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惠帝亲政
赋闲下来,刘盈继续研究《算数术》,砌长安城。现在城墙经过四五年断断续续,忙忙停停,总算完工。新城极为豪阔壮观,城垣周回六十汉里,城高三丈五尺,四周各开三座城门,四面护城河环绕。从外面看,如同一幢最坚固的堡垒,城里有军械库,太仓里存满粮食,最坏的情况发生,也能抵御敌人三至六个月的围城强攻。市里,除了皇室宫殿,另辟为贵族甲第区和平民区,贵族区在未央宫北面,其他为平民区,平民区又划分为一百六十个里。
然后母子讨论了将来会有庞大人口的长安城如何能维持下去的营生。商人出身的吕雉只给出两个字:工商。
“城市不是耕种之所,一切吃穿用度都要从城外运进来,所以长安要想繁华,就要发展市民和工商阶层。农人能把田地经营好,工商市民也会把城市经营地井井有条,这是规律。皇帝只需减免商税,禁止百官列侯少滥用权力骚扰商旅百姓就好。”
于是,刘盈特意下诏在长安城北面横门的东西两侧,开辟出西市,设有九个专为工商阶层交易的市场,方便长安列侯世家与百姓的生活;与高帝时设立的东市遥遥向望。同时在城南专门开辟出交易书籍的槐市。热爱收集百家书籍的年轻皇帝,还亲自到市中用重金购置流散到民间的先秦诸子之书,充塞到未央宫的天禄阁和石渠阁。
于是长安逐渐成为一个比齐国临淄和东都洛阳还要繁华的超级大都市。皇帝在长安推行商业时,趁机在全大汉境内推行自由商贸,下令减轻对工商业者的盘剥和高税赋。
吕雉是商人出身,即使在高帝抑商重农时期,也极力为工商阶层保留生存的空间,此时更是全力支持儿子的举动,并荐举商人为中大夫,给皇帝提供最切实可行的经世济民之策。
这一年丞相曹参去世。高帝时代的功臣列侯在逐渐老去。阻力减少时,刘盈终于废除了一部分汉承秦制的严刑酷法,特别是肉刑中的一项:禁止斩掉女子的脚趾。严刑厉法,主要受众是黎民百姓。刘盈在母亲支持下,一步步打开覆盖在百姓身上的沉重枷锁。
但年轻的皇帝最热衷的依然是当时的“高科技”:浇纸术。
这简直是一个新魔法,字竟然可以不用写在竹简上、木椟上,和昂贵的绢布上,而是更稀缺的纸上。他变本加厉,特意找来民间的技术匠人,已不能在未央宫里再支大鼎,那味道实在不好,改在永巷的一个院里,用竹子,木料,蒲苇,煮熟,打浆,最后晾晒出珍贵的厚纸片,半透明,能在上面写字,作画,令他惊叹不已,经常拿出一片对着太阳看里面的交错纹路。
然后让内侍拿给太后看看。
吕雉听说过,但没见过纸这种东西,也透过窗户的亮光研究了半天。上面皇帝已留字:长乐无极。
她也试试着墨,但写惯了硬实的竹简和木牍片,也能在柔软的绢帛葛布上落笔,就这不软不硬的纸上,还真手拙,不会写。于是皇帝好心送来的许多纸片,都被太后当作稀罕之物赏赐给了列侯百官。列侯百官也觉得珍贵,生前写上浮艳的词藻贴墙上观摩,死后拿去陪葬。
在年轻的皇帝意气风发,以冠礼后生机勃勃的姿态准备迎接亲政时,侍中过来禀报了一个令他脑袋轰然的消息:美人卫姜在生下第二个儿子后,把自己自缢在昭阳殿门前的高台上。
登上那个高台,向北能看到收藏档案典籍的石渠阁。这些时日,审食其经常出入其间。她一定看到了他,一定希望过去的旧时光能重来,旧人能聚,旧梦重温。
若世间没有了审食其这种夺人心魄的美男子,卫姜也许一生就在后宫里安静地养育子嗣了。但好似躲过风声,以为不会再起波澜的他又回来了。她是无意中站在高台上看到他的,人至中年,依然丰姿绰约,风华绝代;他在阁中认真研读经籍的肃穆如仙的样子更令她旧念泛起,神往往昔。
她差人叫他过来说话。他回绝,不来,似不再相识。
她一个好好心态平和又认命了的人,兀地就心绪失衡了,再差人:若不来,死给你看。
辟阳侯以前很怕这个,为此不惜远走北疆避嫌,现在你都有两个皇子了,本侯还这么重要么?
