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惠帝崩
这一年也是吕雉最为轻松的一年,她暂离长安,与女儿刘乐一起,回了东父县,祭拜吕氏先祖,一边巡游,一边安享天伦之乐,同时留出一双眼睛看看郡县-封国双行体制的缺陷。皇帝治下的一十五郡,与各藩国治下的四十多个郡,几乎天天都较劲般争夺大汉境内统共一千多万的人口,结果就是皇帝的郡县里一共才五六百万人口,八/九百万百姓都被各藩国以各种或明或暗的手段引诱走了。这种你挖一点我挖一点皇帝墙角的状况,绝非长久之策。而且在吕稚心中,双体并行,很难治理不说,以刘盈的权威,迟早会压不住,那些有少些军功的叔伯堂兄如何肯甘心听令于他?只有开国君主的权威才能压服。先看着儿子治理个几年,若裂缝变大,自己还得跳上前台,解体诸侯国,都变成郡县制,再交于儿子治理。也许这是自己去世前唯一的政事目标了。
这一年,也是刘盈忙碌的一年,以前曹参什么都不管,自己也垂手而拱,现在的丞相王陵,倒性情耿直,很有责任感,就是太过生硬,为人说话都不会拐弯,经常呛得自己半天上不来气。刘盈这才知道,独掌权力,独当一面,其实是和这帮身经百战的高人进行思想和知世能力的思维较量,你要年轻没经验,只能听任于他们,他们显然更有年龄和阅世的优势,也知道如何控制自己。所以,宣室殿里,皇帝和三公谈国政,经常犹如小猫与几只狡猾大耗子大眼瞪小眼,一点也不让人快乐。而且这些三公九卿都是在战斗中成长的老耗子,经常摆长辈的架子,常让年轻的皇帝惶惑,自己明明是猫,却为何经常沉默得像小耗子。与这些悍人猛将相处,还就得身边有一只老猫呆着,不然你都压不住他们的张牙舞爪。
所以,刘盈也不爱在未央宫呆着,自己也带人在关中巡游。以前长安不敢空着,现在帝后都出行,刘盈还是比较放心的,太后现在有点故意不管事,但她老人家只要活着,对他就是一种力量。老爹驾崩前不是明示过么,太后虽有时会碍他事,但关键时候绝对能救他的命!而且小太子随在太后身侧,这样的好处是,即便自己突遭不测,那边小太子即可随时登基,所以,谁想谋杀自己而窃取大汉权力的阴谋也变得没那么有意义。
这一日,皇帝巡游到汾河一带,由于连日大雨,河水暴涨,有一里(村)面临决堤的危险,一时响锣大起,里管事人大声吆喝,里民便纷纷牵牛羊,抱孩子,拉物件,急慌慌躲水灾,一时鸡飞狗跳,大人叫孩子哭,混乱得不成样子。
刘盈命侍卫上前相助,自己也从天子鸾驾上下来,跑过去帮一老者赶牛。牛是农家最重要的财产,一男子能分一百亩田,要没有牛,地如何耕种,家人如何养活?汉境内,牛是宝;边境上,战马是守国利器。
但那牛稳当持重,走得四平八稳,急得刘盈没法,转身去牵一只大着肚子的母黑羊。而后面,响锣声声急,回头看,水的急流已漫堤而过,薄弱处,大水如野兽,一冲即开,形成磅礴水势,哗一下向低处涌来——
瞬时整个里浸泡在水中,房屋露在汪洋的部分越来越短。走散的家鸡开始奋力游泳,追赶主人,鸭鹅则扑打着翅膀远离人群。笨牛也能走快了,大群的人几乎被水势赶着,急慌急忙向北部的高坡爬去。
有一年轻妇人,肩上背了一个,哇哇直哭;手里拉了一个,回头还得唤另一个小女娃,小女娃牵着一头小牛,应该是用重金买来的,怎么也舍不得丢。那小牛贪嘴,边逃难还边有闲心低头吃上一嘴,偏偏此时,一个水头上来,把小牛卷了下去,连带着女娃也滚落。但小牛毕竟有力气,在水里呛了一下,立马蹿上来就往女主人身边跑去,但小女娃却随着水流向另一个方向沉浮。
