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回家
暮色四合,天穹上沾染的黑越发浓了,很快便是望不透的一大片黑,月亮被乌云遮挡着,天上亦没半颗星子,这种浓厚的黑便更显沉重,沉重得一直压进屋里来。
慈济医院三楼的病房窗户因为这块黑墨的衬托,俨然成了一面天然的大镜子,清楚地映照着屋里的一切。
躺在病床上的祈原已经苏醒过来,他慢慢地睁开了眼,带点不安地瞥向床右边的椅子,上面空无一人。他又动了动自己空落落的右手,不禁凄然一笑。
他以为徐敬灵会趴在这里守着他,趴在他手上,没受伤的右手上。她会睡着,他一动,她就醒了,然后惊喜地问:“你醒了!”
只是这不过是他的幻想罢了。
祈原静静躺着,他因为失血过多昏迷了许久,如今口渴得很,噪子烤焦了一般,好像都黏在一处了。
他方才已经看过右边的床头柜,上面空无一物,于是他又把头转向左边,却惊喜地看见了徐敬灵。
她就侧卧在他左边的病床上,好像是睡着了,长长的眼睫贴在眼睑下的两片淤暗上,好像一夜未眠。
祈原忘了自己口渴,不叫醒徐敬灵,只静静地看着她,眉梢眼角都是温柔的笑意。
忽然,她眉头紧锁,眼皮微动,然后像惊醒似的,刷地一下睁开眼。她这样迅疾睁眼,倒吓了祈原一跳。
徐敬灵看祈原已经醒了,正惊讶地看着她,欣喜若狂,立刻一骨碌翻身下床,坐到他床沿儿上,惊喜地说:“你醒了!”
祈原眼波温柔,含笑望着她,也不说话。
虽然平时祈原也不怎么说话,可这样的情形下,他不说话,总让人觉得心慌,好像他不说话是因为伤得过重,没有力气,又或者是他又失语了。
徐敬灵便一脸认真看着祈原,说:“你现在说,‘我醒了。’”
“我醒了。”祈原声音很轻,确实有气无力。他昏迷了一整天了,昨晚加今日一整天都未进食,只是半喝半吐地进了些徐敬灵喂的水。
徐敬灵正要起身去给他拿吃的,祈原却像要行吻手礼一样突然牵过她的手,握住她的四指。
他拇指轻缓地抚摸着她的掌指关节,目光润了水一样,柔和地注视着她,唇畔的笑意仿若能流淌到地老天荒。
徐敬灵感受着他这充满爱意的举止,心里软绵绵,甜蜜蜜的。
她静静回视着他,突然觉得他那样子很是痴傻,便伸出另一只手去捏他的脸颊,把他的嘴捏得嘟起来,他的笑才骤然停止。
徐敬灵松开手,说:“等着我,我去给你弄些吃的。”
祈原却倏地拉住她,轻轻吐出两个字:“回家。”
徐敬灵一愣,问:“回潭城吗?不行,你的伤太重,走不了那么远的路。”
祈原执拗地摇头,起身下床,一面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面说:“不是,是贝特朗路134号。”
听着这个陌生的住址,徐敬灵心里不由地生出些许的疏离感,她迟疑着问:“那是……”
“我家。”他本来想说“我们的家”,但是他临时改口了。他现在已经不确定那里还能不能是他们的家。他知道他昨天的行为已经引起了江口美穗的怀疑,如果她顺藤摸瓜找到了他,他不得不回去,面临的下场是杀人或者被杀,那时他与他的灵儿就真的只能从此陌路了。
想着那里才是祈原的家,祈原真的不是什么辽安来的难民,一直都是自己想错了,徐敬灵脸上忽地掠过一抹黯然,可那黯然却又很快被忧虑取代。
徐敬灵担心若是离了医生,祈原如果出现什么伤口感染的突发意外来不及救治,便劝阻道:“这里很安全的,你不必……”
“不行。”祈原用坚定的眼光注视着她,表示他的决定不容置疑。
“可是现在太晚了。”
“正合适。”
“好吧。”徐敬灵妥协道,“我得先去问医生一些事,你等我。”说完她便要跑出病房。
祈原叫住她,嘱咐说:“不管碰见谁,都不要说我们去哪。”
徐敬灵郑重地点点头,然后才又出去。
祈原见她出去,便想正好先把这一身病号服换下,只是他却找不见自己的衣服,他这才想起他当时换了杀手的夜行衣,而他后来肩膀中枪,那衣服破了,染了血,只怕是被人扔了。可那毕竟是夜行衣,如果被人发现也许要惹出意外。还有他的枪,他从杉本实彦那儿要来的枪又在哪,枪被人拿去才是要命。祈原的心瞬间绷紧,立马要去问徐敬灵是否清楚。
祈原伤在肩上,只要不牵动伤口,便不影响步速,因为着急,他走得极快,差点撞上正慢悠悠走进来的方祖良。
方祖良因为前胸有一条长长的伤口,稍有不慎便是撕裂一般的疼。看见祈原,他急急顿住脚步,才不致白白再吃一回痛。
方祖良轻轻扶住祈原手臂,问:“干什么去?你不是中枪了,怎么还能走得这么快?”
