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山 9
离笙眼睛睁开一丝缝隙，闭上，又睁开一丝缝隙，再闭上。身上滚滚的热意传来，汗湿的衣衫皆已透了，她下意识般将盖着的一床棉被推到一边，翻了个身，闻着沁人的梨花香，嘀咕着：“你今日这香膏涂的太多，到是好闻，可闻着闻着我就饿了，想起山下点心铺的梨花糕来，饿得肚子也疼，脑袋也晕。”
姬俊问道：“你不喜欢？”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
姬俊又问：“起来吃点什么吗？”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离笙听见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身上复又传来一阵暖意，棉被重新被盖在她身上。她翻了个身，将被子又推到了一边，棉被却冥顽不化般再一次盖在她身上，这一回还被人掖了掖，将她裹得更加严实。她懒得去理那床被子，迷糊之间，姬俊又说：“看你这样子是好了。”影影绰绰间，青铜戏鱼灯的微光被吹灭了，屋内霎时黑了下来。姬俊似是在向门外走去，紧接着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她忽然有些怕，怕姬俊也像昔年洛轩在云关一般将她抛下，于是她强睁着眼睛冲着那身影脱口俩字：“别走！”
姬俊开门的手僵在半空，顿了一顿，木门又“吱呀”一声被关上。直到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她床边儿戛然而止，她才喃喃道：“姬俊，别走！”
姬俊这个朋友真可谓真朋友也，真可谓一个称职的真朋友也。从前是她这个做朋友的不够用心，从未真正关心过他。离笙寻思，从今往后他每回来不周山看望姬九她都好吃好喝供着他，如此，她也算是对姬俊分外上心了吧。
今夜她实在太过困倦，打了个哈欠，抱着一缕被角又睡了过去。
也正是因为困倦，沉沉的入了梦，她并未听到青铜灯前那人似是又轻声说了句了句什么。
漆黑的夜，塔少国的士兵围出了个四方的天空。地上篝火烧的木头噼里啪啦作响，映的漫天的繁星反而暗淡了许多。
离笙身着塔少国兵服站在姬九与姬俊身后四处环望着。这一次，怕是梦到了云关之战她身处军营那些时日。看这阵仗，许是季国二殿下洛羽来边城后姬赫为他接风洗尘那一回。
她望向筵席首座的洛羽与姬赫，看着洛羽那一袭月牙白的袍子。
她当年为何会来到这边城，还要归功于这位季国的二殿下。
这位二殿下说来是个神秘的人物，行事作风总在情理意料之外，世人对他的评价也是褒贬不一，有人说他浩然正气，有人说他亦正亦邪。当年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大摇大摆将寝宫安在塔少国军营一事便引来坊间不少议论。那些时日，走在集市上，只要耳朵尚且不聋的，便能听到几个小贩聚在一起边吃着瓜果边低声谈论。
披头散发的小贩甲冲身旁嗑着瓜子的小贩乙眉飞色舞说道：“哎，你听说没，老皇帝死后，新皇一继位便想杀了洛三殿下，他发配自己亲弟弟来云关守城还不给他派兵，更可恶的是……”甲瞅了一眼四周继续道，“我听说，那新皇勾结塔少国的姬赫攻打云关，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
甲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惹得小贩乙心急如焚的捧来一把瓜子给小贩甲追问着：“重点是什么？”甲一副了然的样子嗑着瓜子趴到乙耳边说道：“我听说那洛二殿下为讨新皇欢心便主动请缨求得皇帝诏书前来为姬赫出谋划策。云关这一仗打了这么久，塔少国都折损了几万大军，但人家凭着自己人多赖在边关不走，哎，这一仗前几天眼瞅着我们季国就要胜了，可这洛二殿下一来若是给姬赫做个参谋那就说不准了，那洛二殿下与三殿下好歹也算是知己知彼，加上姬赫兵强马壮，啧啧，饶是三殿下再厉害，有通天的神力，我看这回也要要遭殃了。”
