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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5 章


  

  这并不是许无言第一次进牢房,她甚至都熟悉了其中的流程,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惯犯”了。可是这次安在她头上的罪名却比以往要多,要重。欺君罔上,包庇景延巳,害死香菡,散布流言,逼死青黛。

  居然把所有罪名都加在了她身上,对于这些事许无言没办法否认,当唤彩和卓蓝殿的两个内监出现时,许无言就知道自己是百口莫辩了,她曾经拿来贿赂卓蓝殿守卫的金镯子成为了指证她的证物,她送给香菡的补品也成为了害死香菡的毒物。再加上曾经为景延巳求情的事大家都有目共睹,联系到如今的这些事,她的不法之心昭然若揭。而有关青黛的事虽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但青黛之死本就令荣王悔愧不已,如今有了可以发泄的借口,荣王心安理得的把所有罪过都加在了她的身上。

  许无言成了众矢之的,桩桩件件的罪名加在一起,确实死一百次都不够。

  对于等死这件事,许无言已经轻车熟路了,因而她心中并无恐惧,更多的是坦荡无虞。只是偶尔在天牢中透过小窗遥望飞鸟的时候,她会想念前往北境解决边境危机的陆是。

  许无言想,若是陆是听到了自己的死讯,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是难过,亦或是释然,毕竟她总会给陆是找麻烦,她死了,陆是说不定还会觉得少了一个累赘呢。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许无言入狱没多久,季然衣就出现在了天牢中,公主凤驾移至天牢,却并不比在别处落魄,天牢中的萧条与凄凉更衬得季然衣这个长平公主尊贵无比。

  “公主万安!”

  天牢的狱卒匍匐行礼,许无言闻声望去,季然衣穿着繁重的公主朝服款款而来,左右有两个婢女扶着,仿佛她是体弱多病的夫人,连路都走不稳,需要人搀扶着。她头上沉重的凤凰金饰压得她不能大幅度摆头,腰间缀的禁步又限制她的步伐要节奏轻缓,所以她只能端庄地稳稳走着。

  许无言望望季然衣,又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脚镣,突然觉得季然衣这个样子很可怜,她想她自己脚上的镣铐束缚着自己的行动,是为了昭示着她的罪犯身份,而季然衣身上困住她的这身华贵行头又在昭示什么呢?

  许无言知道季然衣以前看似柔弱,但其实爱跑爱闹,跟蒹葭他们玩闹得厉害,有她那个年纪的少女该有的活泼,可如今她虽看起来高贵无比,却再不能回归那种欢脱的性子。这公主的头衔就像枷锁,它给了你荣华富贵,却也规范着你的一举一动,再不能像以前一样放肆。

  狱卒打开了许无言的牢门,在阴暗潮湿的牢房中安放一把金丝楠木交椅,季然衣站在牢房门口,扫视着牢房四周,无言则是呆呆站着,望着季然衣身旁的小荣和另一个故人——苏嬷嬷。

  苏嬷嬷是小时候照顾许无言的嬷嬷,时光荏苒,她脸上的皱纹增加,额上白发又添了许多,但是面容上慈爱的笑容却不减,她的目光一直放在季然衣身上,就像小时候看着自己一样。小时候许无言总是爱跑,苏嬷嬷生怕她会跌倒,时刻准备着伸出双臂抱住她短短的身子,然后在她哭闹之时哼唱歌谣哄她开心。

  苏嬷嬷自许无言出生前就在王府了,那时她在照顾菲姨娘的儿子——许无言的王兄,后来许无言的娘亲怀上了许无言,苏嬷嬷就一心一意照顾肃王妃的胎,许无言从小到大都是苏嬷嬷在带她,许无言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比许无言和父王娘亲在一起的日子加起来还要多。后来镇王妃死后苏嬷嬷也被赶出了王府,而许无言直到逃出王府也再没见过她。

  此刻苏嬷嬷并没有看向许无言,她只是嫌弃地观察了一眼牢房的环境,然后目光又落在了季然衣身上。季然衣面容淡淡,斜眄了无言一眼,无言未反应过来,直到看到周边恭谨地垂着头的狱卒和婢女,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跪下行礼,谦卑地低下头,俯下身子。

  季然衣目不旁视走向牢房中的那把交椅,优雅地坐下来,拿眼睛略微示意小荣,小荣立刻示意,指着狱卒和婢女说道:“你们先下去吧。”

