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喘息
隔着三面洁白干净的棉布帘,方祖良听见外间荡漾着温厚亲切的低语声。他缓缓睁开眼,看着视野内的一片雪白,天棚两角熟悉的桃形花纹,他知道他这是在医院,在平沪的慈济医院。
方祖良一动不动地躺着,头还昏昏沉沉的。他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昨夜发生的事,猛然发觉徐敬灵和祈原都不在他身边,连忙惊声叫人。
布帘微微晃动,被一名白衣护士动作轻柔地拉开,站在布帘后的正是那温厚声音的主人,方二爷,方培谋。
方祖良看见人,惊喜地唤了一声:“二叔!你来啦!”
护士很有眼力,她近前去扶方祖良坐起,正欲问是否还需要她做什么,方鸣谋便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方培谋坐到方祖良床边,温和慈爱地看着他,笑问道:“好些了吗?伤口还疼不疼?”
方祖良轻轻颔首,谦恭地回道:“疼自然还是疼,但是我能忍住。”
方培谋帮方祖良正了正靠枕,嗔怪道:“你这孩子,做事就是冲动,捅了这么大篓子不说,还把自己搞得受了这么重的伤,你母亲看见定是要心疼死了。”
“我母亲?”方祖良眉心一紧,惶然道,“您告诉她我受伤了?”
“自然没有,我只叫人拍了电报给她,说你脱险了,逃到平沪来了,让她放心。”方培谋顿了顿,又道,“不过依她的性子,一定是要赶过来看你的,到时你便自己跟她解释吧。”
“是我太不孝顺,才让她担忧。”方祖良自责地垂下头去。
方培谋拍了拍方祖良的肩膀,略表安慰,随后转变话题道:“你跟我说说具体是怎么回事吧。从你和灵儿捣乱,到被抓,再到被救,一一向我说明,否则我不知道怎么救你们。”
方祖良这才想起刚才自己叫人就是为找这两人,忙问:“对了,徐敬灵和祈原,就是跟她一起来的那个男的,他们在哪?”
方培谋说:“你口中的那个祈原也受了伤,现在还昏迷不醒,灵儿守着他呢。”
方祖良惊道:“祈原也受伤了?”
“是呀,还是枪伤呢!”
“枪伤!?”
“嗯。”方培谋嗔他一眼,催促道,“你别只顾着惊讶,赶快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方祖良眼神躲闪,并不回话,只先谨慎地问:“徐敬灵没跟您说?”
方培谋挑着眉毛,目光犀利地打量着方祖良,“怎么?她含糊其辞地不肯明说,你也要瞒着我?”
“不是,其实是……我们也不太清楚……”方祖良连连解释,又叹了口气,“唉!算了,先跟您说前面的事吧。”
方祖良知道徐敬灵是顾及祈原,所以不肯明明白白地说,那想必她是不会提杉本实彦帮忙的事了,所以他也不提及杉本实彦这个人。他如实说明后挨鞭子之前的所有事情之后,只说是祈原来救徐敬灵,另外也还有人帮忙,但是不知道是谁。
方培谋狐疑问道:“另外那个救你们的人你一点也不认识?”
“不认识。”方祖良摇摇头。
“长相呢?”
“戴着面罩,看不清楚,只能看见一双浓眉,细长眼。”方祖良编起了瞎话,“也是他把我们送来平沪的,但是救命恩人不愿露面,我也不能强迫他。”
方培谋略略沉思片刻,又问道:“那个叫祈原的人又是什么人,他怎么有本事救你们两人呢?”
方祖良镇定地撒着谎,却又不算撒谎地说:“他也不是有本事,他是喜欢徐敬灵,为了救她可以豁出命去。”
“只是这样吗?”方培谋并不能信服。
方祖良摆出一副纨绔公子哥瞧不起人的模样,说:“是呀!我看他就是去胡闹的,他要真有本事能自己挨枪子儿吗?”
“嗯,也是。”方培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视线移向别处,不再言语。
方祖良见他二叔沉默了,知道他可能还是在怀疑,便不经意地转了话锋,问:“您有什么办法解决我惹出来的麻烦吗?”
方培谋目光重又落回方祖良脸上,略有为难地说:“你想放火烧药这件事好说,只说是你血气方刚,一时冲动,行事欠考虑罢了,我再去走动走动,日本人不会计较的。只是后来救你们那人,也包括祈原,只怕他们会被当成抗日分子,到时连带也把你和灵儿算成是抗日分子,这是日本人最不能容忍的,那样事情也就难办喽!”
“那怎么办?”方祖良不免焦灼起来。
方培谋道:“这个得容我好好想想。”
方祖良不知他二叔是不是知晓秦允和的计划,便试探性地问:“二叔,那你知道这批西药最后是到谁的手里吗?”
方培谋当然知道,因为整个劫药计划便是他提出的。从潭城到南州前线,一路上有太多日本人的卡哨,与其一路小心护送,时时与日本宪兵周旋,不如借日本人的手直接将西药运到前线,到时劫药风险虽大,但是只要布署周密,胜算亦大。
方培谋故作糊涂,反问道:“卖给日本人的药,难道最后不是到日本人的手里吗?”
方祖良眉目间立时添了几分凛然之色,义愤填膺道:“那等这批西药真的到了日本人手里,咱们方家就真成汉奸了!”
