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太后临朝称制
刘盈意外驾崩,完全打乱吕雉的部署,辅佐一个十六岁的儿子,和辅佐一个六岁的孙子,完全两回事,何况自己当年四十多岁,现在也五十多了,知天命,哪天说不定也就去了,丢一个远未成年的孙儿可如何是好?一度吕雉忧愁得在长信殿转来转去,眼下的困境刘邦也没预料到,什么都靠自己摸索。
初冬,六岁的刘恭在高庙称帝,袭惠帝刘盈的爵位:皇帝。
看着那小人儿拖着厚重玄色天子服走在庙堂之上,稚嫩地接受众臣朝拜,吕雉就知道自己肩上担子有多重!回眸哪些不声不响,低头低调的列侯功臣们,哪一个单拿出来都是虎狼之势,凭什么听令于你一个小娃子?单凭血统吗?你有秦二世胡亥的血统更高贵吗?赵氏嬴家在关中世代为王三五百年,老子说打翻他就打翻,你两代才刚过,难道老子当年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出生入死,就为了你个什么都不懂的汉三世当天下共主吗?羞辱人啊!
那种不说也溢出来的不满不屑不服气息,吕雉完全感觉得到。刘盈是大家战火烽烟中一路看着长大的太子,光看都看出感情了;刘恭,你生长于深宫妇人之手,含着金汤匙,天生富贵,但谁和你有感情啊?只有大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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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霜降,大地一片浅白,清冷月光下,一辆朴素的马车从未央宫北面列侯功臣的甲第区缓缓驶出,在北掖门暂停一下,车夫向守卫亮出通行令牌,然后低调地驶进未央宫中。
马车过了石渠阁,停下,车门打开,一个仙风道骨老者的身影飘然而下,虽年过花甲,周身却散发出一种淡然的处世气质,淡泊悠远,又看透世情。
乃罕见出山的帝师张良。
张良以世外高人的贤者之相,即使为大汉立了汗马功劳,也远离权力中枢,不为权势迷醉。今晚悄悄来未央宫,实为要紧之事。
麒麟殿里,太后正准备新的茶叶,放入方耳鼎中,在炭火中煮沸,值到茶的清香飘溢而出;掀开盖子,看到茶叶正上下翻滚,是为最佳。然后倒入凝白玉碗中,在长鹤宫灯映照下,汤汁浅褐,晶莹厚重。然后一飘逸身影缓缓步入。
“子房请坐。”吕雉嗓音嘶哑,把其中一只玉碗端到案子另一端,“这是孝惠皇帝留给我的,今天请你尝尝。”
张良姿势文雅地坐定,只需闻一下就知道,“喝过。南方江边都叫此为凤尾。”
“盈儿说,这是辟疆从你府里拿过来的。”
孝惠在世时,把列侯世家子们都拢聚来未央宫做侍中,包括张辟疆。
张良安静地品尝,等着。
“可惜盈儿英年早逝,留下六七个孙儿,子房说我这个大母应该何为?”不是外人,吕雉就直奔主题。
“太后陛下应该已有打算。”
吕雉当然早有了主意,“孙儿们太小,刘恭纵然袭了皇帝位,一个小娃娃究竟能做什么?还不是事事他们说了算?”他们是指丰沛系的列侯悍臣们,“他们自恃军功等身,这么多年来又把持丞相、太尉、御史大夫等三公九卿的要职。以前樊哙活着时做个左丞相,我还有个回转余地,现在樊哙也去了。弄不好,从此政令要出自相府,这未央宫要成摆舍了。”
张良平静地垂着眼帘,意料中太后会说这些话。“太后陛下若想——”
她眼皮倏然一跳,在他停顿处接上,“想!”
“那不妨,就去做。”
张良语气平缓,但多年修行和对人心世事皆以看透,几乎难以从他五官外表看出他真实的态度,什么都云淡风轻,但什么也都洞若观火。这也是她相信他并找他来的原因之一,身在世外,他看得开,知道症结在哪里,也知道如何解。关键是,他们是款曲相交的知己,他是她的救命恩人,救过刘盈,又被高帝信任,她把他视为智囊。而张良,作为道家高贤,无冕帝师,也从未愧对过“智囊”的称号。
“子房,”太后推心置腹道,“临朝称制,我倒不怕他们不同意,就是不知该如何把这事做圆满了。长久以来,人们习惯接受男主天下,对于女主称制,还是开天辟地新一遭——新帝年幼,大汉的地基尚未稳固,怎么把最大的震荡减为最小,还请子房兄为我画策。”
张良缓缓饮用自家茶叶煮开的茶汤。他最佩服吕雉的一点是,当她信任你时,是完全的信任,那种期待和殷切,你若对不住或配不上这份信任,会一辈子自责。
“女主临朝称制,太后陛下会有心理障碍么?”