刘盈的侍卫们,都是年轻力壮的男子,就在水浪边缘和有义气的农人一起,帮着把走散的牲畜捞上来,把行动迟缓的老人背到高处,把漂浮的包袱甩到岸上……
年轻的皇帝一扭头,就看到了那名落水的女娃,本能就过去够那孩子。水并不深,只是湍急,刚到皇帝的腰部。刘盈把女娃从水里捞起,边上的侍卫也连忙上来帮忙,只是又赶上一个水浪,把一帮年轻男子卷了进去,众人一个也没少,甚至抹把脸,笑着闹着,顺着水流从另一个缺口处上了岸。
岸上,躲过水灾的里人都齐齐看向水里,看向这些宫廷卫队,他们平生没见过皇帝,没见过皇帝出行的阵仗。这里太过偏僻,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天子的容颜,他很年轻,和颜悦色,身着带金丝的宽袖大袍,虽湿淋淋略显狼狈,却从水中,把一个女娃托上来,那份清雅高洁之质,令里人热泪盈眶。
刘盈也很喜欢被百姓夹道仰慕的眼光,让他切实感觉到一个天子被治下百姓簇拥和尊敬的光芒,这给予他脚踏大地的力量。
刘盈把女娃给了那泪流满面的母亲,在百姓的“陛下长乐无极”的祝愿中,体验着生为皇帝的自豪和光彩,信心百倍走回鸾车时,突然宏籍孺小声道:“陛下,你腿流血了。”
就在那水流中,有无数尖尖利石,皇帝一脚就踩了上去……人在极度兴奋中,是感觉不出疼痛的。
洛阳秋日明媚,满城的菊花欲闪花人眼。吕雉想在这里与孙子,刘长和女儿刘乐过个详和年。她还想当然地盘算着,再过十年,刘恭就十五六岁了,刘盈三十而立,大汉政通人和,自己的人生也该圆满谢慕了。此时长安飞马快报:皇帝受伤,正在回长安的路上。
奏折是当地太守报来的,不是皇帝。要是一般小伤,太守不会如此早早送来消息,估计怕皇帝在他地盘上万一——他担不了责吧。
吕雉心里一沉,立码传令,拔马回长安。
皇帝正躺在清凉殿,看着奏折。太医令组来长安最好的御医班子,给皇帝诊治。
皇帝的腿肚被利石割伤,正变得肿大发紫。太医只能用草药冷敷消肿。皇帝开始并没放心上,毕竟那天受些皮外伤的人不止他一个,大家都乐呵呵的,把受伤当作功勋般显摆,接着天上下起连绵秋雨,众侍卫在雨中竟气势高涨。
两天后,皇帝开始发烧,巡视停止,加上他一向有阴天咳嗽的毛病,好好的人,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就躺倒了。
吕雉赶到长安时,刘盈已被病情折腾得面色憔悴。就怕儿子出问题,果然,人一眼看不见就出症。刘盈是成人了,怕唠叨,安慰母亲自己迟早会好起来。
吕雉请了天下名医,但阻止不了皇帝的腿青紫流脓。
有太医出主意,这样的腿恐怕要截去了,不然会要了陛下的命。
刘盈一听,不同意,皇帝怎么能少一条腿呢?并自信能好。三天后,皇帝果然神色清醒了些,还让近侍弄来竹子,继续造新纸。在宏籍孺用大鼎煮竹片时,他坐在垫子上,手脚不住地发抖,众人看了心惊,才知道陛下一直忍受着痛苦。
吕雉叫人去看儿子,冬儿说,皇帝陛下好些了,在与人下棋。
吕雉不信,自己悄悄去看,看到儿子安然躺在榻上午歇。儿子瘦了,这种病痛很难吃下饭。当娘的坐在儿子榻旁,悄然落泪。
刘盈从太后一进来,就知道,装睡。偷眼看母亲又渐渐白起来的头发,很是难过。
接着两个月,冬天过去,又过了来春。皇帝的病情似又好了一些。吕雉也很高兴,向民间重金搜寻最好的药材。但不久,刘盈又似沾了风寒,一个劲地咳嗽不止。
也是急病乱投医,吕雉就领着孙儿,到高庙里,对着夫君唠叨:“咱儿子这病,有好几个月了,说好也不见好转,说不好,一个劲地这样拖着。我怕他身体愈来愈弱,迟早拖不住,夫君,你要保佑他,我们就此一个儿子......”
