陪着她略略一走,便叫她去吃东西,说不然要凉了。其实这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买回来的点心都是店铺里卖剩下的,已经是凉的了。不过因为徐敬灵也饿了,于是同祈原并肩坐在木制沙发上,吃起酥软香甜的点心。
徐敬灵只为填饱肚子,吃得心不在焉,眼珠四下乱转,打量这屋子,她对这里实在有太多的好奇。她偶尔瞄一眼祈原,他却始终都在很专注地吃东西,丝毫没有给她解释一下的意思。
“祈原!”她终于忍不住了。
“嗯?”
“你不想跟我说说这里的事,还有你的事吗?”徐敬灵眨巴着一双委屈的大眼睛,端起肩膀,正视祈原。
祈原轻轻放下捏在手指间的糕点,沉吟了一会儿,说:“很多事情我都不能对你说,也不知道该怎样对你说,等……等某些事情过去,我会全都告诉你。”
“好吧。”徐敬灵很泄气,原本端着的肩膀塌了下去。
“以后会告诉你的。”祈原又补上这一句,安慰失落的她。但这一句真的只是安慰,因为他知道,可能已经没有以后了,所以他才说以后。
“好,以后你再告诉我。”徐敬灵爽朗应和。她以为两人之间还有来日方长。
本就回来得晚,吃过东西已经是晚上九点钟了,徐敬灵帮祈原铺好床,回到她自己的房间,正要躺下,祈原却来敲她的门。
祈原站在门口,嘴巴张张合合,似有万千言语梗在喉间,说不出口,良久,他终于问:“灵儿,你愿意跟我去美国吗?”
祈原方才躺在床上梳理这两天前前后后发生的事,猛然间想通,自己没必要坐以待毙,他大可带着徐敬灵一走了之,在所有人发现他的身份之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祈原期待着徐敬灵的答案,满眼热切地望着她。
徐敬灵全然愣住了,她没有去想自己愿意或者不愿意,她只是感到一种深深的不安——祈原何以这样问呢?
“你怎么这样问?出什么事了?中国已经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了吗?”
“灵儿,先回答我。”祈原一定要知道她的答案,这样他才能做出最好的安排。
“如果是去美国呆一年半载,我愿意陪你去,但是如果更长,或是永远,恐怕不行。”徐敬灵知道,自己这样说已经等于拒绝。她觉得她好像伤了他的心,她不敢抬头看他,把头低低地垂下去,视野里只有他与她脚下的一小方天地。
徐敬灵若是孤身一人,她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愿意”,只是她父母朋友都在中国,她怎么会抛下他们去美国呢,当初她百般违背父亲意愿,不肯出国留洋,便是因为不愿离开他们。
“我父母都在中国,我不能走的。”她又这样说着,希望他能谅解。
“没事,你不要有负担,我只是随便问问。”祈原单手揽她入怀,把她的头按在自己右肩上,轻轻抚摸着,“我没有难过,也不是出了什么事,我只是需要知道你的想法,这样我才能做出最好的安排。”
徐敬灵从他肩膀上抬起头来,眼里蓄着泪,问:“你真的没事吗?”
“真的没事。”祈原捧着徐敬灵的脸,用拇指抹去她闭眼时眨落的一行泪,又用手背蹭去她另一侧脸颊的泪水。
“睡吧。”祈原在徐敬灵额头上印下浅浅一吻,然后退出她房间,帮她带上门的同时还冲着门缝里的她温柔微笑。
徐敬灵也涩涩地一笑,她已经不能发自内心地笑了。她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不然祈原不会这般彷徨无措。
徐敬灵躺在床上,将窗帘挑开一角,没有星月,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
第二日,天气晴好。徐敬灵破天荒地做了一回女佣该做的事,她早上去买饭,与祈原吃过饭后还洗碗,她甚至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打扫了屋子。
祈原身上带伤,什么也做不了,看着她忙前忙后,直夸她贤惠。
徐敬灵看他笑如春风的样子,似乎真的没有被她昨晚的拒绝影响心情。虽然她还隐隐担心那件令祈原茫然无措的事,但是此时她的心情也不觉地跟着祈原愉悦起来。
午后阳光正暧时,徐敬灵帮祈原换好药,照顾他睡下,便又去了慈济医院。先前方二爷曾告诉她他已经给潭城拍去了电报,徐敬灵知道若是自己没有立刻回家,母亲定然是要来看她的。她之前毫无预兆地就让日本人给抓了,父母一定都急死了。
徐敬灵急匆匆赶到慈济医院,没见着自己母亲,只见到了颓废得像个病秧子的方祖良。
徐敬灵坐在方祖良床边的椅子上,问:“我妈和方伯母没来吗?”
“没——”方祖良的声音软绵无力,尾音拉得长长的,“家里有些事需要打理,明天到。”
徐敬灵环顾病房,见只有他一人便知道事情原委了,挖苦道:“你怎么了?夏小姐一走你就这副德行了?”
方祖良白了她一眼,语气平平地说:“咱们根本就是同病相怜,你又何苦来挖苦我?”
“什么?”徐敬灵不解其意,“咱们怎么同病相怜了?”
方祖良盘腿坐起来,双手搁在膝盖上,叹道:“含瑛只怕和祈原一样,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徐敬灵问:“你为什么这么说?”
方祖良肃了肃脸色,说:“之前我二叔问我,我为什么会被日本人抓,他是特意支走了护士才问的,但是含瑛当时就在旁边,他怎么不防着她?还有啊,一年前,我在平沪读书的时候,我就托我二叔派人打听过她,但是根本就打探不到她的消息,你说是打探不到呢?还是我二叔特意隐瞒我呢?但是不管是哪一个答案,都说明含瑛的身份不简单。而且先前是你告诉我,我才知道她是常住平沪的姑妈家里,我今早派人去打听她姑妈家,派的人回来后说含瑛是常住那里,不过近几日不在,那她是在谁家夜里下楼,下楼时又摔断了肋骨呢?”
