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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逃亡


  

  看着手表指针一格一格地划过,杉本实彦开始感到惴惴不安。他的两手抓握着汽车方向盘,只有两根食伸出来,一下一下地点着黑色圆环边缘。

  车后座上的徐敬灵和方祖良对视一眼,知道彼此心中有相同的困惑,于是徐敬灵转向前座的杉本实彦,试探着问道:“你是什么人?”

  杉本实彦抬了抬眼,向后视镜里看着徐敬灵,淡淡回道:“我的身份不能对你们坦白。”

  这话是祈原教他的,这样留有余地地说,只让徐敬灵和方祖良自己去猜,即便他们猜错了,想错了,也不算是他欺骗他们。

  徐敬灵知道卧底间谍的身份是不能向不相干的人透露的,她想杉本实彦也许不是日本人,是在日本军部卧底的中国人,所以他才敢对日本宪兵颐指气使,所以他才会救他们。

  方祖良自然也被诱导到了同样的思路上去,他想起母亲先前不许他问关于她身份的事,直说是违反纪律,那么前面这个人也是同样的身份吗?

  方祖良这样想着,差一点便将劫药的事脱口而出,然而所幸他管住了自己的嘴。毕竟就算前面坐着的那人是中国人安插在日本军部的眼线,他也分共.党,军统,中统,而这三方又是各自为营、各谋其利的。劫药那种人命关天的事,千万不能在自己这里出纰漏。

  方祖良保持一个姿势坐得太久,很不舒服,他身上带着伤,正欲用手撑着座椅换个坐姿,便听杉本实彦一声惊呼,道:“方少爷,请别让我的车座上沾上您的血,我回去没法交待。”

  方祖良闻言一愣,随后连忙歉疚道:“对不起,是我疏忽了。”

  徐敬灵则立刻去扶他,让他撑着自己的手掌调整姿势,同时问:“我们为什么还不去医院?或者至少先找人帮他处理一下伤口,这样一直流血,他会昏死过去的。”

  杉本实彦忧心祈原安危,焦躁得很,立时愠怒道:“他为了救你连命都不要了,你等他一下都不行?”

  徐敬灵一时怔住了,不明所以,问:“谁?谁为了救我不要命?”

  “你不知道是谁在救你们吗?”杉本实彦一直以为这两人是知道祈原的计划的。

  “我不知道。所以你快告诉我到底是谁?”徐敬灵的声音微微抖起来。

  她心里有些发慌,她虽不知杉本实彦所指之人是谁,但是那人肯舍命救她,说明她对那人很重要,那么反过来,那人也一定是对她很重要的人。

  “祈原。”这是祈原千叮咛万嘱咐,让杉本实彦切忌要说这个名字,一定不能让方徐二人知道他从前的名字。

  徐敬灵听着这个名字轻轻悠悠地飘进耳里,一颗心直直地往下坠。她无疑是担心祈原的安危的,然而她的心也有一瞬间的寒凉,他果然是有事欺瞒她的。

  “那……”徐敬灵语无伦次地开口,“他和你……”

  她原是想问祈原的身份是什么,但是这种带着几分质疑的好奇心很快便被别的念头取代,她心中涌出许多压制不下去的可怕设想,足以让她慌乱到手足无措。

  徐敬灵眼睫上挂了泪珠,看向杉本实彦,央求道:“你可不可以去找找他,他不会出事吧?”

  杉本实彦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有所行动。他的任务是保护徐敬灵的安全,如果她出事,他无法向祈原交待。可是她的生死又与他何干,他只在乎祈原是不是平安无事,毕竟祈原是死过一次的人。人这辈子能得几回老天眷顾,得见死去的亲人呢?

  杉本实彦下定决心,利落地推门离车。他才走了几步,便见祈原颤巍着向他走来,他赶忙去扶,不等他先发语寻问,祈原便斥道:“你怎么敢离开?交待你的事不记得了?”

