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要不要继续诛功臣?
吕雉永远记得那种场景,不可一世的帝王,形同枯槁的赤帝之子,随着最后对帝国怅惘的一抹忧色从眼睛里退去,油灯燃尽,骨肉僵冷…….
窗外的怪风还在刮弯芍药。
宫门外,太医令人煮的草药的苦味还在空气里弥漫。
宫女内侍依旧静悄悄行走于殿前,怕一不留神打扰了今上歇息般。
其他宫里的夫人们还在看着暖室殿里的动静,等着被召唤,随时带着儿子泣跪在帝榻前。
没有人知道叱咤风云的一代强主已溘然离世。
尽管早在心中预演过多次皇帝驾崩,但就这样感受着皇帝的手在自己手里变凉,吕稚还是强烈体会到了一种以后天空将倾自己将独自支撑的沉重。太子的肩膀太稚嫩了。她轻轻把夫君半睁的眼睛阖上,把他的手拿起,平整放在身体两侧,再轻轻俯身过去,把枕边人的脑袋扶正,肩膀端平,扯起榻上雪花宫锦轻轻遮住皇帝干枯如材的身体……这是皇帝该有的尊严。
好了,长乐宫,未央宫,洛阳三宫,长安,乃至天下,以后都由自己说了算了。
吕雉从皇帝榻前站起来,直视着刘邦再无呼吸的身体,突然间,多少年的爱与恨、伤与痛,都如潮水涌了上来!这么多年,自己的痛苦,不为外人道也的悲哀,不都是这个死男人赐于的吗?!如今你一蹬腿就一笔勾销了么?
刘季,你是天下最大的混蛋!
此时,从幄后轻轻走出来的审食其,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他在沛县中阳里时就负责方圆几十里红白喜事,对死人自是不陌生,还把皇后刚才摆放不到位的再摆放了一遍,然后就静静地看着这个天下老子第一的男人回归天道、归于安宁的样子。
唉,不论拥有多大权势,油尽灯枯后,不过如此。苍天从来也没饶过谁。
突然,看到皇帝衣袖里露出一白绢角,轻轻抽出来,看了一眼,赶紧递于吕雉。
吕雉机械地展开,只见上面皇帝歪歪扭扭的笔迹:
雉儿,照看好儿子,别让他心焦。有了孙子马上立为太子。小心宫殿走火。做个良家妇人,家里都托付给你了。
很简单简洁的几句话。
看到这份独留给自己的遗诏,吕雉有点愣,临死前恨不得天天念叨,再加上这个,你是放心我啊还是不放?随即又心里一暖,责任沉重,何尝不是对老伴最交心的嘱托!一直以来都恨死这个死男人,怨他,背后没少咒他,就因为他没心没肝,嫌弃自己一个糟妻还不够,竟还看不上俩孩子,尤其是刘盈,这让一个母亲内心累积了多少怨和恨!谁曾想,在孤寂的垂死时刻,老头子内心最惦念的还是儿子的安危,还记得那场太子宫的大火,还记得儿子这些年的焦虑、不快乐……还记得这辈子她为他、为这个家煞费苦心地操劳过,让她继续帮着看着,意味着最终,他是最信她的!临终,他不是含愤走的,是经过苦心思虑,认为自己保险,自己最值得信任,也最合适掌家,才把这个家,这个王朝放在自己手里…….
这简短的遗嘱瞬间改变了吕雉的心境,一世夫妻,几经磨难,几度妻离子散,几回刀光剑影,几次差点兵戎相见,一路血雨腥风后,才终于掀到这最后一页,见了真章:老妻终究是枕边人,终究是最牢靠!无论爱不爱,都会把家底交给于你…….刘季,刘邦,你大爷的,你个死王八蛋,你个臭流氓,活着折磨够了你姑奶奶,死了才见了你的真心吗?操/你祖宗的!你是故意吗?是让我吕雉活着还记着你的好?你就是死了也要继续利用老娘!
不过老娘对你不再那么毒怨入骨了!你将带走老娘过去的一切不堪和苦痛,我的爱与恨都将随着你的死亡而随风离散,你再也不能像影子一样钳制我控制我了!
颤抖的手握着那片遗绢,吕雉立在窗前半天没动。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已成汉王朝,一个庞大帝国的实际控制人,正隆隆站在光芒万丈的权力之巅,再没有人能压制支配自己了。原本,应该对天地哈哈大笑的,却没有,内心涌出一股苦涩,一种沉重,就像山越高影子越长一样,权力越大,意味着更大的责任。现在儿子才十六岁,未成年的小毛孩,那自己就是太后,要在他成年亲政之前,帮着他看护这个帝国。刘邦把一个未完成、正缓慢恢复的王朝交到自己手里,自己要拿稳,然后交给儿子手里,这中间千万不要出任何差池。
瞬间,皇后的思维几乎无障碍地切换到王者之尊的思维上,站在权力之巅向下俯视,看看王朝的障碍和敌人。这一看,还是蛮佩服刘邦最后几年的作为,境内最大的威胁各诸侯国都换成了年幼的刘姓王,这些孩子和他们最终当家的太后都在后宫,自己的眼皮底下,晾她们也不能怎么着。那么,另一块,功臣集团,就成碍眼的了,他们地盘虽不比诸侯国,但列侯们,也都有自己的封地,也能在封地上征税,有忠于自己的小朝廷,小朝廷里有家臣和兵士,这怎么弄?
