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远离
裙摆悠然扬起，阻断由落地窗射向医院楼梯的一束束阳光，待那裙摆飘落，光线便又自如洒下。
徐敬灵三步并作两步，飞速跑下楼梯。她本急着回去见祈原，却偏偏在一楼大厅里撞见了魏如梅和秦允和。
徐敬灵站定，愣了一愣，她们不是明天才到吗？
魏如梅见着宝贝女儿徐敬灵，立刻上前握住她胳膊，将她上下打量着，不住地问：“灵儿，伤到哪了吗？吓没吓到？”
“没有，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徐敬灵灵活地左右转了转身子，让母亲好好瞧瞧她。她又问：“你们不是明天才到吗？”
秦允和道：“我们都为你们急死了，早早处理完手头的事，就赶过来了。”
魏如梅心有余悸地说：“你可把妈妈吓死了！”
徐敬灵嗔怪似地说：“妈，您不是都看到我没事了吗？怎么还这么不安心！”
秦允和也在一边附和说：“培谋的电报里不是说了吗？她没事，祖良伤得倒重。”
“对呀，方祖良伤得重，他在楼上躺着呢。方伯母，妈，你们快上去看他吧。”急促说完，徐敬灵绕过两人，还要往医院外面走。
魏如梅拉住她，“那你干什么去？”
徐敬灵随口扯了个谎，“哦，我呀，我去买水果给方祖良吃。”
秦允和听她这样说，以为她是因前日与祖良同被日本人抓走，两人经历过生死与共，回心转意，又想嫁给祖良了，遂冲她爱怜一笑，“那快去吧。”
“嗯。”徐敬灵面对着两位长辈，踮着小碎步退出医院。
只不过知女莫若母，魏如梅一眼便看出徐敬灵是在撒谎，因而对秦允和说：“你先上去吧，我陪着她一起去，这样多买些吃的回来，两个人好拿。”
秦允和应了一声便上了楼。她看到儿子颓废地瘫在床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当他是因为伤口疼得厉害，好一阵心疼，好一番安慰。
方祖良与母亲略略聊了一会，便问：“徐伯母呢？”
“陪着灵儿去买水果了。”
方祖良隐隐觉察出了什么，“是谁说的要去买水果？”
“是灵儿，她让我们先上来，但是你徐伯母后来跟着去了。”
秦允和这样一说，方祖良便明白了，他在心里念叨着：“徐敬灵啊，你自求多福吧，我可帮不了你了。”
慈济医院的楼宇下，人来人往。医护、病患、家属，急匆匆地进来出去，好生吵嚷。
魏如梅躲在一根方形廊柱后面，见不远处的徐敬灵回头望了又望，像是在确认着什么，随后她招呼过来一辆黄包车，跳上车，紧着摆手催促车夫快走。
魏如梅便也叫来一辆黄包车，她坐上车，吩咐车夫小心地跟着前面的车。
徐敬灵在贝特朗路路口下车，魏如梅便在更远的福德路路中段下了车，悄悄跟着她。
见徐敬灵驻足在一幢洋房大门前，魏如梅并没有立刻上前去记门牌号，她只默默地记下了房子以及院落的模样。
徐敬灵站在院子外，并不进去，只拉动铁门门栓，弄出响声，引祈原出来。
祈原起先并不出来，他藏身在二楼窗边，将窗帘挑开一线，见是徐敬灵，才赶忙下楼。他与她隔着铁门，问：“怎么不进来？”说着便要为她开门，但是他一只手不方便，弄了半天也拉不出门栓。
徐敬灵把手伸过镂花铁门，按住祈原的手，急匆匆地说：“我妈来平沪了，我应该得跟她住在方公馆，不能来这里陪你了。不过还好你今天已经换过药了，明天我再找机会来给你换药。不说了，我得赶快回去了。”
“灵儿。”祈原伸出去的手扯了个空，徐敬灵很快跑远了，只留他一个人在门里黯然神伤。而她在门外。
贝特朗路路口，魏如梅身子直直地立着，满目威严地瞪着徐敬灵。
徐敬灵被母亲的突然出现以及怒容满面的样子吓得差点魂飞魄散。
“妈。嘿嘿。”徐敬灵用笑声掩饰自己的心虚，“您怎么来了？”
“你说我怎么来了！”魏如梅脸色不善，“祈原怎么住在那儿？那儿是他家吗？他不是难民吗？”
“妈——”徐敬灵长长地喊了一声，撒着娇说，“您别问了。”
“我怎么能不问？你说，你特意来这里是不是为了告诉他什么？是不是告诉他你今晚不回去了？你们是不是住在一起了？”魏如梅一气儿问出心里所有的忧虑。
“是住在一幢房子的两个房间里。”徐敬灵强调。
“死丫头！”魏如梅狠狠一巴掌拍在徐敬灵手臂上，打得她自己的手掌都疼。
“妈，您干嘛！？”徐敬灵拧着眉毛，揉着胳膊，跳开一步躲着母亲。
魏如梅凑上前一步，逼视徐敬灵，命令道：“你赶紧告诉我，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能住在那么好的洋房里？”
“我不知道。他不能说出他的身份，我也不能问。”徐敬灵的声音弱弱的，她知道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很可笑。她是与他关系亲密的人，却还对他一无所知。
魏如梅斥道：“既然他什么都说不清，你干什么还跟他纠缠不清？难道一直稀里糊涂下去？”
“他说以后会告诉我的。”徐敬灵郑重地向母亲承诺，但又有些像是在安慰自己。
“以后？以后是多久以后？”魏如梅追问。
“不会久的。”徐敬灵嘻嘻一笑道，又嘱咐说，“您别跟任何人说他住在这里。”