祈原拨开他的手,说:“去找灵儿,有事问她。”
“我看见她下楼去了,你一时半会也追不上她,你先回去坐下,我有事问你。”方祖良推着祈原往回走。
祈原自知是追不上徐敬灵了,便也只得坐回到病床上。他忽地记起可以问方祖良借衣服,便请求道:“可不可以借我一套衣服?”
方祖良用怀疑的语气问:“你要去哪?”
“先离开这儿。”祈原简短回答。
“你到底是什么人?”方祖良决定不再转弯抹角。
祈原一口回绝,“我不方便告诉你。”
“那你会对徐敬灵不利吗?”方祖良不在乎祈原的身份,他只在乎这个。
“当然不会!不然我为什么冒死救她!”被人质疑他对徐敬灵的感情和用心,祈原顿时怒气填胸,吼叫出来。
见自己把祈原惹怒了,方祖良讪笑两声,换上一副玩世不恭的嘴脸,问:“哎,我问你,要是当时被日本人抓走的只有我,没有徐敬灵,你还会冒死相救吗?”
祈原果断摇了摇头。
“唉!”方祖良长叹口气,不住地摇头道,“我就知道我是借了徐敬灵的光。果然,我是没人保护的人。”
祈原低下头,沉默着不说话,却听方祖良愤愤然的声音突然响起,“那你还好意思管我借衣服?!”
祈原顿觉有些窘迫,神色尴尬地望了一眼方祖良,钝钝地说:“那算了。”
方祖良蛮横道:“算什么算呀!我可以借你衣服,不过你记着你这是沾了徐敬灵的光。”
祈原心里分外感动,说出口的话却只是淡淡的一句:“谢谢。”
方祖良没作回应,只把玩着床头柜上的玻璃水杯,突然问:“对了,我还没问你我要问的事呢!昨晚是只有你和那个日本人两个人救出我们的吗?”
“不是。”祈原眼神迷离,回忆着昨晚的事,“还有一个人,我不认识,不知那人是为了救谁,有什么目的。他(她)枪法很好,一开始屋子里倒下的日本人都是他(她)打射杀的。你们认识的人之中有谁这样有本事吗?”
方祖良冷哼道:“有没有本事还不都跟你一样,藏着掖着的,我们哪知道啊!”
“都是身不由已。”祈原像是在为自己辩解,但是他说的这一句话却让方祖良默然了。方祖良不由地想,夏含瑛的事也可以用“身不由已”来解释吗?
“你为什么打听这个?”祈原好奇方祖良的动机。
方祖良垂目盯着地面,含混道:“没什么,确认救命恩人都是谁而已。”
祈原看出他在说谎,却不好逼问,便也沉默下去。两人一直静坐着,直到徐敬灵从外面进来。
“你伤口还疼吗?”徐敬灵把托盘放在空床上,托盘里是一堆换药用的纱布和药水,“我听护士说你醒了,又有夏小姐陪着你,我便没有过去看你。”
“废话,当然疼。”方祖良走过去扒拉那堆药品,故作刻薄地说,“别为你见色忘友找借口了。”
徐敬灵口气轻松道:“还能跟我抬杠说明你精神不错,那我就放心了。”
她又走到祈原身边,用商量的口吻问他:“我们等一会儿再走好不好?一会儿护士小姐过来教我换药,我学会了就可以回去帮你换了。”
其实祈原会换药,也懂如何包扎伤口,只是如今他左手动弹不得,只用一只右手是做不来的。而且他想如果让她学会,她也能安心跟他走,便温和答应道:“好。”
方祖良站起来说:“正好,我叫人去我二叔家取两套衣服给你,一会等她学会了,衣服差不多也送到了。”
送走方祖良,祈原立刻关上了门,他得趁护士进来之前问徐敬灵枪和夜行衣的事。
听完祈原的问话之后,徐敬灵拉开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从最里面掏出一只手.枪和团成一团的夜行衣,“都在这儿呢。”
祈原肃着脸问:“别人看见这把枪了吗?”
徐敬灵带点自豪地说:“没有,是那个开车送我们来的人偷偷交给我的,我一直藏着,没让人看见。”
“做得好。”祈原揉了揉徐敬灵额前的刘海。她便垂头甜甜一笑。
“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是护士小姐来教徐敬灵换药。徐敬灵便退开几步,给护士小姐让地方。
护士先帮着祈原脱去可以自如活动的右手的袖子,这样右边的袖子便可以随意扯动,配合着脱去左衣袖,才不致弄疼受伤的左肩。
等护士把祈原整个上衣都脱去之后,健硕的男人胸膛便一览无余地呈现在徐敬灵眼前,她的脸扑地一下红得透透的。她甚至还很不知羞地想起了当初与祈原第一次见,她没见着他的脸,倒是直接欣赏了人家的赤.裸上身。
徐敬灵突然很想背过脸去。
见她一副傻呆呆的发愣神情,祈原当然猜到了她在想什么,他轻咳了一声,故作正经,其实心里头甜得要命。
徐敬灵的游思被抽回,这才惊觉护士已经拆完了原先的纱布,问她:“看清楚了吗?”
