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受刑
祈原见方祖良已经去找徐敬灵,便安心地从慈济堂后院后门出去。因为知道日本人在慈济堂主楼里签合约,他怕被他们认出,所以并不近前,只是一直在慈济堂旁边的一间古韵盎然的茶馆里等待着。然而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出来,他渐渐忐忑不安起来。
茶馆里一张木板上挂着数十个漆绿小木牌,上面用小楷字书写着各式茶名,过堂风呼呼溜过,木牌敲击着木板,叮叮当当地响。
在这一连串的响声中,祈原终于等到了徐敬灵,但却不是他期望的情形。
慈济堂大门霍地被人推开,十个日本宪兵手握装有尖利刺刀的三八式步.枪,分列两队立在慈济堂门前台阶上。祈原知道他们是专门保护重要人物的日本宪兵。
随后徐敬灵和方祖良被另外四个日本宪兵架出来。两人都在用力挣扎,她在喊:“你弄疼我的手了。”他在骂:“混账东西!”
祈原顿时色变,几乎就要冲出去,然而理智阻止了他。他现在手无寸铁,对方却是荷枪实弹,如果冒然冲出去,根本救不了人,反而会搭上自己的性命。
正心焦之际,祈原见秦允和从屋里追出来,死死抱住一个身着深蓝西服的女人的胳膊,一声声地央求着,而方祖良则是不停地叫母亲不要求她。
那个被抱住的女人缓缓回过头来,用不可一世的鄙夷目光打量着秦允和,勾起嘴角牵出一丝冷笑。她挥手甩开秦允和,接着开始丧心病狂地放声大笑。
窗外裹着茂叶的树枝恰好遮住了女人的脸,祈原便向旁边稍稍移动了一下以便看清。只是待看清女人的脸后,他立时惊住了,半晌动弹不得。犹如一记霹雳,直.插心底。
那女人为什么会是她!江口美穗,美穗啊!
他与她分开太久了,久到他已然忘记了她的声音,或者说,是久到她的声音已经完全变了样子,而他从不知晓这种变化。
祈原隐隐感觉到那样可怕的笑声背后隐藏的可能是杀戮,足以毁灭一切美好的杀戮。
他犹豫着,犹豫要不要现在冲出去,对江口美穗表明身份,请她放了他们。
可是然后呢?他便要回去了吗?重回当初历尽艰险逃离的境地吗?
然而在这种刻不容缓的情势下,他不能再犹豫了,他不能拿徐敬灵的生命冒险。祈原站起身,就要走出茶馆时,他忽然看见远处黑色轿车里走出一个年轻男人。
男人穿着笔挺帅气的黑色西装,与同色汽车相映照着,一派天家贵公子的模样。他迈着从容不迫的步态,正阔步向江口美穗走去。
祈原看清那人的脸,仿佛寻得救命稻草一般,原本绝望至死的一颗心稍稍复活了些。他希望他还能记得他们的秘密约定,如今可以救人一命的约定。
祈原转身走向一个茶馆伙计,故意撞翻他的茶盘,那伙计嚷嚷着要揍他,弄出好大的动静。
西装男子的眼神不经意地瞥过来。他看见祈原,看清他的动作,身子猛然僵住,脚步也停滞不前,好似被人钉在了地上一般。
江口美穗扬声问:“杉本实彦,你在干什么?”
