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刘邦欲杀吕雉
长乐宫的深夜,戚夫人从锦榻上醒来,手一摸,如意不见了,只摸到一块随身带的冰凉玉佩。
“如意!如意!”戚夫人一路叫着,从宫门口出去。
此时月钩西垂,不远处似乎传来爱子高高低低的说话声。戚夫人寻着声音,不自觉走进一座熟悉的宫门,路遇宫女,问到:“可曾看到我儿如意?”
那宫女一见戚夫人,竟眼露惊恐,忙低头逃遁。戚夫人心生疑窦,盯着那虚掩的黑门,门缝里不时吹来令人胆寒的阴风。几欲离去,却总被里面声音吸引,像极如意的尾音。戚夫人壮着胆子推门进去,轻轻唤着,“如意我儿,你可在里面?为娘来了,你快出来!”
昏暗中,撞到了一大钟,用手一摸,竟满手鲜血。正自惊惧,窗口一股惊悚的阴风刮过,暗影中闪出一张冷厉僵硬的脸来,正低头用衣角擦着什么,然后举起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阴恻恻笑着,“戚姬,你终于来了,等你好久了。”
天底下能称自己为戚姬的,也就是在自己之上的两个人:皇帝和皇后。其他人,谁不尊一声:戚夫人?
“求皇后,放过……”
戚夫人也是识时务的,两股战战,马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突然目光掠过那个身影,看到一个幼小的身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身后鲜血溅满了宫墙…….
“如意——”
恶梦中,戚夫人几乎从榻上一跃而起,冷汗淋漓,不顾刘邦的安抚光着身子滚下榻去,随便着了一件衣衫,就向如意的寝室跑去;老远看到如意横卧在榻上,更是惊心,奔过去,看到儿子月光下安宁的小脸,再探手触摸鼻息,好好的,呼腾呼腾的一颗心才放下来。
刘邦这些天有心事,睡不实,现在又眼睁睁看着爱姬从被窝落荒而逃,直奔如意寝室,知道这是焦虑所致,母性的心病发作,然后等了半晌,看到爱姬又失魂落魄般走回来,几乎一头扎进自己怀里,呜呜痛哭不已。
“爱姬做了什么恶梦?”皇帝声音冷静。
戚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妾、妾梦见在长乐宫,我们的如意被……被皇后杀死了!”
刘邦心肝儿一颤,惊到骨子里了。某种程度上,他觉得皇后能做得出来。
“皇上,你不知道妾看到了什么,妾看到了我们的如意浑身鲜血,卧在冰冷的钟室地上,一声不动…….”戚夫人心如刀割,“钟室满墙都是我们儿子的鲜血啊!”
刘邦牙咬得格格响,也仿佛看到韩信死的惨相,却冷静得出奇,“爱姬,这是恶梦,皇后不会如此。”
“怎么不会?”戚夫人瞪大眼睛,瞧怪物似的瞧着皇上,“皇后亲口对妾说,她要斩杀妾母子!只因为妾母子攀附太子位,那是她母子的东西,妾母子无资格染指,所以,只有死路一条……她只有杀了妾母子才能心安!”
刘邦烦躁,“梦,那是恶梦!”
戚夫人凛然,“恶梦总有一天会变成现实!皇上没想到皇后,一个女人,一个本该母仪天下的女人,会把指挥过千军万马、国士无双的兵圣韩信杀掉吧?会把能打善战的彭越的头颅挂于东城门吧?她就如此恶毒!怎么就没有可能有朝一日残杀我儿如意呢?何况我儿的赵王之位还是从她女儿女婿手中拿来的!”戚夫人瞪视着皇上,有激将甚至轻蔑的意味,“皇上若不能或无力,为妾母子做主,由其将来被皇后残杀,不如现在,趁皇上在的时候,赐妾母子自尽吧!好歹我们母子能死得安宁,死得有点体面,也能保个全尸啊…….”然后又哭倒在刘邦怀里。
刘邦内心就翻江倒海了,皇后变了,不再是以前顺从温良的小夫人吕雉了,她已变成一个狰狞冷酷的女人,彻底把她自己变成了自己所忌讳之人。
不知过了多久,已到三更。洛阳大街上传来打更声。
曾经甜美的小女人戚姬,哭累了,已趴在自己臂弯里睡着了。
但自己睡不着,胸口有座大山压着。
过了片刻,刘邦悄悄下榻来,随便披了件大氅,提赤霄剑悄悄出了大昭华台,夜影中赤着脚一路到小昭华台,隔着浓密的枝桠看到里面还亮着灯,悄悄走上前,从窗户往里看,只见长信宫灯下,一头灰白头发的吕雉正坐在榻上缝补一件小衣裳,旁边呼呼睡着快两岁的刘长,胖嘟嘟的小脸蛋在灯光下格外俏皮可爱。缝补间,吕雉还抽手摸摸他的小脚丫是否凉,抚一把小脊背是否有汗,然后拿起团扇,轻柔地扇风。像当初照顾刘乐和刘盈一样,格外温馨动人。
刘邦承认,这样的场景,让这个女人格外充满母性,尤其是那头灰白头发,也格外让人不忍。让人想起十几年前的中阳里,那个年轻善良的美好女子,吕族的大家闺秀,端庄,羞涩,心甘情愿地嫁进一贫如洗的自家,从此很多夜晚,也像今夜这样安坐于榻上,给孩子们、给自己缝缝补补。那些年她吃了很多苦头,也对自己充满了柔情和期望。自己应该超额完成她的期望了吧?不过这不重要。现在,十几年过去,她的身影都没有任何改变,对孩子,哪怕不是亲生,都充满了令人动容的慈爱,又让人想起曾经冷酷的楚营中,那丧失掉的两个儿子。听回来的审食其汇报,他说吕雉已不想活了…….