听小贩甲这么一分析，乙顿时觉得很是有道理，随即吐掉嘴里含着的瓜子皮骂了一句：“呸，枉我昔日还觉得那二殿下是个好东西，原来他竟这么不是个东西。”这时，又凑过来一个年长些的小贩丙，小贩丙拄在自家的油纸伞上捏着自己嘴边的一缕小胡子看了他们一眼意味深长的说道：“你们懂什么，这一定是是季国皇帝老谋深算，给姬赫下的套，为的就是与云关城内的三殿下里应外合拿下姬赫，依我看，姬赫马上就要被打跑了。”
甲和乙一同撇撇嘴，并不赞同。
其实小贩丙与小贩甲乙各说对了一半，季国新皇那时却是勾结塔少国欲除了洛轩。但洛羽，在这件事情上却明为奇，暗为轩。
洛羽去塔少国军营，是为对姬王与塔少国大王子姬泽下一味蛊，此蛊唤作连命蛊，世上流传许久，千百年来却从未有人用过，说是被下蛊的两个人从此便会性命相连。
据传言，姬赫生性暴戾多疑，九个儿子中独宠姬泽。姬泽亦承席了他父君多疑的秉性。为洛羽接风的洗尘宴结束后没几日，为全洛羽面子，姬赫因姬泽险些调戏了洛羽身边的一个女子而将姬泽打入军营大牢与季国俘虏同等对待。为此，姬泽十分气恼，加之洛羽在其中周旋，多疑的姬泽疑他父君要为此事割了他的脑袋，因此云关之战最后一战中，他骑着一匹黑马脚下生风踏着滚滚黄沙在云关城下当着季国几万大军的面持剑弑父，幸好被赶来的洛羽及时制止。情急之下，洛羽一个劲掌拍在姬泽胸口，姬泽一口气没上来喷了口血便再没了呼吸。洛羽也因此身负重伤。
洛羽这伤负的颇有意思，姬泽由一国王子沦为塔少国弑君的千古罪人，而洛羽却因身负重伤既换来了姬赫的信任，也换来了塔少国万民的爱戴，一时竟成为了塔少国受欢迎的季国友人兼塔少国半个主心骨。不日后，姬赫便因被下了连命蛊随姬泽西去。到是姬俊，在洛羽及众大臣的扶持下，从一不受宠爱的五王子摇身一变变作了塔少国新王。爱好和平的姬俊一继位，季国与塔少国便从此相安无事。
离笙认为，云关之战，季国之胜，胜的颇为意义深远。这原因，既归根于洛轩有勇有谋、经验老道，以极大劣势抵挡姬赫二十万大军数月；亦归根于洛羽孤身犯险、深入敌营，将己身之神秘莫测发挥的淋漓尽致。不过平心而论，离笙亦认为，此战之胜，虽洛轩洛羽精心策划，但梦鸢，功不可没。
云关战后，梦鸢身为洛轩心上之人世人尽知。然当年，她不过季国皇城里服侍洛轩的一介小小宫女，她主动请缨以身犯险，故意令姬赫的探子发现她乃季国守城将领洛轩的心上人。云关之战持续数月，塔少国节节败退，为振军心，姬赫虽将信将疑，却仍携着梦鸢来到云关城下企图逼降洛轩。按着原计划，洛轩本该忍痛，成就梦鸢在季国的千古芳名。
但世事难料，这桩精心的策划，却被迟栖谷谷主沔执忧改变了些路数，说来梦鸢是个命好的，当日沔执忧踏着万里黄沙当着众人的面将她给掳了去，这才有了后来洛轩第一次去迟栖谷救离笙的事情，才有了洛轩第二次去迟栖谷救梦鸢的事情，才有了坊间口口相传的洛轩与梦鸢的一段佳话。
两年前姬俊有一日曾靠着弄剑台的木桩对着离笙说，洛轩第一次去迟栖谷怕是也是为了救梦鸢，至于救她出来，不过是那日她碰巧也在迟栖谷，而洛轩又碰巧没在迟栖谷找到梦鸢。
弄剑台前离笙手中的刻刀掉在地上陷进雪里，她细细思索着，觉得姬俊分析的很有道理。
云关战事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个旁观者。
离笙曾为此怅然过许久。她不晓得洛轩是何时爱上梦鸢的，但她晓得，无论是何时，洛轩心里，都从未有过她。
可如今，洛轩死了，梦鸢痴了，独剩她怨天尤人又有什么意义？
为洛羽接风洗尘的筵席上，长长的两排木桌顺着两侧从上首摆到了几十米开外的姬俊与姬九身边。站的距主位如此之远，离笙很心安的抻着脖子放肆环视着四周。
洗尘宴很是简单，除了中间的一堆篝火以及熊熊火焰上架着一只山羊便再无其他。姬赫一声令下，大家各自端起碗筷，木筷打在瓷碗上叮咚作响，觥筹交错间，众王子举着酒杯对着姬赫与洛羽皆是一阵皮笑肉不笑的寒暄。离笙看的有些兴味索然，便垂着头盯着姬九手中的一个已经被咬了一口的糯米糕。
“二殿下带着皇帝手喻一路风尘仆仆定是累了。”酒已喝的半酣，姬赫将洛羽面前的空酒杯斟满酒笑道，“来到这里殿下身边定是需要几个照顾前后的人。”说着，他向身边立着的一位壮硕的士兵使了个眼色，那士兵正准备向前迈一步，却见洛羽带着点酒气提起手臂指向了斜前方打断道:“我看那个小兵不错，一直忙前忙后很是周到。”
那士兵面露难色，抬起的脚还未落下，只得尴尬的又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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