吕雉摇摇头,“我若是男子,子房认为我比高帝差在哪里?”
张良没有直接回答,“从始皇帝至今,帝制存在尚不到三十年,前后共四位皇帝,普通百姓心中还没形成对帝制的一般认识。观念和传统若形成定势,一般需要三四代以上,一甲子至一百年,都不一定在民间扎下根基。所以,此时出现女主临朝,并无不妥之处,何况太子年幼,也需太后辅佐;再加上,东宫长信一系在孝惠时就已存在,朝臣心里已有准备,可能太后只是缺了自信而已。”
吕雉一听,信心百倍起来,受失子打击的灰暗眼睛里也散发出光彩,“子房,这正是我所愿。只是到朝堂上,如何让三公接受?”
张良缓缓把玉碗放回去,“辟疆现在可在宫里?”
吕雉点点头。
“把他叫来。”
张辟疆只有十五岁,做孝惠帝的侍中有几年了,还是天真的孩子。就这么天真的孩子,两天后,转悠到到未央宫内署府里,遇到左丞相陈平。樊哙去世后,陈平就接了樊哙的左丞相职务,定期到内史宫署里校验内史府对皇室财货的审议。张辟疆无所事事,赖在他身边看他批阅各地奏折。
无意中,这孩子就叹气道:“在下想请教左丞相一件事——”
“小子,说。”
小子就似无意一说,“太后陛下只有孝惠帝这一个儿子,现在惠帝崩,当时看太后哭得也不显悲伤,请问左丞相,这是为什么?”
陈平马上上心了。他向来精于从细微之处看大势,“你不是一直在惠帝和太后身边吗?你说说看。”
“我就觉得吧,主要是孝惠帝没有成年儿子,太后陛下心里畏惧列侯大臣们。”
陈平放下笔,认真地看着张良的儿子——这可是张良的儿子说出的话!张良是谁?帝师!刘邦的谋臣,刘盈的太子傅,吕雉的恩人,吕释之的挚友!要仅仅把此话看作一个半大孩子的随意一说,就太大意了。
“太后陛下畏惧列侯大臣们——”陈平小俊脸莞尔一笑,“是么?接着说。万一她真畏惧,该怎么让太后陛下不畏惧呢?”
张辟疆果然是孩子心性,说话直来直往,“畏惧是肯定的,在吕家两兄弟吕泽和吕释之皆为列侯时,太后肯定不怕,但现在两位侯爷均已不在人世,舞阳侯樊哙也走了。太后现在指望不上吕家,惠帝子又都年幼,而两宫外列侯环伺,你说太后能睡着觉么?”
陈平听得很入心,心道:太后啊太后,您又和帝师搅和在一起了,搅和在一起也不要紧,为甚么不直接来找我陈平呢?我又不瞎,再说阳谋和阴谋只是一体两面而已。
张辟疆接着,“至于让太后不畏惧之法——老周吕侯有两个成年儿子,吕台和吕产,老建成侯的成年儿子是吕禄,他们虽都袭了爵位,但都没官职,若有人能请这些吕家人为将,将南北军,并在朝中也谋个一官半职,军中有人,朝中也有人,估计太后就心安了。她老人家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自家侄子吗?若她老人家心安,估计大家也就没有后顾之忧的祸患了。”
张辟疆话音未落,陈平就头发一阵发麻。尤其最后一句,谁都知道吕雉要是感觉不安全有威胁时会做出什么事来,不是有前辙韩信、彭越之祸么?!
于是陈平的七窍玲珑心瞬间转动起来,马上看透了惠帝后,太后和张良又要重新布局了。比强悍,陈平自知差吕雉很远;比谋略,自己也和张良不是一个道上的,张子擅长整体谋,自己则精于战术考量。但自己好歹也是个顶级聪明的人啊,既然太后和帝师派辟疆来点拨自己,说明人家看得上自己的聪明,自己有用,这是时机!聪明人都是为老天所垂青,生来是干大事的,切不可辜负和荒废上天奖赏给自己的这份天赋啊!