“呃……嗯。”徐敬灵胡乱答应。
祈原绷紧嘴角,忍着笑意。偷眼看向徐敬灵,发现她竟然又不自觉地走了神,心叹,看来是指望不上她了。
漫长的换药教学终于结束,护士收拾好换下来的沾着血的纱布,礼貌道别后,退出病房。
徐敬灵瘫坐在祈原对面的床上,颓丧道:“完了,我什么都没学会。”她又指了指两个药水瓶,说:“我就记得这个药是放在那个药之后用。我看还是再去护士小姐问一遍,请她写下来吧。”
徐敬灵正要再出去一回,便听祈原轻松自如地说:“我都记下了。”
徐敬灵一惊:“真的都记下了?”
祈原颔首:“嗯,回去告诉你。”
徐敬灵钦慕地望着祈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觉得他莫名地便值得信赖,靠得住,不是说他的身份,而是说他的品行和本领。或许是从他那天晚上跟踪保护她开始,又或许是从他在马场上奋不顾身救她开始……
她记不得了。
这时敲门声再次响起,是方祖良差人送衣服来了。那听差进来后,徐敬灵便请他帮祈原换衣服,她自己则去同方祖良和夏含瑛道别。
方祖良自然要问她是要去哪,然而徐敬灵记着祈原的嘱托,并没有告诉他,只说自己有事会来医院找他。
隔壁病房里的祈原换好衣服,便同徐敬灵下楼,方祖良也跟着送他们下楼。
祈灵两人坐上了方才那听差来医院时坐的车,方祖良吩咐司机务必将两人平安送到地方。
目送两人离开后,方祖良才又慢吞吞地回了楼上的病房,然而病房里的夏含瑛却不见了身影。
方才她明明一直躺在床上的。
方祖良心里原本就存着的疑心不免更盛了几分。
也许,夏含瑛也同祈原一样,是个有着秘密身份的人。所以她才连家也不常回,他才一直找不到她,他想见她才要那么麻烦地去到成文书局留字条给她……
汽车驶过一杆杆昏黄的路灯,身上便交替地晃过一片黄和一片黑,骤明骤暗,晃得人心里发慌。
司机载着祈灵两人开往贝特朗路。不等车子开到地方,祈原便叫司机将车停在路口,然后牵着徐敬灵的手下车。
祈原与徐敬灵在路边站了有好一会儿,待确认汽车确实开走了之后,才又拉着徐敬灵她往贝特朗路134号走去。
昏黄路灯下的灰白墙体越显晦暗,墙上嵌着蓝底白字的铁制门牌,分占两行的“贝特朗路”和“134”的字样已被年岁消磨得现出锈色的斑痕。门牌旁是两扇宽阔的镂花铁门,铁门中部斜斜交错的铁线将其后的洋房割成一块一块的细小菱形,似要将整幢洋房生生瓦解。
洋房前十米见方的院子里杂草丛生,几乎要淹没了供人休息的白石圆桌。通向房门的甬道上的砖石缝里也细细密密地拱出了深浅不一的绿,这里竟不像住过人的样子。
祈原走向门牌,用力掀起一角,一把钥匙便从铁牌后掉出,无声地落进了茂密生长的野草丛里。
徐敬灵探身捡出钥匙,开了大铁门,扶着祈原进到院子里去。他们走到房门前,祈原又从花盆下取出一枚钥匙,开了洋房门,两人这才算是进去了祈原的家。
徐敬灵还没有开始参观这幢小洋房,祈原便拉开一个抽屉,拿出几张法币给她,说:“刚才看见路口那家‘姚记’了吧,你去买些点心回来,我们一会儿吃。”
“好。”徐敬灵接过钱,忽然一拍脑门,叫道:“哎呀!我把那个人给我的钱落在医院了。”
“那个人?你是说那个开车送我们来平沪的人?”祈原问。
“嗯。”徐敬灵失落地点点头。
祈原温言安慰道:“没关系,不重要了,我们的钱够花,你先去买吃的吧。”
“嗯。”
徐敬灵一出大门便脚底生风似地跑起来,加之夜里黑,她根本没注意到路口拐角处的墙垛后面藏着一个人。
藏身那人正是从病房里消失的夏含瑛,她正欲近前去认请门牌号,却见徐敬灵突然推开大门跑出来。
夏含瑛伤了肋骨,本就是强撑着跟踪而来的,方才她猛地闪避回来,挣得肋骨处一阵钻心的痛,痛得她几乎要昏厥过去。
她扶着墙缓了许久,迟迟不再行动。一是因为实在疼得厉害,二是因为怕撞见突然回来的徐敬灵。她便一直等着,等到徐敬灵提着一袋东西进门后,她才敢近前。
她看清门牌上的“134”后,便往回走,一路上默默牢记着“134”三个数字。
夏含瑛一时不知怎么和方祖良解释,便没有再回慈济医院,而是去了润世诊所,那里有她用得上的药。而且她要在那里等着乔润英,等着冒死参与劫药行动的乔润英,等他和一众弟兄活着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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