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皇帝崩
至此,刘邦病情进入恶化,尤其胸部箭伤处,久治不愈,且流脓腌臜。皇帝躺在榻上强撑,滴水不进。太医令已束手无策。吕雉只得从民间寻来良医,那医师一进入大殿,刘邦就忍痛冷问,“可有法医治?”
那医师左闻右观片刻,道:“可以治愈。”
已知天命的刘邦张口即骂,“朕以一介布衣提三尺剑取得天下,有什么命数难道自己不清楚吗?朕的命数在天,不在医!就是扁鹃复活又能怎样?”然后彻底罢医,赏了五十枚金饼,把良医撵走了。
此一点,刘邦就比始皇帝豁达和清醒,人吃五谷杂粮,不可避免生老病死,也从不信长生不老之说。
当天晚上,戚夫人感觉门外安静太久了,想出门时,却发现宫门前站满陌生的内侍,已出不了宫,自己被禁足了。
难道陛下……?
戚夫人突然悔恨,还没见皇帝最后一面呢。但任凭她怎么拍门,怎么疾呼皇帝的名字,那如松如兵的内侍们自是岿然不动。
暖室殿,昏迷良久的刘邦醒来,看到眼前一灯如豆,灯下吕雉默然垂坐,犹如当年刘盈大火烧伤后,她惶惶守于儿子榻前的场景。令他欣慰。
“雉儿,”皇帝艰难的声音。
“雉儿在此,夫君。”吕雉愁眉深锁,紧紧握住皇帝枯瘦的大手。虽说一直巴望着皇帝赶紧死,死了儿子的储君位就安稳了,但若大一个风雨飘摇的江山,这个定海神针要真没了,前途必定艰难,自己独身驾孤舟,真能镇得住大汉吗?以前从没如此恐惧过,只因为还有皇帝在,知道自己搞砸还有他撑着天,以后的重担可全压在自己肩上了啊。
自己将独臂支撑大厦将倾时,才明白,刘邦此人虽离心离德,再不堪,只要不死,哪怕躺着不说话,就是一种力量。
刘邦却用充满期望的眼神,“雉儿,我走后,要扶持大汉,要保全诸皇子的周全,不可复隔壁赵氏赢家之殇——”
“夫君放心,我答应您的,都会一一办到:辅佐太子继承大统,把各皇子妥善地安置到封地——有我在一天,绝不会让任何人篡刘氏之位!刘氏江山千秋万代!”
刘邦喉间发出呼鲁呼鲁可怕的喘息声,却眼神宁静地盯着皇后消瘦的脸颊,和一头胜雪的发丝,犹记得那年,她为刘盈储君位之事,一夜白头……她终究是值得自己信任的吧。
这一年,春寒去得晚,连着三月的桃花也赶在四月开了。
四月初,窗外的桃花朵朵绽放,风一刮,花瓣飞入殿内,寂静无声地落在皇帝榻上。刘邦已无法体会春意的美好了。
皇帝在等死。
皇后也在等皇帝死。
朝臣们一拨拨过来看皇帝,只看到皇帝僵硬无比的身体横亘于榻,没任何反应。其实大家也在等皇帝死。不是迟早的事么。
但朝堂毕竟不能长期无主,国事还得议啊,于是十六岁的皇太子刘盈就站在父亲空置的朝堂上。
皇后没有伴驾于朝,要么在暖室殿,要么在椒房殿,冷静无比地数着指头过日子。在刘邦气息断绝前,她就在宫里守着,以防再度发生意外。某种程度上,她在等待一个王朝的过去,期待帝国的新一天。
整个朝堂似乎也在等待一个时代的终结。大家欲言又止,似乎也很平静。
后宫里的帝姬们也变得在谨慎中等待。
只有昭华台的戚夫人,那种痛哭,是真的在悲泣自己失落的命运。