魏如梅不满地嘟囔：“身份不能告诉人，住址也不能告诉人，难道他是间谍吗？”
魏如梅怒气消散的征兆便是小声嘀咕，徐敬灵便不失时机地挽住母亲胳膊，哄着她说：“好啦，回去吧，方伯母要等急了。”
润世诊所门前的花池许久无从打理，杂草似乎都长得野了些，郁郁芊芊，遮掩着花的风姿。
乔润英路过这丛浓绿的杂草，进入润世诊所。他环顾了诊所里的器物摆件，知道这里现在是住着人的，而那人只能是夏含瑛了。
乔润英上到二楼房间，见夏含瑛靠在床头，正警觉地端着手.枪指向门口。她看清来人是他之后，才又安心地放下枪。
乔润英见她倚在床上举枪，便知她是受伤了。他坐进床边的圈椅里，问：“你伤得重吗？”
“还好，只是断了两根肋骨。”夏含瑛轻描淡写地带过自己的伤，关切问道，“劫药结果如何？”
乔润英欢欣鼓舞道：“成功了！”
“太好了！”夏含瑛精神顿时为之一振，紧接着问，“过程还顺利吗？”
“怎么可能顺利，我们死了很多人。”乔润英眼中立时蓄满哀伤，接着向夏含瑛报出了一连串名字。
听后，夏含瑛凄然叹道：“革命总是要流血的。”
两人静默着不再言语，良久，乔润英转换了话题，问：“祖良和灵儿他们都没事吧？”
前日在潭城，秦允和去找乔润英帮忙救出方祖良和徐敬灵，他便派了夏含瑛和另一人去救这他们，所以他才问起方徐两人的情况。
夏含瑛回道：“徐小姐没事，祖良受了伤，但也只是皮外伤，不打紧。”
“那还好。”乔润英略微放心，又问，“那你的伤呢？是江口美穗打伤你的吗？”
“嗯。”夏含瑛点头。
乔润英身子微微前倾，问：“她身手怎么样？”
“很好，她的身手应当是从小练起来的，我不是她的对手。”夏含瑛说着微微摇了摇头。
“那个人呢？”乔润英肃容问道，“我是说祈原。”
夏含瑛去救人的那日，她还未靠近城西别苑，便远远看见祈原利落地翻入院墙。她知道祈原一定是去救徐敬灵，便打发乔润英派来的另一人回去帮助他筹备劫药前的行动，如此一来，乔润英便知道那日祈原也去救人了。
夏含瑛当时不知道江口美穗有自家杀手保护的事，以为自己加上祈原足以，然而她低估了江口美穗，才导致自己受伤，若不是后来她与乔润英等人会合，又一同搭乘那辆货运火车来到平沪，只怕要死在留在潭城的江口家杀手的手上了。
“他身手应该更好。”夏含瑛定睛看着乔润英，“我大约估算了一下，当时他杀死那两个守卫，应该只用了七八秒钟的时间。”
“七八秒钟！”乔润英禁不住感叹一句，而后才问，“那你有没有打探出他是什么身份？”
“没有，不过我知道他现在住在贝特朗路134号。”
“你觉得我会是他的对手吗？”
“不好说，但是他左肩受了伤。”
“那我应当会多几分胜算。”
夏含瑛忧心忡忡地问：“您一定要去弄清他的身份吗？”
乔润英郑重点头道：“嗯。他这人身份不会简单，而且他不动声色地在潭城潜藏了三个月，也不知道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不把他的身份弄清楚，我不安心。我很怕他是日本人安插在中国的间谍，在关键时刻才启动的那种间谍，一旦启动，破坏力巨大。”
夏含瑛困惑不解地问：“您怎么会觉得他是日本人？”
“你忘了？他先前是不能说话的，后来突然又能说话了，那是不是可以认为他是从前不懂中文，后来学会了，所以才开口说话的？”乔润英顿住，回想起当初的事，愤恨道，“亏我当初还以为他是失语症！”乔润英重重捶了一下椅子扶手，仿佛已经认定祈原是日本人派来中国的间谍。
当日祈原杀死那两个日本杀手时，虽然在场的夏含瑛微察他身份有异，但是乔润英不在潭城，而她当时又有任务在身，不得不赶去平沪，如此她便没能及时告知乔润英祈原的事，所以乔润英才会在对祈原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将他诊治为失语症。后来夏含瑛回到潭城，向他说起此事，他便命她以道谢为由前去试探，只不过那次试探被徐敬灵搅得一团糟。再后来在赛马会上，夏含瑛又对祈原试探了一番，不过那次试探也只是能证明他马术精湛。
自从知晓祈原身份有异以来，乔润英虽对他有所怀疑，但见他一直没有什么动作，而乔润英自己又忙于筹划劫药行动，所以没有再理会祈原。现在劫药行动结束了，他才又有精力去打探祈原其人。
“可是，他肯舍命去救徐小姐和祖良，还杀了很多日本人，他真的会是日本人吗？”夏含瑛仍有疑虑。
“所以我才更不理解他为什么要潜藏在潭城，才一定要去打探清楚。”
“好吧。”夏含瑛不再劝阻，只提醒道，“不过徐小姐与他住在一起，您去的时候小心，不要被她发现。”
“嗯，我会小心。”乔润英道，“另外，你想办法带话给方二爷，让他小心处理祖良和灵儿惹的麻烦，日本人的西药被人劫了，他们一定会查的，让方二爷别惹火烧身。”
作为地下工作者，谁与谁联络都有明确规定，不得擅自替人传话，所以即便夏含瑛有伤在身，也只有她能去通知她的被联络人——也可以说是她的下线——方培谋。
夏含瑛回答：“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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