接下来,在未央宫宣室殿,朝议时,吕雉当仁不让地坐在了曾经刘邦和刘盈的位置,刘恭坐在一侧。这小人儿还坐不住,哄着劝着,安静一会儿,就东爬西爬了,然后站起来在朝臣间转来转去,转够了,直接出门,到外面玩耍去了。想把他叫回来,那是必嚎陶必大哭。很明显,这成长中的皇帝是处理不了政事的。
陈平回头看着刘恭消失的身影,回过头,直接道:“太后陛下,皇帝年幼,臣起奏,太后陛下临朝称制,代替皇帝行使皇权。”
此言一出,朝堂上的列侯百官一下子愣了。特别是右丞相王陵和太尉周勃,直接目瞪口呆。左丞相的设置本身是辅助右丞相的,哪有这样不管自身职位,直接把自己搏出位的?马屁当面拍,还拍这么响!
吕雉就等着其他人的反应。
王陵迅速回过神来,当场急了,“陈平,你刚才胡言乱语说什么?!”
陈平双手交握,阖了半眼,不是那种斗鸡样,却是平和地坚持,“右丞大人,我已把自己的意思各写了一份,分别呈于右丞相、太尉和太后陛下的案上,请太后女主临朝称制,就是在下的意思。”
“你?!”王陵火爆脾气上来,上前就揪住陈平衣襟,大巴掌要抽他——这下属不光敢逾越自己,直接给自己一个意想不到,还如此明目张胆!但巴掌却被旁边御史大夫赵尧及时拦住。
“右丞相消消气,切不可在朝堂上动手!有话好好说。”赵尧好脾气,活稀泥。
吕雉则哗哗翻着陈平的上奏,淡笑着,“太后女主临朝称制,这可是累人的活,等于众卿把压在皇帝身上的担子,都转压在我身上了。大家觉得我能担得起来吗?”太后才不在乎你们要不要同意我临朝称制,而是直接让你们讨论我有没有能力临朝称制。
太后税利的眼光略有压迫感地在众朝臣身上扫视。多数人都经不住太后如此鉴别,纷纷垂下眼帘,只有王陵怒目而视,“太后这是要牝鸡司晨、乱政祸国吗?!”
众人都捏了一把冷汗,这大庭广众之下指责太后是母鸡,要抢走公鸡每天晨起打鸣的职责了。
“呵呵!”吕雉却在朝堂上响亮地笑起来,“牝鸡司晨出自《尚书?牧誓》,是说这被匕首阉割过的母鸡也要黎明报晓的话,就意味着人世间女主当道,阴盛阳衰,国将不国了。”吕雉站起来,向群臣间缓缓走去,“右丞相如此关爱大汉,我真是感激不尽。高帝在时,曾一再告诉我,王陵为人忠厚爽直,值得信赖。我也向来敬服安国侯的一片拳拳之心,不过,你未免有点过于瞧不上女子。这世上,男子能做的事,其实女子哪件不能做?男子和女子的差别可能还不如男子与男子、女子与女子的差异更大。既使有,战场上,男子有军功,能封侯,女子也能,所以高帝就封了许负。男子能种田,女子也能,现在很多家的户主,就是女子。女子能生育子嗣,能养家,她们还能做生意。我们大汉的人头赋,有多少是靠女子的小生意小买卖交上来的?关于治理国事——”太后就此停在丞相王陵面前,平视着他,“右丞相可说出哪一件,哪一宗,哪一桩,是我吕雉眼高手低、头发长见识短或心智不够做出的?”
王陵强撑了片刻,垂下眼睛,却声音坚决,“臣的意思是,这世上,男子只所以不同于女子,就是男子有男子更擅长之事,女子有女子更擅长之事。太后是女子,哪怕属最聪明的那类女子,站在这朝堂上,与众男子谈论国事,也显得——”低下声音,“我们男子无能!”
吕雉又差点笑出声,“我站在这里谈论大汉国事,显得大汉的男子无能了吗?”