这一天,吕雉在椒房殿收拾刘长摆放凌乱的竹简,审食其过来,告诉皇后一个新情况,皇帝躺了这么久,今天突然离了锦榻,还吃了一些牛肉,并到殿外走了走。
吕雉点点头,“准备后事吧。皇帝这是回光返照了。”
审食其道:“皇上刚才和太子在暖室殿谈了很久,然后又去看了几位小皇子。”
吕雉点点头,还很欣慰,“这是皇帝的做派。”他至死都在为他的儿子们,他的汉室江山着想。他矢志不渝地要让王族子孙照看着他一手打下的基业。
凑个功夫,吕雉悄悄到殿外的角落里,张望了一眼皇帝。皇帝正孤身坐在殿外水榭旁的石凳上,像被抽去了魂魄,形同枯槁,肩膀也塌了下来——吕雉才真正理解何谓“精气神”那种东西,那是男人的胆,是男人的气魄,是男人想象中自己的样子。
此时如行尸走肉的老皇帝也不会想见自己,终是自己打败了他,见到自己,只会加剧他衰老的痛苦吧。吕雉只是远远望了一眼,留下刘长一人玩耍,自己悄然退隐一角。
刘邦此时低头看了看水面,在如明镜般的湖水里瞥到自己鬼一样的容颜,马上受到惊吓般缩回了头。只是不远处跑着玩的刘长的笑声,让他目光出神地望向蓬莱河的方向,并在眼睛深处,生出一种欣慰的柔情。
此时陈平悄悄过来,瞥一眼皇帝的病容,大吃一惊。
刘邦摆手让这个绝险的大臣到近身来,轻轻从手心里滑出一枚象棋,是车。
“陛下,是叫臣来对弈吗?”陈平精光的眼神左右一瞧,并无棋盘。
皇帝摇摇头,看着平静的水面,上面荷叶打着尖尖的卷儿已钻出碧波,随水摇荡。“朕让你出一趟燕国。”
“燕国?”陈平不解,“陛下何事?”
“除掉一个人。”
“呃,谁?”陈平吓一跳。自己一介谋士,靠脑袋和智慧吃饭,出绝险甚至无下线的主意才是自己强项,杀人不是啊!
皇帝把那枚“车”递给陈平。陈平摩挲着,看了看,酸枣木制象棋,有啥稀奇嘛,但不经意翻过来,唬一跳,上面写两字:樊哙。
“陛下!”陈平有点心惊胆战,“樊将军可在燕国正平叛卢绾及余党呐!”
“卢绾竖子,不足虑。”
“可舞阳侯有兵权在手啊!”
刘邦平静如初,“你去找周勃,到时周勃代替樊哙的军职,你立马斩杀他。不要惊动别人。”
陈平呆了,心道皇帝也忒狠了,樊哙对你忠忠耿耿,还救过你的命!这还不算,你要臣除掉的可是皇后的亲妹夫,未来汉二世的姨丈啊!而且樊哙在军中威望甚高!虽然臣不傻,心里明白你什么意思。
刘邦沉默的意思是:明白朕的意思,你还在这里废话?
陈平没办法,默默退去。不要惊动别人,就是密秘行事啊。既然是皇帝秘密的计划,也只能硬着头皮前往了。
看着陈平离开,刘邦心头稍轻松了一些。这是多日深思熟虑的结果,即使心如死灰后,也本能权衡了功臣集团和吕家外戚势力,喟叹丞相老了,张良也老了,而吕家人尽管隐藏实力,但吕家下一代男子都已长大成人,他们会在樊哙的带领下,迟早能压倒性地制衡功臣集团。在皇帝稚嫩时,绝不能让一家势力坐大,有能力染指皇权……那么樊哙是势必要被牺牲掉的。何况还有人报告了一个让自己心惊肉跳的消息:樊哙在燕国,离赵国最近,又握有兵权,只要皇后一声令下,他就能跨过赵国生擒自己的爱子赵王刘如意……朕可以牺牲任何其他人,但底线便是绝不能动到刘室子孙,一个也不能!即便他是自己的连襟,曾经不止一次救过自己的命,但底线不可破!