刘恭才六岁,听话地跪在大母身边,也向大父行礼。
为此,吕雉还把唐山夫人召来,以巫为皇帝向天求佑。唐山夫人又是乌雉翎,又是念念有词,在高庙前大跳楚地巫舞三天三夜,才求来一说:皇帝贵为天子,老天不一定压得住。
吕雉一听就急了,“那让我生病,能转到我身上来吧?你再去求,往我这里转!”
吕雉以前不信这种东西,但现在,面对痛苦不堪、一天天消瘦不见好转的儿子,也什么都相信了。
于是唐山夫人的老胳膊老腿儿,又挥动起乌雉翎……
反正能用的招,吕雉全用上了,生怕儿子过不了这个槛。不久,连她自己也病倒了。刘盈命人抬着,来到长信殿看母亲。吕雉一见到他就哭了,“盈儿,如果这次过不去,娘就打算好去替你死。娘都活多半辈子了,活够了,你才过冠礼,人生还长着呐.”
刘盈顿时难过,觉得自己的身体不争气,为何侍卫都能平安无事,自己成了药罐子?
不久,太医令回来禀报,说皇帝病情真的好转,还增加了吃食。
吕雉马上拖着病体领着孙子去儿子那里转了转。刘盈坐在榻上,面色和悦,却不敢对接母亲的目光,那种深沉和悲哀让他心存罪恶感,无力承受。他深感自己不是个合格儿子,给母亲带来如此大的负累。
“儿子,真好些了吗?”
“嗯,好多了。”
吕雉心里安慰,也觉得头疼,要发病了,接连两声咳嗽——这一咳嗽,连她自己都愣了,莫非唐山夫人的巫术显灵,儿子的病转到自己身上来了?回头看儿子,果然,感觉他的神情比前几日明显好些。于是太后怕自己的咳嗽让儿子受不了,用宫锦掩口,悄悄咳着退了。
很明显,太后是真病了。
看着母亲在风中有些佝偻的身影,刘盈深深叹息。在这世上,有些爱,是没法偿还的。
但皇帝的病情确实近日有大为好转的迹象。太医令甚至乐观预测:陛下的腿伤再歇一两个月,伤口会结痂。
既然如此,自己的病情为何就没加重的迹象?难道巫医失灵了?吕雉疑神疑鬼半天,好吧,不管它,只要儿子能慢慢痊愈就好。
一天晚上,太后进入许久不曾进入的深眠。因在盛夏,门窗洞开,夜风吹着帷帐飘荡,恍然间,就见一身影,身着玄色阔袖大袍迈槛而进,熟门熟路来到寝宫自己榻前,隔着帐子,在叫自己的名字。太后一激灵睁开眼,看到一高大熟悉的身影在帐外向自己招手。
“陛下!”吕雉吓了一跳。
那人影点点头,声音清晰,浓重丰沛的口音,“我回来拿点东西,马上还得回去。”
吕雉眼看他真的拿了件什么东西,转身欲离开,马上颤声道,“陛下,咱们的儿子受了伤,你去看看他吧。我心里不踏实,很怕他过不了这个槛,多少天我都睡不好觉——”
刘邦平静地点点头,应了声,“嗯,我走了。”
就在刘邦转身离开时,身侧竟跟着刘盈。吕雉突然意识到什么,马上大叫:“陛下!”。
但刘邦回头只是摆摆手。父子俩相视一眼,一前一后齐向门外走去。
“盈儿!”吕雉大叫。
在迈出门的一瞬,刘盈回过头,还是那张年轻英俊的面孔,安静,慈悲,他有些抱歉地看向榻上受到惊吓的母亲,点了一下头,依旧平静地随父亲去了。
“盈儿!盈儿!”吕雉急得不得了,忙起身跑过去阻拦,不想就直直摔下榻去——
“盈儿——”吕雉从梦中惊醒的一刹那,清晰地听到自己痛彻心扉的呼唤,然后冷汗直流。
“娘!”帐外竟有个人影,身形高挑,在暗夜中隐现。像刘邦,又像刘盈。
吕雉心砰砰直跳,已分不清哪是梦境,哪是现实,本能一下子向后躲去,紧紧盯着帐外的人影,“不!你不能带走盈儿——”
“娘!”那个人影再近一步,悲怆地看着她,竟一下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头,“娘,我是盈儿,儿子不孝,疾病缠身,久病不治,害娘如此挂心”然后,数度哽咽,“不仅不能为娘养老送终,还让娘白发人送黑发人…..”