陈平摇头叹息道:“右丞相迂腐,你都快赶上那些整天胡言乱语的儒生了。咱们大汉只所以有今天,就是不管对方什么出身,来自何方,只要有本事——能者上!要说谁更有资格配在朝堂上与国君谈论国事,那肯定是被秦灭掉的东方六国后嗣嘛,人家世代为王为卿为将,天生贵族,我等都是什么来路啊?要不是在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旗帜下,我们这些所谓的功臣列侯,估计还在老家,种田的种田,放羊的放羊,耍流氓的耍流氓,是不是?”然后看向王陵,“我等这些人中,好像就王丞相是沛县世家子出身,这样一比,的确比我等更有资格站在朝堂上谈论国政。”
被陈平这么一揭底,刚才还有几份道理,只是反对女人参政的王陵,马上被反转成不仅反对女子,还反对底层、出身低下的功臣参政了。一时气急败坏,却说不出话来。陈平就是在这种歪歪绕绕上,显出作为文臣就是比武臣更擅长磨嘴皮子的功力。
此时一直没有作声的儒家臣子轻声道:“太后不是第一个牝鸡司晨的,却也创造了历史,成为第一个临朝称制的太后。”
吕雉回头看向他,“呃,我是第一个?”
“臣说太后陛下是第一个在幅员如此广阔的国家临朝称制的皇太后。但作为太后干政,远不是第一个,春秋战国时,赵国的赵威后,郑国武姜,先秦一朝这样的太后更多,始皇帝的母亲赵王后,始皇帝的嫡大母华阳夫人和其亲大母夏太后,再上溯,还有宣太后。不过,这些都局限在一个个小诸侯国里干个政,称个制,其实无关大局。”其实意思是,吕太后您可是在咱大一统的大汉皇朝临朝称制,规模完全不一样的呀。
陈平继续替太后挡箭道:“儒子一派胡言!当然不一样了!你说的那些小诸侯国的太后,干政也好,称制也好,她们凭的是什么?就凭嫁了国王,生了个儿子继了王位!咱们太后只凭这两样吗?咱们太后和她们不一样,吕家可是有军功的!吕后,不仅是大汉高帝的皇后,也是开国之后,大汉建立有她一份!现在女子都能封侯,开国皇后就不能临个朝、称个制?反而比不上那些只靠与国王睡睡觉生出儿子的小女子们?”
陈平话说到这份上了,就不太讲究了,立码有人抗议道:“陈平,你出门洗嘴了没有?怎么什么话一到你这里,就没半点规矩啊?”
陈平乜着他,“我也是道家中人,道家讲究的是因势变动,因势利导,不像你们儒生,只管对上神吹,对下立规矩。我和高帝一样,很现实,不管出身,不管男子女子,能、者、上!有、功、者、上!”
“有奶便是娘的小人”。有人嘀咕一句。
陈平听到了,敞着脸,一点也不在乎。
吕雉却略显无奈和悲哀,“我站在这里与各位谈论国事,除了高帝的开国皇后,孝惠皇帝的皇太后,刘恭的太皇太后,我还有其他身份:我和众位一样,也是大汉的开国功臣,各位哪位军功自恃比吕家还要高?”
就是单比军功,大家也自知没法和吕家相提并论。吕家在大汉草创时极为特殊,首先是吕太公慧眼识珠,从底层流氓堆里以伯乐身份发现了刘邦这匹千里马,且不顾刘邦贫穷,就把自家闺女许配了他。能成为当时沛县首富千金的女婿,意味着刘邦从此进入丰沛的上流社会,才有本钱能与萧何、曹参、夏侯婴这类官道中人和本郡世家子王陵等人平起平做,称兄道弟。
然后吕家舍尽家财,助刘邦反秦,为这个女婿拉拢各方势力。吕泽从一开始就不是刘邦的属下,他自有一系人马,一直是刘邦并肩的兄弟。刘邦称帝后,封其他人都是以封地为侯名,唯有吕泽这个大舅子为周吕侯,意思是吕泽对自己,像周王朝开篇时的吕尚(姜子牙)对周武王的功劳。吕泽本有封王之资,只因吕雉已是刘邦之妻,吕家功德太过,影响刘姓皇帝行执权力,何况吕后一直在大后方与萧何一起,把大汉的实权抓在了手中。
所以,现在,吕雉又拿起功劳说事,“哪怕身为吕家功臣的一分子,我还没有资格和各位并谈国事?”
王陵没法与太后论军功,因他的功劳都不一定赶得上吕释之,只留下一句:“臣不同意是因为太后是女子,不是因为别的!”回身又瞪视陈平,骂一句,“马屁精!小人!”就此拂袖而去。
右丞相走了。其他人都看向陈平。陈平上前一步,俨然如百官之主右丞相一样,“臣坚决请太后女主临朝称制!”
于是在张良画策下,陈平扶杆而上下,吕雉高高坐上朝堂,开辟太后女主临朝称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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