这么私密的问题,吕雉不能找别人商议,只有审食其,眼前这个男人,他像自己的弟弟,像自己的情人,更是自己的仆人、自己的右手、自己腰间的一把匕首——是老天爷可怜自己,简直为自己量身制造的一个看着顺眼使着顺手的万能尤物。
审食其一直是为数很少几个时时能洞悉皇帝病体进况的核心人员之一,甚至比太子更靠近权力中枢。他是垂手于帷后,静静看着一个帝王离去的。是的,他走了,那个曾经无比宠幸他的男人,也笼罩在他头顶一生的男人,如今如一片枯叶躺在眼前。他精心在榻侧为他敷上冰块,一时寒气四溢。这些冰块是他早就准备好的,他不会在四月腐烂。他像有一双向后看的眼睛,总能提前一步想到。
他回过头,皇帝的未忘人还端站窗前,面部僵硬,手里紧紧握着那块绢布遗嘱,定定地望着汤汤渭水对岸,隔壁赵氏赢家的苍伤旧宫。他看得见,她变了,瞬间蜕变成一个在权势之巅俯视众生的人。
他从躺着的他面前,来到站着的她面前,低下眼眸,“太后——陛下⑴。”
第一次获得“陛下”这个无上的尊称,吕雉还愣了一下。以前“陛下”多为臣子当面称呼最高权势者,背后则是简洁为“今上”,现在自己也终于获得和刘邦一样的待遇了。
“先不要对外声张,我要好好想想。”那是再无羁绊权势者发出的声音,无苦无悲,也没一丝温度。她冷静转过身,斜对着他,又似松了一口气,“现在就剩下长乐宫孤儿寡母了。你说说,我们这些人该怎么办。”
审食其回的也妥帖,“陛下想怎么办?”
吕雉递给过去一卷竹简,“这些将军都是与大行皇帝共患难的人,他们能服大行皇帝,却不见得愿意伺候新皇帝,是不是都除掉,天下才安啊?”
审食其打开一看,立码头皮发麻,上面全是当朝的开国功臣,一二七八个,都是将帅之才。
本来他想问,“非这么着吗?”于是,换成,“太后陛下…想好了吗?”
吕雉又僵住了,其实没想好。就因为没想好,才和他商议。
两人的商议过程就是沉默,面对面目光不聚焦地沉默。
背对背地沉默。
一人看窗外,另一个看另一个窗外的沉默。
都沉默到天老地荒,到第二天黎明了,审食其才问道:“陛下,知道为什么大行皇帝没杀功臣而只杀诸侯王吗?”
吕雉当然知道,诛杀异性诸侯王还是自己动得手呢,皇帝多精明啊,留德,给刘氏子孙积累名声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何尝不是锻炼自己。就像自己经常站在长乐宫里动动嘴,审食其就跑出去动手一样,自己不过是皇帝最重要的左膀右臂。
“我和太子会不会在他们手里翻船?”太后语气轻轻的,但质问却很有力量。
太重大了,审食其不作声。也没想好,若说有可能的话,那太后就要想办法对他们下手了。但下手,真的好么?
于是,两人又沉默。太后孤坐于案后,半阖眼。审食其坐于皇帝榻前,抚额。
这一沉默,一天又过去了。
窗外偶尔有人影晃过,是内侍端药,或者送餐,由于房内无诏,终没敢进去。只是一到点,就从门口和窗前走一趟,晃一趟,履行完自己的职责程序后,再垂身于偏殿一侧,随时等待召唤。
两人这一商议就是四天,也没商议出个结果来。
审食其缓步从长乐宫走出来,心情沉重地一路回家。
辟阳侯人缘好,平时交游甚广,有一个朋友是曲周侯郦商,此人善察颜观色,精明无比。皇帝驾崩的事,他不知怎么就猜出来了,就特地跑来向好友劝说道:“皇帝已经晏驾四天了,吕太后和你老弟一直瞒着秘不发丧,是不是一直在权衡各位大将军掌握兵权,将来可能不服于新君,谋算着要趁机铲除了他们啊?”
审食其吓一跳,“你老兄怎么知道的啊?”
“好像知道的不仅我一人吧。反正,我告诉你呀,你一定要劝劝太后,不要有此企图!要真这样,大汉的天下恐怕要大乱了,你们也将处于极度危险之中。你想想啊,陈平和灌婴现在拥十万大军守卫荥阳,樊哙和周勃现在有二十万大军正平定燕国,若他们听说皇帝驾崩,朝廷又发生变故,要铲除他们,他们还不被迫联合起来,趁机征调军队,反过头来围攻长安啊?那时,朝中的大臣也会怨恨你们,再加上各路诸侯在外起兵造反,大汉灭亡翘首而待啊!所以,请您转告太后,让她老人家三思而后行啊!”
审食其事不宜迟,赶紧回宫向太后说了。
吕雉嘴角冷笑一声,“要的就是这效果:我对他们不放心!他们必须知道这一点!”
审食其突然第一次蒙了,然后恍然,这不过是太后做个样子罢了,来警告那些带兵的将军,他们的实力和势力让太后忌讳,最好都老实点,识相点…….然后打了个冷战,这不是刘邦一直惯用的手段么?这两口子神魂附体了?
随后,太后把一直转来转去焦虑等待的刘盈先宣进来。太子最先需要皇帝的死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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