吕雉也不管在梦境还是现实了,掀开裹住自己的帐子,马上爬过去,果然看到是儿子跪在地上,满脸哀伤地看着自己。
“儿子,你会好起来!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吕雉上前抱住儿子,放声大哭,“你可不能走啊儿子!刚才我看到你父亲了,你就随他走了——儿子,你不能走啊,你要一走,为娘可怎么活啊?娘这一辈子活着就为你啊!”
但刘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伸出虚弱的手,拨去母亲眼前一绺灰白头发,“娘,儿子对不住您,儿子从小就让您操碎了心……”
吕雉第一次表现出软弱,软软地把脑袋抵在儿子胸口,“儿子,我们是母子,娘为你做什么都心甘情愿!但你一定不要先丢下娘,自古爹娘都是死到儿女前头的,这是规矩!我没死,你怎么能先死?”
但刘盈却异常平静地看着母亲,“娘,我让您失望了,我没能成为一个好皇帝继续治理大汉,没有让您放心......”
“儿子,你刚亲政,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以后政务熟悉了,就好了,不急这一会儿啊!”
刘盈也流下泪来,“娘,儿子不孝,没能完成父亲和您的嘱托,也不能让您过好晚年。娘,儿子若哪天走后,我的孩子,就全拜托给您了,麻烦您也像栽培我一样,把他们都养大吧。”刘盈泪如雨下,然后剧烈咳嗽。
一切都是真的,天又要塌了?吕雉突然呆呆地看着儿子瘦削苍白的脸颊。
“娘,儿子的病情儿子心里明白。这次真的拖不过去了,刚才我也见到了父亲,我是特意来向母亲告别的。”刘盈伸手轻轻拭去吕雉腮边缓缓而下的泪水,多少年,母亲已不会流泪,现在她又能流泪了。“娘,儿子欠你,下辈子让我还做你的儿子,让儿子下辈子补偿你……”
此夜后,刘盈就此陷入昏迷。
多半个月后,九月二十六日,汉二世与世长辞。终年二十三岁。
刘盈的棺椁停留在生前他最喜欢的清凉殿里,有二十多天。秋九月,虽转向天凉气爽,但天气还裹挟夏日高温的余威,棺椁周围只能敷冰。冰从西部高山上运来,连夜加急。一切都因为皇帝宴驾太突然,帝陵还没准备好。只能晚上举起火把,连夜开工。
吕雉彻夜站在儿子身侧,头发再一次丝丝缕缕变白,她的心一夜间大雪覆盖,极目荒芜…当年千辛万苦生了他,战火烽烟中含辛茹苦养育了他,又忍辱含垢保全了他…她心爱的馆中之陶,林中梓木,终究还是去了。他曾是一位俊美清雅的少年,乖巧地立在自己身侧,歪着脑袋笑,贝齿洁白,眼眸清澄……他曾身着曲裾的天子深衣,微微徐风中站立在轺车之上,徐徐向自己驶来,眼神饱满如月,袍裾和绶带在风中飞扬…..那是怎样一个风华绝代年轻帝王,英俊,富有朝气,唤着娘亲…却转眼,灰飞烟灭。
她一点一滴亲手养育的精血,就此流失。
她欲哭无泪。他带走了她所有希望。
她还没来及告诉他,长信宫竹简后面的梓盒里,留有她密诏,再有十年光景,在他三十而立时,她会亲自代他清除封国,为他留一个清静的全郡国境。他是守成之君,以他的修为和仁慧,到五六十岁时,这个帝国会盛大、丰盈而富丽。
他带走了她对大汉的梦想。
十月,刘盈葬于安陵。安陵紧临高帝长陵西侧。长陵,安陵,取自京都“长安”,长治久安之意。父生前建城,子命名,并完成后续建城。现在,父子俩在咸阳原高地上默默慈悲相望。
吕雉希望在另一个世界,儿子能得到慈父的庇护,得以长久安息,就如梦中看到的那样,父亲在前,牵挂着身边的儿子,安然走过天地,走过岁月,走过难测的丛林险世......从此世上再没有不得怜爱的骨肉,再没有四处游荡无所依靠的野鬼孤魂。
盈儿,等着,来世我们再做母子。
列侯将相齐聚高庙,共同给汉二世定了谥号:惠。
吕雉满头银发,颤抖着手,在儿子曾送的纸片上写下:柔嘉慈民,施勤无私,遗爱在民,恩能及下,德威可怀,宽裕不苛,泽及万世。此为孝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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