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救人
徐敬灵爬出菜窖，走出一间不知作何用途的屋子，才发现原来天已经黑了。秋末的天总是在一眨眼间便黑了。
凄清月光下，瑟瑟夜风中，树枝鬼影一般，张牙舞爪地摇曳着，抽打着，好像下一瞬便要将人的魂魄揪走。
徐敬灵胆寒地四下望了望，然而在这样阴沉沉的夜里，她辨不出方向，看不清周围环境，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如今身在何处。
一个日本宪兵搡了她一把，嘟囔着什么，无非是叫她快点走。
徐敬灵被他们带进刑.讯室，她终于见到了方祖良。方祖良虽然只挨了两鞭，然而那道深深的血痕实在触目惊心，徐敬灵看见他的那一刹那，只觉像是自己心上被人重重抽了一鞭，疼得她要窒息过去。
徐敬灵走到垂着头的方祖良面前，看见他的脸因为疼痛扭曲着，眉毛紧紧拧着，她一下子便流下眼泪来，呜咽着哭出声来。
“我又没死，你哭什么？”方祖良撑着力气说道，声音低低的，她几乎听不见。
“可是你很疼。”徐敬灵抽泣着说，她甚至不敢去摸一摸他，她怕他身上还有什么隐蔽的伤口，怕碰疼了他。
江口美穗原本是要把方祖良丢回菜窖里的，但是她后来觉得让方祖良看着徐敬灵受折.磨，也许他会比她招得还快。
江口美穗把头微微一偏，给她的手下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立刻去给方祖良松绑，要把他绑到椅子上去。
方祖良知道这个十字架子是要腾出来拷打徐敬灵用，便挣扎着不肯离开，死死搂住木架不撒手，任由江口美穗的手下便踢他打他。
徐敬灵这时已经被人抓住手臂动弹不得，她只能喊着叫方祖良松手，别再逞强。
徐敬灵方才在菜窖里一直在设想自己的结局，设想方祖良的结局。她知道她和他都是要被日本人用刑的，她听说书的说过，说日本人设计了三十八种酷刑，每一种都可以叫人生不如死，她不要生不如死，她只求一死。
最坏的结局也就是一死，只是她就这样死了实在对不起爸妈，她还没有对他们二老尽过孝道，她总是让他们操心，惹她们生气。她还想，她应当是再也见不到祈原了，他说过他会娶她，她等不到那一天了，她的世界已经转到终日了。
她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死就死吧。只是她不要死的那么窝囊，她想拉一两个日本人做垫背。她是会用枪的。最初打仗那一阵，徐安仁担心日本人打进潭城，特意托人从黑市上买来两只左.轮.手.枪，其中一只就给了徐敬灵，还请了警署的朋友来家里教她枪法。
徐敬灵时刻盯着每一个入眼的日本宪兵的腰部，打算看准机会，抽出他们的手.枪，能自卫保命最好，不能便饮弹自尽，也好过受人凌.辱折.磨。
那边方祖良还是不肯松手，江口美穗火冒三丈，径直走过去，抬脚狠狠踩上方祖良抠着木架的手指。
徐敬灵被人紧紧抓着，动弹不得，只能一声声地喊：“放开他！你放开他！”
江口美穗左右拧转脚腕，铁一般坚硬的靴跟碾着方祖良嫩皮嫩肉的手指。十指连心，方祖良疼得钻心，“啊啊啊”地叫着，忍着，最后终于受不住，栽倒下去。
徐敬灵以为自己可以很坚强，以为她能冷静地抽枪开枪，然而这时她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承受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她绝望至极，她想放弃了，她想现在就死了吧，不要活着了吧，反正是活不下去的。
忽然，房门被推开了，走进来的是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他握着一个小型手电筒，虽然只有一柱细细的光线，但是原本晦暗如地狱的小屋却像是迎来了无限光明。
西装男子放下手电筒，走向徐敬灵，凌厉地扯开抓着她胳膊的两个日本宪兵，怒喝一声：“松开！”
两个日本宪兵立时唯唯诺诺地退开了。