更重要的是,吕家要没了樊哙,等于断了皇后一只得力手臂,这样她既可以维护刘家的大汉江山,又可受功臣集团的制掣,不至于她到时可以为所欲为。
情势所迫,到最后关头只能倚仗皇后吕雉来扶持自己去逝后将风雨飘摇的大汉,她有手段,有头脑,关键是她坚决支持她儿子,哪怕最坏的情况发生,她把自己其他儿子一一铲掉,好歹坐在皇帝宝坐的依然是自己的儿子刘盈,大汉依然姓刘!到这个时刻,自己只能赌她不会被权势熏黑了心,把其他刘家子弟赶尽杀绝!
雉儿,请你守护好我大汉,亦求你放过我其他子嗣。
眼看皇帝真的要撒手人了,吕雉还是有点紧张,以前一直生活在皇帝的影子下,再怨恨他,再跟他的爱姬抢太子位,打得头破血流,也没有天塌下来无人顶的恐惧。现在,大汉的天空真的要塌下来了,单凭自己和太子的肩膀,真能负起这片辽阔帝国的苍穹么?
刘邦,是大汉最明亮的火把,你要熄了,我们孤儿寡母的新火把真的把天空再度照亮?所以,吕雉是怀着忧虑不安的心情看着气息奄奄的皇帝,希望他临去前能给自己一些治国偏方或神丹妙药,来安慰自己和年幼的儿子在独撑帝国时的恐慌。
刘邦也怀有同样的不安,甚至不甘,这位六十一岁的老人把全部精力和信念都集中在眼神上,看着这位微时就跟随自己的妻子的惊慌失措,“稚儿。
吕雉满怀热望把耳朵贴上去,悄声道:“夫君,你不能这样走,你还没安排好,你的太子才十六岁,他还没成年……”
“稚儿,盈儿需要时,你要上前,平时,后退、后退……把国务交给丞相。”
吕雉哭着点头,“皇上,我一定按您说的去做。只是萧何也老了,您走了,他也迟早会走,以后用谁为相啊?”
“曹参可以。”
“那曹参之后呢?曹参也五十多了。”
“王陵可以,就是有点耿直,让陈平在旁辅助一下。陈平智谋有余,缺宽厚,难以独任。周勃为人厚重,没文化,但忠心耿耿,可靠,将来助刘氏安定天下的必是周勃,给个太尉做。”
“再然后呢?”
“再然后,稚儿,你也老了,也不是你能控制得了。”刘邦交待完,哀叹,“朕不恐惧死亡,而是害怕汉二世三世四世们无能,被人挟持,像胡亥那傻瓜一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吕稚立刻恢复了警觉,“皇上,您可以放心,有为妻在,我定不会让大汉江山落入外姓人手里!太子,太孙,太孙之孙……必是盈儿的血脉,刘姓!”
刘邦点头,顶着一口血气,再度嘱托——将死之人,嘱托一百次都嫌少!“稚儿,你要保护好朕的儿子们,他们年幼不懂事;你要守护好朕的基业,江山还不稳,朕有其心再无其力……朕走后,朝廷中你就代表着威仪,你要帮朕好好镇守着权臣们,你就是朕存在这世上的眼睛,你、你要让我们的儿子、孙子强大起来,让大汉江山永固…..”
然后是剧烈的咳嗽。直咳得窗棂乱晃,眼前水花一片。
吕雉拼命点头,紧紧抓着夫君的手,也再度保证,“老头子,您放心吧,我答应您的事,都会一一做到,做不到,我也没脸去地下找您!更没脸被安在宗庙里让后代子孙祭拜。为妻会爱惜刘家的子嗣,会亲眼看着盈儿把江山交到他的儿子孙子手里,绝不会让您的基业在我和太子手里受损!”
高祖十二年四月二十五日,公元前195年,那是阴晦昏暗的一天,太阳藏在灰色云层里,大地一片恍惚。中午刮起怪风来,把长乐宫里的大片芍药刮得全歪向一个方向。钟室里最大的那座大钟终于被一群内侍艰难地吊起在巨大的木架上,闷钝的丧钟声在下午时分敲响在长乐和未央宫那阔大的上空……
华夏史上最早的平民皇帝,汉高祖刘邦宴驾,享年六十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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