  杉本实彦心中有愧,沉默地低下头去。

  徐敬灵从车里跑出来,冲上去欲抱住祈原,祈原却后退一步躲开了。他现在不想让她知道他受伤了,她会担心。

  “先离开这里。”说完,祈原抓住杉本实彦的手臂,借他的力往前走。杉本实彦这下便知道了,祈原受伤了,伤重到走不动路。

  徐敬灵知道此时形势危急,便乖乖听话,还坐回到后排座位上去。祈原便坐到了唯一的空座,副驾驶的位置上去。

  杉本实彦一面发动汽车,一面回头问:“最近的医院在哪?”

  徐敬灵以为他是要带方祖良去包扎伤口,正要回话,便听祈原用低低的声音发话了:“去平沪。”

  杉本实彦一口回绝:“不行!先去医院。”

  祈原并不与他做口舌之争,只拼进全力捶了一下车门,那声巨大的“咚”响刹那间震住了车内的另外三人。

  杉本实彦一咬牙,也猛地捶了一下方向盘,只是发泄过后他还是要听令开往平沪。

  见他妥协,徐敬灵不免要稍微提醒他们一下,“你们可知道从这里开车去平沪,即便走的都是平路,开出最快的速度,一刻不停,也要开大半夜,到时方祖良他……”

  “怎么?你挺不住了吗?”祈原尽量用平稳的语气说,装出自己安好无事的样子。

  “我能挺住。”方祖良其实已经坐不直了,他头靠在徐敬灵肩膀上,吃力地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潭城待不下去了……去法租界……找我二叔……他能救我们。”

  “可是……”不等徐敬灵再说什么,车子已经疾驰开出,黑沉沉的苍茫夜色在左右一掠而过。

  大约两个小时后,车子驶上平坦旷野,四周一片寂静,广阔天地间唯有一辆黑色汽车,奔驰在浓稠如墨的夜色里,发出呼呼的啸声。

  远处与公路走向大致平行的一段铁轨上,一辆货运火车宛若一条巨型长龙,轰隆隆地朝前游动。这列火车载着日本军部从慈济堂买来的西药,向着相同的目的地平沪进发。

  路上车内四人皆是无话,两人因为伤痛无力说话,两人因为担忧无心说话。等汽车终于开进了平沪,所有人才得以稍稍缓口气,然而不到能确定全然安全的时刻,他们不会真正松懈。

  方祖良已经昏过去了,徐敬灵忧心如焚,叫杉本实彦先将车开去慈济医院。只是她却不知道,祈原也就快支撑不住了。

  此时是凌晨三点钟的样子,慈济医院大门两侧亮着两盏火团一样的壁灯,映在门前的砖石地上,是一片朦朦胧胧的晕黄。

  缓缓减速,汽车最终停稳在慈济医院门前。

  徐敬灵一面扶着方祖良,让他倚靠在他那一侧的车门上,一面对前排的祈原说:“祈原,你来扶他。”说完自己立刻下了车,去慈济医院里喊人出来。

  杉本实彦几乎是车一停便开门下车,绕到车身另一侧去扶祈原,只是他才打开车门,祈原便一头栽倒出来。杉本实彦立刻扶住他,急得叫出了一长串日语。

  徐敬灵这时已经站在慈济医院前的石阶上了,她没听清杉本实彦说的什么,自然也想不到他是在说日语,她只听出了他的慌张和忧惧。

  她回过头来,目光越过车顶,只能隐隐看见杉本实彦的头顶的,却瞧不见祈原。她的心骤然一颤,不及去猜想什么,便见杉本实彦抱着祈原疾步跑过她身边,跑向医院里。

  徐敬灵呆立在原地,脑袋里霍然嗡嗡直响,沉沉地要令她昏厥过去。

  医院里的值班护士听见了大门外的响动,早已叫了人出来抬伤者进去。

  有个小护士拉了徐敬灵一把,她才如梦初醒,回过神来,忙跟着人跑进去。

  医生夜里被惊扰了好梦,略有不悦,即便见是两个重伤到昏迷的患者,却仍很不耐烦,他摆出一张臭脸,指着躺在担架上的方祖良问:“这是谁?”

