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漆黑森林

　　

　　夜半时分，阴暗冷寂的森林里空无一人，我独自走在厚实松软的雪松落针上。它们在我的脚下发出轻微的沙沙沙的声响，像是透明的丝线绑在织机上轻轻唱歌。沙沙沙，它们无声地诉说，似乎被压迫得久了，早已经失去了还在雪松碧绿枝头上时的坚硬和刚强。

　　沙沙沙，沙沙沙，它们低语着，一个个在我的脚下瞪大了黑白色的眼睛。积压着，干枯着，底层的陷在腥臭的青泥里腐烂着，那都是它们必须承受的命运。

　　我一个人行走着，晚风中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臂膀，脚下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方林，灵儿，叔叔，阿姨……”我持续地大声呼唤朋友们的名字。

　　但是，空旷的深林里哪里有半个人影了！

　　我等待了有一年那么长时间，却只等来了自己略有些惊恐无助的回声。那声音之中却有一点旁的东西，似乎雪松林的另一端有着另外一个我在以嘲讽的语气模仿着我说话。

　　“方林，灵儿，你们在哪里……”

　　“方林……”

　　我正要再喊，却听到一个缥缈的声音传来：听说了，跟我走……

　　跟我走，一个诱惑十足的声音说。当我意识到之前，我的脚步已经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一阵轻柔的悠远的歌声从月亮坠落的地方传来。

　　我拨开挡在眼前的雪松伸展的枝叶，趁着皎洁的月光看去：幽蓝色的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一尾银灰色的鲛人在唱歌。她长着倾城一般柔美的容貌，像极了没有变得嚣张跋扈的冰月；夜光之下白惨惨的肌肤发散着莹莹摄魂的光采，像是死人一般，却令人无法强迫自己转移视线。

　　而手肘的地方却长着半尺许的骨质倒刺。倒刺的尖端呈现出渐变的焦黑色，发散着幽蓝色的光。

　　然后，她发现了我，一瞬间停下梳洗和唱歌，双手向后打开蓄势冲我嘶吼。

　　她的牙齿是焦黑发幽蓝的颜色。

　　一个时辰之前，我躺在方林家后院里的一间厢房的窗下；顾灵儿和我睡在一起。她的头颅柔顺地倚靠在我的肩膀旁边，小巧琼鼻之下轻柔的呼吸小幅度地吹动着我的寒毛。

　　有些暖洋洋微微的痒。

　　然后，万籁寂静的夜色里，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狗儿的哀鸣。

　　啊呜～！

　　然后，经过短暂的沉静，这种哀鸣扩大，一瞬间突破小镇西边的防线。迷迷糊糊之中，我受到惊吓蓦然睁开眼睛，小胖儿已摸黑来到我的床前。

　　他肥胖的柔软的手正在摇晃我的肩膀，声音压抑着急切：“叶青，灵儿，快醒醒！”

　　说着，他又越过我去推顾灵儿。

　　窗子上朦胧的月光透过来，照在他白白胖胖的脸上，竟然渡上了一层阴冷的惨白色。而直到他把我从被窝里面拉起来的时候，我才感觉到他有多么的紧张。他的手掌心里此刻攥满了湿滑的冷汗，额头上和嘴唇上面也都是明晃晃的汗珠，他的声音之中透露着急切。

　　“他们进镇子了，咱们赶快走！”他慌忙去床尾抓了我们的衣服丢过来。

　　衣服盖住了灵儿的脸，她一把揪下来不满道：“谁进镇子了啊？”

　　小胖儿变了声音：“黑影，是黑影……”

　　“我们赶快走……”

　　说实话，我并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的头很疼，一阵一阵揪揪地疼，在安静得只听得到灵儿轻柔悠长舒缓的呼吸声的夜里十分艰难地睡着。

　　此时，被吵醒的我，头颅的两边更加疼得厉害。

　　只是不等我再反应过来，心急的方林父母便披着衣服慌张地冲了进来。他们径直到了床前，方娘先把我拉下了床，随手抓衣服一裹就将我推给了方叔。

　　我感觉到方叔的长者粗硬老茧的大手放在另外我的肩膀上。他肥厚的柔软至极的胸脯紧贴着我的肩膀，在那里能够感受到他异于常人快速的心跳动静，轰隆隆的像是在打雷。方娘又在小胖儿的帮助下，快速地去拿衣服裹住迷糊的小灵儿纤弱的肩膀，将她拉下床。

　　小胖儿弯腰要去摸鞋子，被她大力推了一把：“别拿了，你快走。”

　　她虽这样说了，却是在方叔推着我们转身走的时候，自己跪下去床底摸我们的鞋子。等我们出了门，回头的时候正看到她抱着鞋子扶着床沿挣扎着站起身来。

　　方娘很快冲出来加入了我们的队伍。小胖儿握着灵儿的手腕走在最前面，方叔握着我的肩膀走在中间，而方娘抱着我和灵儿的鞋子以及一张薄毯跟着我们身后。我们悄无声息地出了后院的侧门，正遇见远处递进传来的狗叫鸡叫和模糊的黑影，小胖儿和灵儿闪进院墙下的阴影里。

　　我们随后跟了上去，溜着墙根拐到邻人家的房子后面。

　　方叔冲小胖儿道：“不要往北走，去东面，山坳里。镇长在那里有一座石头围场。”