  让囚犯与公主共处一室,那些人虽面有担忧,但也未敢耽搁,起身退下,留无言跪在地上。

  “你倒是大胆,见了公主居然不立刻行礼,看来你这心里肯定早对公主有诸多不敬了!”小荣轻蔑地看了许无言一眼,显然对于无言刚才的表现她十分不满意。

  “奴婢不敢。”许无言不愿解释,她知道小荣从一开始就看不惯自己,即便做得再好,她的主子不喜欢自己,自己总会碍着她的眼。

  其实许无言并非有意,在规矩森严繁复的京都,她总是要行礼,每个人都比她尊贵,每个人都是主子,她都要行礼,都要下跪,只是她还没有习惯向季然衣行礼,没有习惯向自己曾经的姐妹下跪而已。

  “你……”

  “小荣,你和苏嬷嬷先下去吧,我有话对她说。”季然衣抚平自己的衣摆,支走了作威作福的小荣和苏嬷嬷,屋子里只剩下两人,季然衣终于把目光落在无言的身上,她微微低下头,望着跪在地上的无言,淡淡说道:“无言,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点也没变。”她笑了笑,甜甜软软,如栀子般无暇,这笑容许无言很久没见了,那是在砾城才能见到的笑容,自从来到鹿回,她们再没有如此和颜悦色地说过话。

  季然衣细细打量着许无言,从她凌乱的发一直到禁锢她的冰冷的脚镣,嘴角的笑意若有若无:“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是在多此一举,你总会把自己牵扯进莫名的事件中,如今看到你落到这个境地,我竟然不知该喜该忧。”

  许无言姿态恭谨:“奴婢不懂公主的意思。”

  季然衣叹了一口气说道:“无言,你知道吗?以前我很羡慕你,觉得你什么都有,而我却一无所有,那时候我很想怨恨,却不知道该去恨谁,于是我就只能怨老天爷偏心。可是现在不同了,现在的我已不同往日,我有的东西是你这辈子都无法觊觎的,老天终于开始偏心于我了,”她的目光骤然变冷,“当初你能在砾城活下来已属侥幸,为何不能就此离开,安然度过余生,你不该不自量力,妄图从我身边抢走陆哥哥,若不是你不肯死心,妄想陆哥哥找回记忆与你再续前缘的话,你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这都是你咎由自取。”

  许无言闻言慢慢起身,恭谨之态一扫而光:“然衣,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在砾城的时候,还是来到鹿回之后?是这个公主之名把你变成这样的吗?”

  “无言,人都是会变的,为了自己,为了别人,都是会变得,你不是也变了吗?”季然衣看向唯一透着光亮的铁窗,神色戚戚,“你知道为了和陆哥哥在一起我做了多少事情吗?当初陛下找回我,只是为了以公主之名将我嫁去北满,陛下以为天下的君主都和他一样,所有的事情都能靠女人的美色解决。”

  许无言略感诧异:“后来呢?”

  “若不是明珠宴那晚出了事,让各国君主互相猜忌,而致盟约未果,恐怕我现在已经身在北满狼穴了,你以为一国的公主是这么好当的吗?后来陛下把我留在这里,但他给予我这一切并非是为了补偿我,陛下不过是想利用我挟制陆哥哥罢了,在这里根本没有血肉亲情,有的不过是阴谋算计。甚至是我的父王和娘亲都不肯来看我一眼,我自己孤身一人待在鹿回,如果没有陆哥哥,我根本无法在这里生活,”季然衣怔怔看着无言,“这些你又怎么会了解!”

  许无言苦笑:“既然这个公主的头衔给不了你想要的,你大可抛弃它。”

  季然衣嗤笑一声:“抛弃它?不可能,许无言,我再不要成为像你一样的贱民!”

  “贱民?季然衣,你说我是贱民,”许无言冷笑回击,“那你呢?我们可是一起作为贱民活了十几年,现在的无上尊荣也抹不掉你曾经是贱民的事实。”

  季然衣不以为然地笑道:“可是,它却将现在的你我区别开,你若伤了我就是对皇权的藐视,可我即便杀了你也无人敢说一个‘不’字。”她瞥了一眼许无言脚上的脚镣,“无言,看在你要死的份上,我告诉你吧,其实明珠宴那晚是我雇人杀得你,我找了最好的杀手,却没想到你还能捡回一条命。”

  许无言震惊不已,她不敢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季然衣漫不经心地回道:“是我雇的杀手赶去葙园杀你,但没料到你先走一步,因此他们扑了一个空,可是似乎上天也不打算让你活下去,安排我遇到你,把你重新送回那里,我亲眼看见你遇刺,看见你死在我的面前,却没想到你竟然活了下来,”她面露狠色,“可是,那又怎样?这一次,谁都救不了你了!”