杉本实彦定定神,随意地答道:“没事,只是看茶馆里那伙计要揍人了。”
江口美穗没再说什么,她只命人押徐敬灵和方祖良上车。
杉本实彦凑上前去跟江口美穗说想去四处转转,看看这潭城的景致。原本杉本实彦便是冲着潭城秀美的天然风光才跟她来的,这是先前便说好的,所以江口美穗也不怀疑,也不阻挠,只由着他去。
杉本实彦想着方才祈原冲他比的那个动作,他五指并拢抻直,双手手腕相抵,交叉比出十字,放于身体左肋处。
这个手势的意思是“不要声张”。
不要声张却向他露脸,所以另一个意思是“来见我”。
“一个人来见我”,正是祈原向杉本实彦传达的信息。
杉本实彦重新坐回车里,向茶馆反方向开了一段距离,以迷惑任何一个有可能盯着他的人。等到所有的日本人都走了,他才又返回来。
杉本实彦冲进茶馆,不等他先用目光搜索一番,祈原便已走上前来拍他的肩膀。
看清祈原真的是自己一直怀念着的人,杉本实彦万分激动,几乎要流出眼泪,上来便要抱住他。
祈原却一下子抓住他胳膊,将他推定,半句废话没有,直接开口,用日语说:“实彦,帮我一个忙。”
杉本实彦眼里仍含着泪,点了点头。
祈原拉着他走出茶馆,拐进僻静小巷,说:“先把你的枪给我。”
杉本实彦乖乖递上枪,祈原又匆匆说道:“所有的事我都日后再同你解释。你一会儿马上回去美穗身边,务必保证她刚才抓走的那两个人的安全,尤其是那个女孩,你不能让她受一点伤害。她出事,我会死。”
最后这一句话有十足的力度,杉本实彦听后重重点头。
祈原又同他约定一些其他事情,杉本实彦一一记牢后,便立刻拔腿跑进车里,回去保护徐敬灵的安全。
得到杉本实彦的全力帮助,祈原先前一直“咚咚”狂跳的心终于平静了些。
祈原不知道秦允和是否会有什么办法能救出方徐二人,但见她方才失态地苦苦哀求的举止,他觉得她已然无计可施。
既然正常谈判无济于事,那便只有兵戎相见了。
祈原收好杉本实彦的□□,离开茶馆去准备另一样待会救人要用到的武器。
祈原忙着这一切的同时,江口美穗等人已经回到城西别苑。因为方祖良和徐敬灵此前太吵,他们一上车便被同车的日本人打晕了。
江口美穗命人暂时把方徐二人丢进菜窖,同时叫人去搭一个刑.讯室,她要求备有拷打犯人用的十字木架,烧红的炭火盆,以及烫人用的铁具。
“咚”地一声,方祖良被人摔在菜窖里的石地上,这一摔把他摔醒了。只是不等他问什么,徐敬灵就被人丢了进来,他便只好去接住徐敬灵。
他仰着脸,眼见头顶的日本人拉上了菜窖门,他与徐敬灵的光亮一线一线地消失了。
四周围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
方祖良慢慢将徐敬灵放倒在地上,他自己探着脚向各处走动。这只是一个普通的菜窖,四面都是墙壁,一面墙前面堆着一堆菜,触手冰冰凉的。
无事可做,喊叫亦没有人应,方祖良便回到徐敬灵身边坐好。
坐了不大一会儿,方祖良便发觉石地又湿又凉。他想起徐敬灵从小便怕凉,一着凉就生病,便站起身,将她打横抱起来,让她在自己怀里躺着。
方祖良看着怀里瘫软的徐敬灵,悔恨之意渐渐填满了他胸臆,他不该那样冲动行事,如今害了自己不说,还连累了她。
身处这片会吞噬人的黑暗里,他甚至不知他与她还有没有命活着见到光明。
大概是过了半刻钟的时间,有人来拉开菜窖门,叫方祖良上去。这下徐敬灵被惊醒了,她从方祖良怀里跳下来,问这是哪。
“菜窖。”方祖良说完便往铁梯上爬,他刚才一直抱着徐敬灵,现在手臂开始微微泛酸,险些爬不上去。
方祖良站到地面上,刚要走,想起一件事,便又站定。他将自己的西装外套脱下,扔给菜窖里的徐敬灵,淡淡说:“地上凉。”
徐敬灵觉得他像是在交待后事,她的心不自觉地揪起来,越揪越紧,她无法呼吸了。
方祖良随那日本人走了之后,菜窖门再次被关上,徐敬灵的世界又恢复成了无底的黑暗,那黑暗像是一张无限延展的大网,将她笼住,她陷在里面,逃脱不掉。
方祖良被带到临时搭出来的刑.讯室里,被带到满面邪气的江口美穗面前。
刑.讯室里的几个日本人冲上前,不容分说,直接架起方祖良。方祖良使劲挣扎,奈何双拳难敌四手,最后还是被绑上了十字木架。
方祖良恶狠狠地瞪着江口美穗,只恨不能用眼神将她千刀万剥。
江口美穗痛恨别人这样看她,那种眼神在不知不觉地提醒着她,她是个遭人唾弃的杀人狂魔。
江口美穗紧攥一条长鞭,手臂高高扬起,重重落下,方祖良前胸顿时皮开肉绽,白衬衫裂口处洇出浅浅一条血印。
他闷哼一声,咬着牙不发出“仇者快”的痛叫声。
江口美穗用波澜不惊的声调问:“是谁派你来阻止我们购买西药的?”