刘邦突然眼睛湿润,很想走上前,抱抱她,叫一声:稚儿。
但,他没去,有一种叫岁月的东西隔住了他,她身上乍起的另一种凛然气质他不熟悉了。还有一种叫权势的东西隔住了他,他知道这个女人已经成为自己最大的对手、最大的不安,甚至是最大的隐患!她已不再隐藏自己的强大和无畏,她把自己坚毅果敢如同男子的那一面明白无误显露出来。他已不敢靠近她。她变化的那一面,越来越像自己,也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今晚提剑来,都没带鞘,就是想在黑夜中一狠心……一了百了!她已成长壮大成像她所诛杀的诸侯王一样的人,她已成为未来会危害汉二世的人!杀掉她,就像杀掉韩信彭越一样——实力和势力,就是你们不能活着的理由!
但现在,呈现在眼前的,却是自己最熟悉安全的那一面,充满了母性的光辉。其实把孩子们交给她应该是能放心的,她天性中的护崽行为不会让她在伤心病狂中走得更远。关键是,长乐宫除了她,谁还这么尽心尽力为自己养孩子?交给谁能放心?连戚夫人都不行。
一念间,刘邦把剑轻轻放在门外台阶上,悄悄走了进去。
轻缓的脚步声,影印在夜色中,让吕雉一抬头就看到了皇帝高大的身影。他在暗影里无声无息地看着她。
她也无声无息地看着他,笑着。
那种笑容,像盛夏的芍药绽放在夜间,兀自带着斑斑血迹。
刘邦竟手足无措。
“长儿调皮,衣服一两天就得缝补一次。”吕雉轻柔地又对刘邦谈论着家常,吃喝拉撒,养儿育女经。“他的小手可有劲了,什么布料都能给扯坏。”
刘邦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来,看着呼呼大睡的幼子,也摸了摸他小脚丫。这小子五官越来越像自己了。
“不要太劳累,让奴婢们缝补即可。”
“小姑娘们也累,让她们休息吧。我是晚上睡不着,找点事做。”
刘邦看着吕雉的脸,不禁伸手抚了一下她灰白的头发,苍老的声音,低沉,“稚儿…..”似有千言万语而凝噎,“朕还能再相信你么?”
吕雉似有点吓一跳,看着皇上的脸,“你这是怎么了?”
“朕,朕没什么。”刘邦掩饰着。
“我都忘记皇帝也这么温柔了。”吕雉又像多年前的中阳里那样笑着,在田间的阳光下,一脸朴素纯真。
刘邦语滞,叹口气,“稚儿——”然后竟然想不出要说什么,再语滞。
吕雉抚摸了一下孩子的额头,“长儿常令我想起我们逝去的另两个儿子,那俩小子要是活下来,也一准和长儿一样闹腾,说不定会把汉宫的殿顶给掀下来。以前我常常睡不着,就是怕在梦中听见那两个孩子的呼唤声:娘亲,娘亲,救救我…..我每次刚伸出手,他们就消失了。现在好了,有了长儿,也不做那些梦了,我心里也能踏实平静一些。”
刘邦沉默,又叹了口气,拍拍皇后的肩,转身离去。
吕雉没挽留,也没起身送送,只把缝好的衣裳放在一边,自己侧身搂着孩子,面朝里,睡了。
门外,刘邦并没马上走,一直静悄悄在房檐下站着,回身看着室内,吕稚显然已睡着,刘长被紧搂在怀里,温暖安心而富足的样子…….刘邦心如刀绞,是此时折回去一狠心就此刺死皇后,还是……
愣了片刻,像对待韩信、彭越那种临门一脚的狠劲最终没有上来,皇帝灰溜溜卷着自己的影子,低着头,抱着胸,还是持剑走掉了。
不远处的暗影里,审食其悄悄走了出来,悄无声息隐进皇后的房间,在长信宫灯前停住,察看里面的油脂,轻声道:“皇帝走了。”
皇后睁开闪着精光的眼睛,冷笑道:“他不可能舍得杀我,我是他所有孩子的嫡母,也变成了他的影子;影子是他的一部分,人怎么会除掉自己的影子呢?”
审食其也云淡风轻一笑,“我也做好了准备,万一皇帝对皇后下手,我就第一时间冲进大昭华台,把那小子——”深眸下的小俊脸只轻轻一弹,上扬的嘴角漾出一抹凶残的笑纹。
“别想太多,你赶紧歇了吧。”
审食其低头吹熄了宫灯火焰,轻轻走出内宫室,在外面靠窗的位置有一个舒适的美人榻,沐着夏日如水的月光,慵懒地斜靠在榻上。多年来,就一直像一只忠犬那样,守护着心中的姐姐,守护着她的梦想。
吕雉又面朝里睡去。现在已经能稍微睡踏实了,即便最坏的情况也考虑到了,若皇帝敢把剑刺向自己,那么洛阳的汉宫第二天将昭告大汉建立以来最血腥和最不可思议的悲剧:皇帝因头疼症发作,把皇后、宠妃、赵王一一刺死后,自杀身亡…..
然后,长安城,太子刘盈将隆重登基。
刘邦,老娘一步步成长到今天,就是为了不再怕你!不再让你为所欲为!
我赌你的冷静和理性,不会提前鱼死网破、血流成河!
儿子,我为了你,已娘心似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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