  许无言迫近一步,盯着季然衣的眼睛:“那葙园的人呢?他们也是你让人杀的吗?”

  季然衣目光闪烁几下:“葙园的人不是我派人杀的,他们是陆…顺手除掉的,可我没能阻止,这件事我的确有责任,但是我只是想要你死而已。”

  许无言嘴唇颤抖,艰难地从喉间吐出三个字:“为什么?”

  “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抢走我的陆哥哥,”季然衣冷哼一声,“我既然担了公主的责任,这便是我作为公主的权利,这些都是我应得的,你没资格跟我抢!”

  许无言错愕不已,她没想到当初刺杀她的,并非是有着深仇大恨的仇家,而是一直被她视为亲姐妹的季然衣,她愣在那里,半晌,她突然开始大笑,笑声清脆,撞击得颓败的石壁都增添了情绪。

  对于许无言的这种反应季然衣并未觉得奇怪,她没打算观赏许无言的狂笑,正准备起身离开,许无言却突然扑向她,压住她的双肩,将她束缚在金丝楠木的交椅上。

  季然衣惊恐不已,慌忙出手袭向许无言,季然衣还是有些功夫的,于是几番推攮,许无言被她一掌打出去,许无言的身体闷声碰触石壁,而在她后退的过程中,脚镣相互撞击,铮铮乱响。季然衣身下的椅子也因冲力所致前后晃动,季然衣只能狼狈地稳住椅子,可头上繁重的凤凰金饰由于晃动有些偏斜,发髻也变得凌乱。

  季然衣扶正头上的冠饰,怒目看向许无言,小荣和苏嬷嬷听到动静闻声赶来,见到里面的场面后慌忙奔向季然衣。许无言倚靠着石壁,看着手忙脚乱的三人,她对着苏嬷嬷寻来的目光,露出一个甜甜的笑:“苏嬷嬷别来无恙,一别多年,可还记得琉离院的故人?”

  苏嬷嬷在看清许无言笑容的那一刻突然愣住,她松开季然衣,一手指向许无言,声音略微颤抖地问道:“你是……”

  许无言不可察觉地叹了一声气:“琉离院呀琉离院,当初取自谐音‘留离’,是镇王想要留住可离的意思,却不想世事无常人心难测,‘留离’最终成了‘流离’,”她莞尔一笑,

  “不知这些年嬷嬷过得怎么样?”

  小荣感觉此刻气氛不对劲,她正打算叫人,却被平复下来的苏嬷嬷阻拦,季然衣和小荣不明所以地看着她,许无言笑得更加放肆:“季然衣,听苏嬷嬷的吧,不然你会后悔的。”

  许无言靠着墙壁慢慢坐正,然后歪头看着季然衣说道:“然衣,既然你跟我说了一个真相,那么现在,该我还给你一个真相了。”

  季然衣侧目而视,语含不屑:“我凭什么要在这里听你胡说八道?”

  可是季然衣话未毕,就见苏嬷嬷拉着她的袖子,示意她听下去。虽然不清楚许无言要说的是什么,可看到苏嬷嬷不自然的表情,为了以防万一,季然衣还是屏退了两人,站起身来疑惑地看向许无言:“你要说什么?”

  许无言随意地摆弄着身下的茅草,露出一个邪笑:“季然衣,你说你不要再做贱民,但我要告诉你,你摆脱不了这两个字,因为你根本就不是什么清平郡主。”看着季然衣半信半疑的表情,她接着讲道,“季然衣,你根本不是什么郡主,在我跟你说的那个故事中,除了那枚玉蝉,其他的都是真的,你的父母其实不是原来的镇王夫妇,你只是个王府下人的女儿,那些关于王府记忆的片段是真的,可那是你在王府做小丫鬟的时候记下的,真真假假糅合在一起,让你忘了你本该记住的事情。”

  许无言盯着季然衣的眼睛,仿佛要把她看透:“难道在你的梦中就只有肃王和王妃吗?你不记得还有个小女孩吗?因两人同岁,你从小就作为贴身丫鬟跟在她身边,与她同饮同食,而她就是你的小主子,真正的清平郡主厉可离。那枚玉蝉是你在失去父母的时候她为了安慰你,骗你说玉蝉是你父母给你留下的唯一念想,”她干笑一声,“你把所有假的都当做真的,而真相却被你忘得一干二净。”