江口美穗一早便看出来,徐敬灵不过是个替人跑腿的小卒子,作用不过是声东击西罢了,而秦允和后来去寻的那人才是真正在幕后操纵的将帅。
方祖良向后仰着头,抵在木架上,呵呵呵地冷笑着,一句话也不说。他得拖延时间,忍着,捱着,这样或许不等日本人去为难徐敬灵,便有人来救他们了。
江口美穗见惯了受刑人缄口不言的场面,不怒也不恼,只是又一记长鞭甩下,几乎就打在方祖良刚才的伤口上,那伤口立时又深了一层,仿佛已经形成了一条血沟。
方祖良这回忍不住惨叫出声,额头的汗水簌簌滴下来,他大口大口地呵出气,缓解方才几乎震麻了他全身的疼痛。
江口美穗卷起长鞭,握在手里,连方祖良的血也握进了手里。她轻飘飘地吐出一个字:“说。”
方祖良心里盘算着,不知是不是应该说点什么,他怕他再不说便要再被打,他若是被打晕过去,江口美穗一定会叫人带徐敬灵来,会对她用刑,这样狠辣的一鞭子,她一个女孩子如何受得住。
只是方大少爷当真是不了解日本人,至少他不了解眼前这个日本女人。他的想法总是太过天真。先前他以为仗着方家的势力江口美穗便不敢拿他怎么样,现在又觉得他昏死过去她便拿他没撤。他不知道,他若是被打得昏死过去,她便会叫人泼一桶热水或盐水在他的伤口上,让他痛醒,接着再来一顿毒打。而且他似乎没有看见,江口美穗手边烧着一盆红亮亮的炭火,炭块里埋着一个铁具,烫得触水立时便可将水蒸干。那也是为他准备的。这个日本女人怎么肯轻易放过他呢?
方祖良细细体会身上的痛感,觉得自己应当还能再承受几鞭,便仍是紧闭牙关。
江口美穗素来不喜拖沓,她直接甩开长鞭,走到炭火盆边拿起铁具,邪气地笑着,缓缓走向方祖良。
方祖良看着江口美穗的一举一动,竭力压制着眼里的恐惧,他咽了咽口水,下意识地往木架子上靠了靠。
方祖良做好心理准备,准备生生受这炙烤。他闭上眼,咬紧牙关,等着江口美穗将那烧红的铁具按在自己身上,然而半晌过了,他也没有等到那将致命的痛楚。
他慢慢睁开眼,见江口美穗竟然眸中隐带泪光,满面哀伤地注视着他。她那只握着铁具的手就当空停着。
纵使眼前这女人残忍、毒辣、暴戾,这一刻,她这一双绽着泪花的眼还是令方祖良不由得心尖一酸。
江口美穗怔怔地盯着方祖良。感叹他仰脸闭眼的样子怎么会这样像她的未婚夫,确切的说是她的丈夫,她一嫁过去便为他守寡的丈夫。
江口美穗终于回过神来,发现方祖良正眼含怜悯地望着她,她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怒吼道:“不准可怜我!”
这一耳光打得太用力,江口美穗手心抽痛,方祖良嘴角带血。
方祖良呸了一下,一口和了血的吐沫吐在近藤美穗脸上,不过这次她没打也没骂,只抬手轻轻抹去,一字一顿地问:“你到底说不说?”
方祖良狠硬答道:“死也不说!”
江口美穗便又抬起了握着铁具的手,正要将烧红的铁具狠狠按在方祖良胸膛上,便被身旁一个跟班似的兵士拦下,他哈着腰,恭敬地说:“少佐,他到底是方家的大少爷,伤了他不好跟慈济堂交待,万一秦允和豁出去了,一把火把西药烧了,那我们不是白来了。西药要紧啊!”
江口美穗本就觉得需要西药抢来便是,谈合约根本就是浪费时间。只是近藤义则一直强调说将来和平治理中国还要仰仗方家,不可得罪。如今她不在近藤义则眼皮底下,可以不受束缚,自由行权,这个不识相的小喽啰偏要来指手画脚!
江口美穗慢慢转过脸去,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个劝阻她的兵士,毫无征兆地,她迅如闪电地将那铁具按到了那兵士的胳膊上,他“啊”地一声惨叫,痛得倒地昏死过去。
江口美穗松了铁具,“当”地一声闷响,铁具落了地,溅起薄薄一层灰。她扑落扑落双手,似要拍掉上面的灰,其实哪里是灰,全都是血,沾在鞭子上的方祖良的血。
方祖良见了她这举止吃惊不小,他没想到江口美穗对自己人也这样狠毒。
江口美穗对着吃惊的方祖良嘲讽地笑了笑,又吩咐侍立在门口的人,说:“把他带回去,带那个女孩来。”
方祖良立时慌了,急火火地用日语喊出一连串的话:“不行!你有什么都冲我来,别为难她,她只是按我的吩咐做事,她什么都不知道。”
见一直不屑于同她说话的方祖良突然嚷出这么多话,江口美穗唇畔不禁掠过一抹阴险的笑意,她漫不经心地说:“看你这个样子,我更得带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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