卫姜平时别看知书达礼,不声不响,不轻易发脾气,但一旦发作,便是大地惊雷。在一个落霞满天,金晖洒向未央宫空阔的宫殿群时,她心一横,把自己悬吊在高台上的亭子间——不来是吧?我如此,你一定会想起我了。
刘盈是一个少年时,并没爱上用军粮换来的卫姜,但这几年淡然平和的相处中,却慢慢滋生了眷恋。她毕竟为自己生了两个儿子。他生气在,不是她不爱他,她至始致终都没爱他,自己也是如此,所有感情都在映雪身上用尽了。他不愿再在女子身上浪费情感,这些人心思缜密,到处算计,让他无措,还不如一个宏籍孺让他满足心理需要。他气愤在,审食其又回来,并以这种方式昭显了他的存在!
早有人传言太后与辟阳侯走得很近,近到锦榻上;更传言高帝与辟阳侯走得更近,近到葛麻地里,他都知道,并一一理解。他管不了高帝帷幄后的私生活,也不想管太后帷幄后的私生活,也不想让太后管自己帷幄后和私生活。母子俩其实早有默契,自有了小太孙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睁,互不过问对方的私事。
刘盈恨在,你本已消失,为何还要回来?
等审食其再夜宿长信殿时,皇帝的内眼便回去禀报了。
翌日,审食其一离开长乐宫,便被刘盈布下的卫尉拿住,直接下狱。
吕雉知道后,沉默不言。审食其和卫姜那档子事,她早就知道,其实她都算得上这孽缘的推动者,当时刘盈也知道一些内情,只是大家都没想到卫姜会如此痴情,你都做到后宫的美人阶位了,竟还放不下一个列侯?皇帝此次发难,一是为卫姜,二可能是皇帝不能忍受审食其再自由进入自己宫室了。他长大了,要脸面了,觉得皇帝的尊严受了冒犯吧。
要是别人,吕雉肯定要大发雷霆之怒:辟阳侯跟着我这么多年,出生入死,挡箭挡风雨,我愿意给他什么富贵,你也配管?!但儿子不同,根本无法和他解释。行了成年礼的儿子,他要独立成长了,母亲在他身边要成妨碍了。她准备和他谈判,自己老了,五十多岁的人,这些年操心太甚,已老眼昏花,体力和精力均已不济,对儿子,扶上马,走了一程,她想该是摞下担子,自己过几年舒心日子,长信宫不再是东朝议政的中心,自己也会离未央宫远些。
面对儿子愤怒的目光,吕雉说的很婉转,“皇帝,明年,你就要亲政了。我觉得担子轻了,想回老家看看,像你父亲一样,回沛县,回单父县,让你姊陪着,去看看乡亲。然后,在洛阳住下来。”吕雉把“洛阳下血雨”的奏折拿出来,“妖言在关东出现,我去住住,看看谁在那边装神弄鬼。”
潜台词是:既然你不喜见我的作派,我就离你远点,把整个长安都让你给,你就好好做个皇帝吧,我得享几年福去,所以,你得把审食其还给我。
刘盈没想到母亲会功成身退,由其说他了解母亲,不如说他更了解自己,自己不是心狠手辣能雄霸天下的猛主,自己没有高帝和隔壁赢政指点江山纵横捭阖的气质,自己是个守成皇帝,当一半的家,负一半的责任,用另一半时间研究算术和浇纸法,挺符合自己由生具来的道家之君的气质。某种程度上,他不希望母亲离开,也没做好她离开的准备。所有列侯世家都居住长安,这些自以为是的开国功臣和刘氏宗室人物,大伯母,三婶母,还有父亲的姐妹们,这些人唠唠叨叨,哪一个拎出来都能令自己头疼欲裂。也只有母亲能招呼得了她们。
所以,听此一说,刘盈倒不说话了,唯一表示自己很生气的做法就是,直接站起来,甩袖而去,甚至到了门口再甩一下!心里很解气,终于可以在母亲面前甩甩袖子了。