  “你连方家大少爷也不认识?”徐敬灵心里急得像是着了火,如今她把这一股火都喷向这无德医生。

  医生怔了一瞬,仔细瞅了瞅,认清确是方大少爷后忙叫人赶快送手术室,预备缝合伤口。

  医生安排妥当方祖良,又指向祈原,问:“这又是谁?”

  “你管他是谁,伤这么重,你不救吗?”徐敬灵吼叫着,因为心里难受得想哭,声音抖个不停。

  医生看不惯徐敬灵这气焰嚣张的样子,他嫌恶地扯动了一下祈原手臂,看是穿透伤,不必取子弹,便反呛道:“放心,死不了。”

  徐敬灵却未理会他的呛声,只紧张地轻轻扶住祈原的肩膀和手肘,不住地说:“轻一点,轻一点。”说着已经流下泪来。

  这时一名女医生走过来,对先前那男医生喝斥道:“怎么还不动手术?”

  男医生还未及开口说明伤情,徐敬灵便一把握住女医生的手,胡乱恳求着:“求你救救他,救救他,一定要救活他,救他,别让他死。”

  女医生看出徐敬灵对伤者视之如命,便安慰她说:“子弹已经从他肩膀射出,不会危及生命,我们现在为他处理伤口。你就放心吧。”说完,她轻轻推开徐敬灵的手。

  杉本实彦方才将祈原交给医生,去交钱办手续,如今回来了。他走向坐在长椅上等待的徐敬灵,看见她低着头,已经泣不成声,正不停地抹眼泪。

  杉本实彦四下张望,见周围没有人,才把一只手.枪递给徐敬灵。那是他刚才从祈原腰间取下的枪,也正是他先前给他的那只。他一脸严肃地对她说:“这把枪你要收好,等祈原醒来后交给他。记住,一定不要让人看见。”

  徐敬灵抬起头,愣愣地接过枪,边哭边点头,然后把枪塞进宽大的袄衣袖筒里。

  杉本实彦又把一叠钱交给她,说:“我不能再久留了,这些钱也许会用得上,你先拿着。放心,他们两个人受的都是皮肉伤,多养些时日就好了,你得挺住,只有你能照顾祈原了。”

  徐敬灵握着钱,呜咽着说:“好,好,我知道了。”

  杉本实彦拍了拍她肩膀表示安慰,之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杉本实彦走后不久,有个像是管事的男人来到手术室门外,向徐敬灵寻问事情因由,得知跟日本人有关,忙去交待今晚参与救人的人务必保密。慈济医院经常救治抗日志士,所以这种事情只须略略一提,众人便皆了然于心。

  他又焦急地喊来一名护士,吩咐她说:“快去方家!找方二爷!”

  随后男人只安慰了徐敬灵两句,便去忙他自己的事。

  徐敬灵又哭了好久才止住了眼泪,她抬起头,惊讶地看见夏含瑛竟然坐在她对面的长椅上。

  夏含瑛一只手捂在肋骨处,一只手撑在椅子上,好像很累的样子,她轻轻呵着气,问:“祖良他们没事吧?”

  “没事。”徐敬灵讷讷地回答,她知道夏含瑛是常住平沪的,却不知她为何也来了这慈济医院,“你怎么……”

  “我半夜走楼梯摔了一跤,跌断了肋骨,来这里医治,听说方少爷受了伤,所以来问问。”夏含瑛咬着下唇,想来已是疼得极为痛苦。

  “我去帮你叫医生。”徐敬灵于心不忍,提出帮忙。

  祈原和方祖良都还要手术室里,徐敬灵不敢离开太久。她跑着去,跑着回,马上找来了一名医生和一名护士。

  夏含瑛抓住护士的手腕,恳求道:“等会……可不可以……让我与方少爷同一间病房。”

  护士为难地婉拒道:“只怕不行,方少爷定是要单独住一间病房的。”