杉本实彦见祈原之前曾向茶馆反方向开车，浪费了一些时间，加之后来与祈原说话的那一会儿功夫，江口美穗便已雷厉风行地对方祖良施了刑，她差一点便要对徐敬灵下手了。
他差一点辜负了那个万分信任他的人对他的期望。
方祖良倒在地上，徐敬灵站在一旁，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杉本实彦。他们看出杉本实彦明显是能对日本人指手画脚的人，可是他为什么要帮她呢？方徐两人虽然都对他的举动困惑不解，但却直觉地感受到了生的希望。
徐敬灵见自己自由了，立刻蹲下，将方祖良扶起来，让他靠着自己歇着。
江口美穗对杉本实彦的行为很是不满，她缓步走向他，目光如锥地盯着他，冷冷地用日语说：“你是想用你的菩萨心肠来反衬我的蛇蝎心肠吗？”
杉本实彦向她深深地躹了一躬，同样用日语恭谨回道：“不敢，只是夫人，您看她，年纪这样小，应当跟您妹妹年纪相仿，怎好这样吓唬她呢？”
江口美穗想起自己年仅十四岁的妹妹，脸色不禁柔和了许多，转头问徐敬灵：“你多大了？”
“十七。”徐敬灵表现得很识时务，她不能惹怒江口美穗，不然她会暴怒地来打她，而方祖良一定会替她挡着。她不能再让他挨打了。
“你都十七啦！”杉本实彦吃了一惊，“夫人也才十七啊！”
江口美穗脸上也微现惊讶之色，十七岁的女孩怎么长得这般娃娃脸，两侧脸颊甚至还有未曾退去的婴儿肥。
“你才十七？”徐敬灵忍不住问出声来，她也惊讶，眼前这个老成的女人竟然只有十七岁，只有十七岁的女孩怎么可以这样狠毒！
江口美穗并不理会徐敬灵那根本不需回答的问话。她敛定心神，立时便又凶相毕露。
她抓住徐敬灵的胳膊，粗暴地将她拎起来，正要扯着她走向十字木架，忽然感到一线银芒在自己左边耳畔呼啸掠过。
江口美穗立刻敏捷地蹲下身去，同时大喊：“所有人蹲下！”
然而已经迟了，除了江口美穗和同样身手敏捷的杉本实彦外，屋子里的日本人全部瞬间中弹倒地。
江口美穗背贴着窗台下的墙面，抬手摸了摸左耳垂，碰到黏腻的液体，移到自己眼前，见一抹血红在她指尖绽放。
她不敢相信这短短一瞬间内发生的事。
她急切地想知道外面有多少人，都是怎样的身手，怎么能弹无虚发的枪枪致命呢！
杉本实彦刚才一面指示方徐二人往何处躲，一面自己找好掩蔽处，竖起手.枪机警地做着战斗准备。
徐敬灵搀着方祖良，顺着杉本实彦所指的方向，猫腰快步移动过去，最后缩在墙角。
江口美穗竖耳细听，听到窗外的树枝发出稀稀索索的声音后，立刻向窗外猛射子弹，然后飞脚踢破木窗，动作利落地跳出窗户。
“跟我走。”杉本实彦见江口美穗已经离开，立即上前去扶起方祖良，示意两人同他走。
方徐两人虽不明对方身份，但都没有迟疑，留在这儿只有死，跟他走或许还有条活路。
江口美穗跳窗出去，才发觉原来院中的两个守卫皆已死亡，是被人用他们自己的刺刀割了喉，想必他们死得也是十分痛快，她竟没有听见一句惨叫。
她暗叹那个闯入之人既然这般擅用刺刀，后来当真不该开枪。她秘密安排在街尾宅院里的那十名杀手听到枪声，只怕会误以为那是她的枪声。他们要提前赶到了吧。
江口美穗不论去往何处，都要带上十名家养杀手，由她自己安排在一处不为人知的地方，秘密保护她的安全。他们是她的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武器。
脚下躺着两个死去的手下的冰冷尸体，江口美穗一点不觉惋惜，有人替她解决了无能之辈，她真心感恩于他。她现在只等她江口家训练有素的杀手来替她“感谢”这个“恩人”。
祈原知道江口美穗的秘密武器，所以先前他虽然跟杉本实彦要了手.枪，但也只是以备不时之需，他本来已经用刺刀杀了院中守卫，方才也是预备以飞刀解决那些刑.讯室里的日本人。
然而那几声枪响却打乱了他的计划。
祈原听见方才那几声枪响，立即收起手中的飞刀，一个翻跃跳进灌木丛里，在心里暗叫不好。虽说开枪之人是为救人，然而这枪声只怕是要引来江口家的家养杀手，那些杀手使的是招数诡异的忍术，极难对付。
忧心事情会变棘手的同时，祈原心里也疑惑着，那开枪之人是谁，又是来救谁的。
祈原见江口美穗已然破窗而出，正欲去找徐敬灵，便被一人按住肩头，拿刀架住脖子。
祈原不敢轻举妄动，只缓缓回头。