徐敬灵认真听完这些疑点,正色问道:“那……你觉得她是好人还是坏人?”
“她跟我二叔是同路人,自然是好人。”方祖良眉眼间跃上得意洋洋的神气,“而且,我二叔好像还很支持我们在一起,不然那天他也不会把房间留给我和含瑛,让我们自由闲谈。只是我不明白,他既然支持我们在一起,为什么一年前还特意对我隐瞒她的消息呢?”
徐敬灵本也疑惑,但是她忽地想到祈原也什么都不肯对她说,便大抵明白了,推测道:“也许不是方二爷想隐瞒,是夏小姐请求他隐瞒。”
“为什么?”方祖良一激灵,坐得直直的,还不注意扯痛了伤口。
“可能是她当时并不喜欢你,所以不想让你纠缠她。也可能是她虽喜欢你,但是怕给你带来麻烦,所以不想与你有牵连。”
方祖良斜着眼睛冥思苦想了半晌,最后悠悠道:“应当是后者吧。”
徐敬灵笑睨了方祖良一眼,起身向他告辞,“你自己琢磨吧,我得回去照顾祈原了。”
“等会儿。”方祖良叫住徐敬灵,眼光暧昧地瞄着她,“你们到底住在哪?神神秘秘的,孤男寡女的,我二叔上午问起你,我都不好意思跟他说。”
方祖良这样取笑她,徐敬灵自是不甘示弱,她轻描淡写,故作困惑道:“昨天我来跟你道别,我记得你是躺在这张床上的。”徐敬灵指了指手边的空床,问:“你怎么跑人家睡过的床上去了?”
方祖良听完脸色立变,虚捂着胸前伤口,躺倒下去,“哎呀呀!你别跟我说话,我不想说话,一说话抻得我伤口都疼。”
徐敬灵弯下腰去,凑近方祖良,俏皮地问:“那刚才是谁没完没了地说一大通的?”
方祖良推开她,催促道:“行了,你赶紧走吧,别没完没了的了。”
大约一个小时前,杉本实彦守候在贝特朗路路口的一家咖啡馆里,他见徐敬灵走出路口,叫了辆黄包车,知她是要去较远的地方,然后便去134号叩门。
贝特朗路134号这个地址是祈原当初请杉本实彦帮忙救徐敬灵时告诉他的,以免日后到了平沪,杉本实彦有急事找不到他。
杉本实彦一见到祈原,便问他伤口愈合情况,祈原告诉他无碍,他才说起他此行目的。
“诚之哥,你救人那天是不是让夫人看见了?”
祈原从容道:“嗯,是我不小心。怎么了?”
“夫人现在在重查‘望日丸’爆炸的案子,虽然没有查出什么眉目,但至少说明她开始怀疑你的死是假的了。而且若不是因为军需品的事耽搁了,她就要去潭城找你了。顺着方大少爷和那位徐小姐查下去,一定会查到你的,推算时间等等细节,便可确定你伪装成了谁,人又在何处,她一定会把你找出来的。”杉本实彦越说越慌,声音略微抖起来,“夫人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会很开心,不会计较什么,但是司令不一定啊,你那天杀了那么多日本人,还有‘望日丸’爆炸,只有你是幸存者,那船上那些人的死说不定都是要算在你头上的。你要早作打算啊!”
祈原淡然回答道:“我已经作好打算了。”
杉本实彦迫不及待地问:“是什么?”
“去美国。”
“美国?”杉本实彦微带惊诧,问,“一个人去还是同那位徐小姐一起去?去多久?是永远不回来了吗?”
“同她一起,一定是要回来的,她的家人都在这边。”
“那你们要去多久?”
祈原深吸了口气,坐到沙发上,说:“我是这样想的,她父亲一直想让她出国留洋。昨晚我也问过她了,她愿意陪我去一年半载,也就是说她是愿意同我一起在国外生活的。念国外的大学一般要四年,如果她去美国读书,我也去美国,我们可以在那边一起呆四年,四年后也许你们就都回日本了,那时我再回来,也就没事了。”
“对,对,这是个好办法。”杉本实彦连连点头,又问,“那徐小姐答应了吗?”
祈原目光飘远,眼中现出迷茫神色,说:“我还没问她,我不想一下给她太多压力。”
杉本实彦却是比他心急,忙提醒道:“还是早些跟她说吧,她出国留学也要准备一段时间的。”
祈原摇摇头,“我自然不能等她了,我必须先走,也许就是明天或者后天走。”
“这样最好,免得节外生枝。”杉本实彦一面赞同着,一面打开他带来的一只小皮箱,里面装着满满的法币,“出国要用钱,这是用你当初给我的那些钱兑换的,你莫名其妙给我那么多钱,第二天就登上‘望日丸’要来中国,结果船爆炸了,我以为你死了。”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反正这些钱我一分也没动。”他言语里有明显的责怪意味,似乎是责怪他不该留下这不明不白的钱,一声不吭便走了,后来只留给他一个他的死讯。
听杉本实彦说起当初的事,祈原也知道自己很对不起他,起码不该让他以为他死了,让他为他难过。只是那时他也没办法,他抚上他肩头,向他解释说:“知道太多对你不利,所以我才什么都不告诉你。”
杉本实彦按住他的手,表示理解地冲他笑笑,说:“我知道,所以这次我也什么都不问。”
祈原由衷微笑,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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