方祖良这般愤懑,一方面是掩饰自己问话的真实目的,一方面是真的担心万一劫药失败,而劫药之人又没能毁了这批西药,等批西药到了前线,治好了日本伤兵,他们再去杀中国将士,那他们方家慈济堂便是导致万千中国前线将士牺牲的罪魁祸首。
虽然方家因为对日本人态度暧昧而被骂成汉奸,可方祖良觉得那多半是外人无风起浪,忌妒方家权势大,连日本人都对方家忌惮三分。可是如果慈济堂的西药真的被用去医治日本士兵,那方家这汉奸的罪名便是坐实了。
然而方祖良并不知道,其实外人给方家安的汉奸骂名并非空穴来风。
日本人怎会因为纯粹忌惮方家权势便对方家礼让有加呢?再有权势的人随便策划一场暗杀便可解决。事实上,日本人礼待方家确是因为方二爷给了日本人某种暗示,暗示若是日本人将来和平治华,以华治华,他们方家愿效犬马之劳。不过这种暗示实属方二爷的明哲保身之举,方家数百年累积下来的偌大家业,怎能任其毁于一旦。而且有着和日本人这层暧昧不明的关系,外加自身身家势力,方家明里暗里地为中国人做了不少好事,平价售米,放粮赈济难民,救助将遭日本人戕害的中国人……
方培谋听着侄子的愤慨,四两拨千斤地回应道:“汉奸不汉奸,不在这一时,要看最后的最后。”
“我不明白。”
“大丈能屈能伸。”
“不懂。”
“蠢!”
方祖良平白无故挨了骂,正摸不着头脑,忽听隔壁床传来一声“哧”笑,心里奇怪怎么自己不是单独住一间病房呢?
方培谋笑笑站起身,拉开了方祖良左边的那面白布帘。
方祖良看见夏含瑛正抿唇微笑,目光柔柔地注视着自己,他惊喜地叫出声来:“夏小姐!”
“你们聊吧。”方培谋把整间病房都留给两个年轻人,径自出去了。
“二叔您慢走。”方祖良一面急匆匆地与方培谋道别,一面吃惊地问夏含瑛:“你怎么在……”
夏含瑛低垂着一双明眸,甜甜一笑道:“我们真是有缘,连受伤都是同时。”
有缘!她说她与他有缘!方祖良心里泛起阵阵喜悦,心情激动难言,正要回应一句“是啊,真有缘”,忽然反应过来,失声道:“啊?你也受伤了?”
夏含瑛又是悦耳地轻声一笑,道:“方少爷脑子还真是不灵光,我要不是受伤,干嘛来医院?”
“我以为你……”是来看我的。然而不是。
方祖良神色一黯,没有说出后半句,只关切问道:“你伤在哪了?疼不疼?怎么伤的?”
“我夜里下楼,摔下楼梯,摔断了两根肋骨。”夏含瑛声音有些微弱,似是疼痛所致。
“严不严重?医生们怎么给你处理的?疼不疼?”方祖良忍不住又问了一遍疼不疼。
“疼是疼,不过我也能忍住。”夏含瑛双瞳含着水一样的光泽,望定了方祖良。因为学他说话,她嘴角不自觉地漾起一丝调皮的笑意。
她记得他说过的话,她一直听着呢!
“呵呵呵。”方祖良突然傻笑出声,揉着后脑勺,看着他的心上人,不停地笑。
夏含瑛也掩嘴微笑,也渐渐笑出声来。
两人笑了半晌,夏含瑛惋惜地说:“真可惜呀!我伤到了骨头,医生不许我乱动,我不能给你倒水喝,不能给你削苹果吃。”
“没关系,没关系,你不用管我。你伤到骨头了,别乱动。我倒水给你喝。”说着方祖良费力挪蹭下床,去拿水壶。
夏含瑛见他行动迟缓,忙阻拦道:“不用了,有这么多陪护在,还用劳烦方大少爷?”
“不一样的。”方祖良已经碰到了水壶把手,他十指先前遭江口美穗用鞋底碾过压,碾得几乎露了骨,都上了药裹着纱布,很不灵活,也使不出多大力气,所幸水壶里面水不多,他还拿得动。
极平常的“嘟哩嘟哩”的倒水声这会儿听在夏含瑛耳里,十分悦耳动听,她欢喜地问:“哪里不一样?”
方祖良含笑答道:“她们倒的只是水。”
“那你倒的呢?”
“是心意。”
夏含瑛忍俊不禁,打趣道:“方少爷伤成这样还能哄女孩子开心?当真不负你风流美名!”
方祖良生怕她误会,连忙解释道:“不是的,我只想哄你开心,别人我不管的。”
夏含瑛听着这个承诺似的解释,心旌软软地摇曳起来。她心下有无限感动,生怕自己因此控制不好表情,流露出太明显的喜悦,便按铃叫护士进来。
方祖良以为她突然不舒服,慌乱又着急地坐到她床边,柔声问:“怎么了?又疼了吗?”
“不是。”夏含瑛难为情地笑了一下,说,“我要去厕所。”
“哦。”方祖良尴尬地站起来,给已经进来的护士让出地方,那护士便扶着夏含瑛出去了。
方祖良呆呆地望着病房门口,痴等夏含瑛回来。忽然,护士进来又出去的身影给了他灵光一闪的提示,让他油然生起了几分疑心。
他刚刚醒来时,他二叔特意吩咐护士出去才开始问他被抓的事,可是二叔是知道夏含瑛也在旁边的,那二叔怎么不防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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