对儿子在自己面前找男子汉的做法,吕雉眼皮也没翻,小毛孩嘴巴上开始长毛的年纪,就得先在自家人身上找找感觉。但自己的确有点累了,想想审食其这些年也不容易,自卫姜进宫,他就出任了典客,长年在北疆活动,自己也没什么可回报他的,可以一起离开长安,到洛阳,儿子亲政了,自己对高帝刘邦所有的承诺都已完成:汉二世平稳地掌控大汉,汉三世在成长,虽有波折,到现在,一切还算顺利。所以,最后几年,老娘也要找回自己的生活了。你一辈子能妻妾成群,我上半辈子只有你一个,你负我;下半辈子,我也只要一个。何况他都不算个男人。
刘盈回到未央宫,闷闷不乐,厚葬了卫姜,越想越不能放母亲回洛阳,感觉回洛阳肯定是审食其的主意,打算私下把他处决了算了,让母亲空欢喜一场,这辈子您就在宫里待着吧。想想也是,父亲建了那么庞大的长乐宫,太后却离开了,自己都未必能把未央宫填得满。
不想让太后回洛阳过小日子的不止皇帝一人,长乐-未央之治,这些年已成为习惯,并在长信殿和宣室殿培养出两系人马,被臣子们私下简称为东朝和西朝,或东宫西宫。只要太后出宫,长信派就自动瓦解,因此长信派出于自己的利益,有一个叫朱建的小官员,悄悄找到刘盈的中涓宏籍孺,这么给这个长相俊雅的小男宠讲道理:你看,你只所以在陛下身边没被人揪住把柄,实在是因为太后不想揪。太后不想揪,是因为辟阳侯的存在,辟阳侯和太后相安无事,你就在皇帝身边能过安生日子。现在皇帝揪住辟阳侯了,这个平衡一旦打破,你觉得就是太后不揪你,其他东朝臣子们会看你顺眼么?何况辟阳侯也是列侯,大家不看太后面,也会看同是丰沛老乡面,不会说什么,一旦这尊替你当箭的大神没了,大家捉你,只需半顿饭的功夫。
宏籍孺自然知道自己的份量无法和审食其相提并论,审食其是高帝高后共同的舍人,对皇帝一家都有功。自己只因相貌被皇帝提携罢了,今天能提携自己,明天也能提携别人,所以自己能在皇帝身边呆得住最重要。于是这个忧心忡忡的年轻人,跑到天禄阁,找到正在阅览的皇帝,倚在身侧就叭搭叭搭地掉眼泪。
刘盈一看,怎么梨花带雨地哭上了?
宏籍孺直言:“陛下要不放辟阳侯,估计在下也在未央宫呆不长了。”
刘盈本没想好如何处置辟阳侯,牵扯面太多,也不想让母亲伤心,就等台阶下了。如此一说,顺水推舟下令放了审食其。
这次下狱,触摸死亡,对审食其产生了巨大影响。他重新审视了自己的位置,决定后退。
生平第一次,侯府的主人审食其闭门不出,不会再随手折一支鲜花顺手带进宫里,看看长乐宫的女主还有什么需要。以前,他把自己当她的家臣。本来么,他是舍人,只是先是刘季的小兄弟,后来刘季做上沛县首富家千金的乘龙快婿后,有本钱了,他才做上了这对夫妻的家臣。那时,他对她既有挑衅又有尊敬,只是佩服她的见识和个性罢了。只有经过楚营两多的人质生活,他才真正臣服于她吃得了苦、受得了罪,既有胆略又有随遇而安的能力。本质上,她和刘季是一类人,善于学习,精于用人,拥有大视野又能驾驭住权柄;遇到困难,他们本能就知道怎么做,他们知道在乱世间如何选择才对他们所在乎的东西更有利。
有一度,自己作为身体上的男人和心理上中性化的女性,他认为自己既了解男子也了解女子,既知道刘季的需要也知道吕雉的需要,所以,与他们两个能和睦相处,甚至能在某些方面教导和指引女主。毕竟她是弱者,她受得苦难太多了。但自从进了汉宫,自从这一对平民夫妻转成权势夫妻,他越来越发现自己性情中的平庸那部分,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引导女主,不是自己退步了,而是女主生而适合这种权势环境,她对权力和纷纷扰扰的人际,有一种令人恐惧的由生具有的本能:统御能力。她本能中就有一种对权势的辩识力,并很快如鱼得水。