  夏含瑛神色暗淡下去,徐敬灵帮着说:“你就按她说的办吧,你们家方少爷醒来见到她,会很开心的。”

  夏含瑛冲着徐敬灵感激一笑,轻声说:“谢谢。”

  徐敬灵微微摇头表示不必谢她。她现在是笑不出来的,祈原的伤到底是轻是重,她心里完全没得衡量,方祖良身上别处是不是还有伤口,她也完全不知道。

  她觉得自己的心就是像被人撕开了一个小口,不停地有冷风往里灌,却怎么也灌不满,那些进了她心里的风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只留给她绵延无尽的凉意。

  平沪日本宪兵司令部,少佐办公室里,清冷的晨光在大理石窗台上洒下了一片寒霜。

  江口美穗站在窗前,负手而立,眼中空无一物,面容却狰狞如一只猛兽。

  江口美穗本欲留在潭城继续寻找她以为是近藤诚之的祈原,然而她不能不负责任地只由她的下属护运西药,便只好暂时搭乘那列装载着西药的货运火车回到平沪。

  江口美穗的身后站着杉本实彦,他正使劲按住自己左肩膀,止住将要汨汨外渗的血。

  他为了解释祈原印在他车上的血迹,同时配合自己接下来的说辞,在回来交待之前故意冲着自己的左肩开了一枪。

  江口美穗此刻像是审讯犯人一样,质问杉本实彦,“这一晚上你都去哪了?”

  杉本实彦抿着嘴唇,忍着痛,吃力回答道:“您跳窗出去后不久,一个女人冲了进来,我与她打斗一番后,寻得间隙,正要开枪,那个姓徐的女孩子从后面抱住了我,我开不了枪,反而被那个女人开枪打伤了,她们劫持了我,逼我去开车,后来……”

  突然,江口美穗猛地回身,一巴掌把杉本实彦的话打断在口中。

  她面容扭曲,两眼放着凶光,死盯着他说:“别以为诚之待你亲如兄弟,你便真拿自己当贵公子,你不过是近藤家的一个家奴,还真敢吃闲饭啊!”

  杉本实彦立刻双手贴于身体两侧,身板放平,对着江口美穗做了一个九十度躹躬,久久不敢起身。

  江口美穗双手插.进裤兜,厌弃地瞥了他一眼,看见他肩头的血就要滴在印着淡蓝花纹的地毯上,吼道:“站直了!弄脏了我的地毯!”

  “是!”杉本实彦用极其铿锵的声调回答,以示尊敬。

  江口美穗沉默了良久,忽然问:“你觉得那女人身手怎么样?”

  杉本实彦对此问也有准备,回答道:“她的身手跟我们从前抓的那些抗日分子一样,都是普通的西洋拳术,只是她到底是女人,力度不足,若不是那个徐……”

  “你还好意思说两遍自己的无能事迹。”江口美穗的嘲讽话语吐得虽轻,却如刀斧一般生生劈断了杉本实彦的话。

  杉本实彦默然垂下头,静寂无言中,他听见江口美穗鄙夷万分的声气。

  她说:“那女人的身手确实不怎么样,不过逃命的本事倒是一流,我后来踢断了她两根肋骨,又派了人去追,却都能让她给逃掉!”

  杉本实彦愣住了,他本是胡说,不想原来真的存在这样一个女人。难怪他当时带着方徐两人离开别苑时畅通无阻,完全没碰见江口美穗,原来她是被这个女人绊住了。

  “你出去吧,告诉石田秘书把‘望日丸’爆炸案的所有调查报告都拿进来。”江口美穗吩咐着,刻意强调了“所有”两个字。

  三个月前,近藤诚之死于“望日丸”爆炸事故,但是并没有人找到他的尸骨,加之昨晚出现的那个刻意饶过自己性命的熟悉的人,江口美穗心里的某个念头越来越强烈——

  也许,近藤诚之还活着,在这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里,好好地活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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