　　石头围场，原来他们小镇上的人们早已有了最坏的打算。这是他们这两天以来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们的，情况很坏很危险，真相没有到来的那一天每一个人心中都没底。

　　但是，此时此刻大家都已经忘记了该有的思虑，只顾逃命。

　　我们在高大的雪松树下的阴影里连续跑了半个时辰的时间，才终于赶上大家的队伍。此刻，我跟他们坐下雪松树下，才有时间穿上自己的鞋子。脚底扎进了许多的刺，灵儿一边拔一边小声哭泣，方娘看了心疼就在那边捧着她的脚帮助拔；我则自己拔，没有作声。

　　小胖儿和方叔终于从远处轻脚走过来，他们之前放下我们之后去了石头围场那边，向镇长他们商量怎么应对这件事情。月光之下，小胖儿牵住他老爹的手臂，脸上的神情雀跃。

　　“他们在围场那边建起了石头围墙，放了些引诱魔物的药粉，准备配合第五仙盟的人一起围杀那些魔物呢！”小胖儿此刻褪去了白日之间的憨实，面上闪动着兴奋得光采。

　　这当然也与他平日之间表现出来的满不在乎大相径庭。

　　一起等在树下的村民，此刻三五成群的都聚集了过来。方叔忙着向他们解释现状：“已经没事了，黑影们都进了村子，现在林子里面很安全；等下你们都去后山药谷里面待着，男人们准备在东南的石头围场里面等着跟那些黑影和魔物打上一架，打完了也就好了。”

　　但是，一样的女人们听了都害怕和危局，男人和男孩听了头十足兴奋。

　　有人握拳说：“几十年了，总算硬气一回！”

　　有人接口说：“没错，也合该让他们尝一尝整日被欺压的滋味儿。”

　　原来，魔人来到这里已经几十年了吗？

　　那，冰封是否知道呢？

　　如果，没有发生我击伤冰月的事件，他是不是现在已经把这里的魔人们消灭了？

　　天呐，我到底做了什么啊！

　　我麻木地坐在大树之下，听着他们或紧张或星峰的交谈声，边把自己的鞋子提上自己的脚跟。脚放在松针的边缘有些坚硬的土地上踩了踩，才终于感受到那阵绵密的疼痛。

　　麻木的心有一瞬间变得鲜红，然后我听到小胖儿对我们说：“叶青，灵儿，等下你们跟着我娘去那边林子里躲一躲，到天亮之后应该就会没有事情了。”

　　灵儿还是有些不放心捉了他询问：“可是你呢，你才刚入学三个月，还没有学到什么本领呢！”

　　小胖儿就蹲在那里笑：“我啊，我没事啊，反正就是躲在人群后面治治伤呗。”

　　“哎呀，现在真是后悔在上课的时候打盹儿了，不然跟着那些师兄们一起召唤出青藤来加固围墙。你知道吗，那些第五盟的人竟然都找来几个外盟的药师弟子帮忙。他们的青藤使用起来麻利极了，都不用怎么费力念动咒语，也不用强行吸灵气再迸灵气，只需要掐掐食指。”

　　“哎呀，他们都是修炼出药鼎的人，好羡慕他们呀。”

　　但是，随后有另外的男人急匆匆赶来，神情紧张。我认得出来，是小胖儿家左手边的邻居，那个一直手持雪白光亮的大尖刀卖熟牛肉的焦黄油腻的屠夫。

　　方叔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魔物打上来了，很厉害。快让女人和孩子们先走！”

　　于是，女人们拖儿带女呼喊着低泣着逃离，我和灵儿被方娘一左一右手拉着夹挟在逃难的人群中间。匆忙间回过头来，小胖儿已经跟着零星的男人们奔去了围场方向。当我回过头来的同时，不提防被另一个单手拖了女儿的大力女人一把冲开了方娘牵我的手。

　　“叶青，叶青……你快过来……”方娘的声音已经在很远的前方传来。

　　我拼命地想要在人群中追上她们的脚步。但是，后面冲来的人们那么多，根本等不等我斜着跑过去就推着我、挤着我、扛着我到了左手边的边缘，跑动的过程中我失散了。

　　眼下，鲛人一闪已经没入水中。

　　我不知道她所在的方向，但是那恐怖的令人恶心的感觉再次强烈地围了过来。我想要走开，却似乎有着另外一种冥冥的力量将我固定在原地。我右手紧握着左手紧贴在锁骨前，在静悄悄的湖畔茫然而又恐惧地瞪大了自己的眼睛，浑身的寒毛都已经不打招呼地直竖起来。

　　啪嗒！脚步踩断树枝的声音传过来，却没有半个影子。

　　“谁在那里？”我机警地竖起自己的耳朵，四顾寻找。

　　又一会儿，停顿了的脚步声才又接着响起，并向着我的位置靠近。啪嗒、啪嗒，脚步声渐渐靠近。直到我忍不住麻木着头皮忍不住艰难地后退一步的时候。

　　一个悠然的带着轻笑的声音说：“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吧！你一个凡人，为何会在深夜时分来到这深林之中的湖畔，打搅了我的歌舞与闲情……”

　　委地的雪松枝边上，一双做工精致的绸面的白靴子出现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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