他看见那人戴着面具，虽然四周漆黑，看不清面具的式样，但是不用看他也知道，那是如同红黑白三色颜料初混在一起，颜色还未融合时的样态，是一种线条缠缠绕绕的花样。除此之外，那面具便唯有眉心处点了一朵黄色菊.花图案。
江口家的杀手杀人时都戴这样的面具，一来万一失手，不至被杀人目标记住相貌，二来即便得手，亦要谨防被旁人记住相貌。两者皆便于日后露脸行事。
不过外人并不知晓面具与江口家的关联，所以不怕被杀之人的家眷亲信凭面具寻仇于江口家。
杀手看清祈原面目，着实吃惊，不禁愣住。就是这样一个愣神的间隙，给了祈原机会反手夺刀，一刀封喉，结果了他性命。
祈原迅速换上杀手的衣服，摘下杀手的面具，戴在自己脸上，又用自己脱下来的衣服抹去了刀上的血迹，否则看见血迹的其余杀手会问他杀了谁，而他无法回答。
做好这一切，祈原便放心大胆地走进杀手之中，随着他们一起四处寻找方才开枪那人，同时也寻找着徐敬灵。虽然他已经交待杉本实彦将徐敬灵和方祖良安全带离。只是见不到她，他总是不安心。
祈原正想着徐敬灵，身边的杀手忽然横刀向他砍来，他连忙接招，顾不上思考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
祈原已经谋算得很精密了，只是对于他不知道的事他是无从谋算的。他不知道的事江口美穗也不知道，否则她会告诉他的。
当年训练江口家第一批杀手的祖师定下一条规矩，杀手们在握刀时，小拇指不可以指腹贴于刀柄，必得勾起，以指甲贴于刀柄。这样起初不便握刀，然而经过长久训练自可挥刀如常。这条规矩由每一代师父亲口告知每一位徒弟，外人无从获悉，连杀手们的主人江口家的人亦不知晓。而每一位徒弟又都是通过困难重重的忠诚考验的人，亦不必担心他们泄密。
一名杀手动刀，另八名杀手随之动刀。
祈原就要招架不住，枪声适时响起，阻挠了杀手对他的攻击。两名杀手中枪倒地，其余杀手纷纷向四周跳去寻找庇护。
祈原便也趁此间隙丢刀拔枪，藏在一棵树后，向着杀手们的躲避处“砰砰”连开数枪。
伴随枪声的还有一声“嘭”响，声音响起的同时，夜空中盛放出一朵光彩绚丽的花火。
祈原知道徐敬灵和方祖良已经安全，他装好弹夹，转身正欲撤退，一颗子弹呼啸疾至，刹时穿透他左肩，鲜血喷涌而出。
受了子弹的冲击力，祈原一个踉跄趴在地上。但是他不能给自己喘息的时间，否则必将丢命。祈原立即爬起，重新躲进树后，向后接连开枪。
江口美穗被子弹逼得前进不得，然而心中急切要抓住那闯院劫人的狂徒，便也不顾安危，一面开枪，一面试探着一步步地向前移。
正前移着，她忽然停下了脚步，她发觉，在她如同此时没有掩蔽物的情形下，每一颗子弹都能要了她的命，但是每一颗子弹都停留在她脚尖前，激起一撮灰土，却不伤她分毫。
最令她震撼的是，那人不需回头瞄准，只听取她的脚步声，辨别她的位置，调整枪口的角度，便能枪枪打中他的目标位置。
她心里隐约觉察到了什么，却不敢相信。她又往前挪了一步，同样的，再次射向她的子弹仍旧是停在她的脚尖前，距伤到她只有五毫米的距离。
树后那人，竟是有意饶她一命！
江口美穗立刻下令给身后的所有杀手和枪手：“不准伤人！”
正是在江口美穗回头下令的那一刻，祈原纵身跃至墙根，吃力地用右手攀住墙头，翻墙逃脱。
江口美穗反应过来，立刻吩咐手下去追，她冲他们大嚷：“不许伤人！要活捉！”
她叫手下去追，是因为她自己已经无力去追了，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只为奋力拼出一个人的面容。
她怔怔地出着神，回想着方才那人的背影，那样熟悉的背影，那样精准的枪法，而且还次次饶她性命……
一个诡异却又愉快的念头从她心底缓缓冒出，她不敢相信却愿意相信，恐惧着却又贪恋着，犹如在吸.食.鸦.片.烟一样。
江口美穗不禁在心底问，问他，问自己，也问苍天——
“诚之，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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