以他男子的直觉,刘季最后一定会把大汉交给刘盈而不是刘如意,因为只有吕雉才能把皇帝扶上马送一程的能力。唯一让皇帝担心的,就是太怕吕雉发现自己有驾驭权力的本领并滋生恋权之心,怕自己的老婆与自己的儿子争权夺势打得不可开交。
现在,经过事实证明,吕雉也并没像先帝所担忧的那样,把刘盈变成傀儡,她这么一个爱子女如命的母亲在小心翼翼与成年间的儿子相处,并慢慢培养他的治世能力。
她已像另一个刘邦,百官臣服,百姓爱戴。而且她好像天生知道权力是什么东西,所以一直谨慎地使用,把自己的有力的身影小心匿藏在未央宫的后面。
在治世、统御群臣和与年轻皇帝相处上,她都是成熟的,老到的,甚至老练如狐狸。换句话说,她早不需要老师了,也不需要陪伴了,大汉境内有能力的贤者都恨不得排队来得到长乐宫女主的任用。
自己对她,已不再必要。
想到这里,审食其并不失落,反而像当了多年父亲面对终于出嫁并独当一面的女儿那样,欣慰,松口气,他终于不用再在她周围转来转去,替她挡刀挡箭、出各种烂的馊的主意,甚至代她去死。
现在,他终于可以做自己了,想一想自己的事,自己未来的生活和一些生命体验。那些只属于自己,能让自己在舒适富丽的侯府一角里坐下来,认真面对自己内心的东西。
卫姜,他内心已经无法绕开她,她的面容,她浅浅令人脸发烫的笑颜,她专注的凝视,和她对自己发自内心的渴望。这是一个女人所能表现出的爱,尽管自己什么也不能回报她,她依然无悔。她最大的愿望大概就是能走进侯府,而不是未央宫,哪怕做一个侍女,一个陪妾,就坐在边上和自己每天静静地说几句话吧。
卫姜,葬在安陵。那是刘盈刚开建帝陵的第二幢陪葬冢。第一幢是赵王刘如意。
卫姜新冢前,立着辟阳侯高长的身影,一袭白衣,腰悬长剑,敬献了一枝杏花后,便上车而去,不是长安方向,而是向南,顺着始皇帝笔直的驰道,没了身影。
他太需要一场寂寞,来清涤自己的情感。曾经挥洒自在的北疆太干冷,他要到南方,靠近太阳的地方,在山间行走,在湖泽跋涉,让水面映出自己的丰美容颜,他想看透这容颜后面的灵魂,找到自己真实的内心。
对于审食其的离开,太后晒着太阳,看着《竹书纪年》,想象着当年他在丰沛小院里倜傥风流的样子,什么也没说。站在权力巅峰,其实想保护自己所钟爱之人,很难的,现在她能理解刘邦当年的处境,他无法保住戚姬,就像自己无法留住辟阳侯,总有比他们重要的东西出现,让他们的感情瞬间沦为灰飞烟灭。
他这样去了也好,希望过几年,他能忘记这些不快,以全新的心境回来。
吕雉起身的瞬间觉得自己苍老了。
刘盈的亲政大典在高帝庙中进行的,身着大汉天子朝服的皇帝在百官列侯目光中,在刘氏宗室期待中,缓缓步入,向开国者高帝行祭典礼仪。太后端坐在高帝身侧,等于还政于皇帝。自曹参去世后,接下来任右丞相的是生性耿真的王陵,左丞相是樊哙,赵尧一直是任御史大夫,周勃为太尉。这样犬齿交错的列侯围绕在年轻的皇帝身边,吕雉也很放心。
“儿子,以后你要独立应付朝议了,大汉的江山交到你手里,我就安心了。”
刘盈站在母亲身侧,面对众官的三拜大礼,缓缓伸出手。他要亲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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