  面对季然衣的惊恐,许无言并未给她时间消化,自顾自地接着讲下去:“你的父母于我有恩,我把玉蝉给你,是希望能让娘亲庇佑你,庇佑你这个恩人的女儿。可是,阴差阳错,你把自己当成了我,一开始我本想告诉你真相,可是又不忍亲手打碎你的郡主梦,于是就选择了隐瞒。谁曾想你居然真的被当做了郡主,也被封了公主。我想这样也好,时隔这么多年,你又是皇上亲封的公主,以前的恩恩怨怨也不会牵连到你了,只要我这个知情人不开口,你就可以永远做一个高枕无忧的公主,这也算是我报答了你父母的恩情。”

  见季然衣面色如死灰般颓败,许无言的目色也变得暗淡,她接着讲道:“可是,你为什么不知道满足,你得到了荣华富贵,却失去了最初的善心,为了得到你想要的,你就陷害我,如果只是我也就罢了,那蒹葭呢,无患呢,他们难道不是你的弟弟妹妹,他们遇害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曾经的情谊?!你为了一己私欲竟然痛下杀手,还大言不惭地说这是你作为公主的权利,季然衣,你觉得这样的人配做万民奉养的公主吗!”

  “你撒谎!你撒谎!”季然衣心慌无措,她后退两步,踉跄跌坐在椅子上,本就佩戴不稳的凤凰金饰从头上跌落,弄乱了她的头发,她呆呆地盯着从金冠上散落的珠翠,失神喃喃道,“这不可能是真的,这不可能……”

  许无言捡起一颗滚落到脚边的珍珠,认真把玩着:“怎么不可能,季然衣,你若不相信就去向苏嬷嬷求证,苏嬷嬷从我出生起就开始照顾我,她不可能认错人,我虽不知道苏嬷嬷为何会承认你是清平郡主,但从她刚才的表现来看,她一定知道事情的真相。而事实就是事实,你再怎么不相信它也改变不了。其实我本来没打算把真相告诉你,可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你既然对我不仁,那我就要让你永远活在担惊受怕里。”

  季然衣慢慢抬起头,假装对她的话毫不在意,可她微微发颤的声音还是出卖了她:“你以为我会被你威胁到吗?不是清平郡主又怎样?我依然是荣国的长平公主,而陆哥哥也还会是我的。”

  许无言将手中的珍珠扔向季然衣的脚边,珍珠沿着弧线飞出,打在凤凰金冠上,发出叮的一声响,凤凰的金色翎毛振振而动,就像人晃动不定的心一样。许无言满意地笑笑:“随你怎么说,陆是为什么会喜欢你,你能保证这跟你的身份没有关系?你大可以去找陆是求证,问他到底在不在意你的身份,他若真的说他不在乎——”她轻笑一声,挑眉道,“你也别抱着侥幸心理,觉得他真的一点也不在乎,这种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许无言看得出季然衣眼中的恐慌,她伤害了自己在乎的人,那许无言就要让她尝尝失去一切的滋味,她知道季然衣最在意的就是陆是,那她就要为季然衣制造出失去陆是的恐惧。看到季然衣颓然地坐在那里,仿佛失去了一切力气,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一言不发,许无言知道,她的计谋得逞了。

  见里面许久没有动静,小荣和苏嬷嬷担心地向里面张望,许无言对着小荣露出一个邪笑,这笑容让小荣更加担忧,她不顾苏嬷嬷的劝阻,带人进入了牢房。

  小荣扶起失魂落魄的季然衣,婢女们将掉落的凤凰金冠和散落一地的珠翠一一捡起,许无言饶有兴致地看着众人为眼前这个“公主”忙前忙后的样子,她一直在笑,笑到所有人都开始发憷,有意地避开她投来的目光。

  在看到众人将残损的凤凰金冠和珠翠摆在面前的时候,季然衣终于有了反应,她无力地挥一挥袖子,转身向外面走去,众人亦步亦趋地跟随,在行至牢门的时候,季然衣微微侧过头,对许无言淡淡说道:“你以为当初他对你就是真心的吗?”

  许无言明白季然衣的意思,可她却不为所动,攒出邪魅的笑颜,满不在乎地回道:“这就不劳公主殿下费心了,我都是快死的人了,还有闲心去担心这些吗?”

  季然衣瞥了一眼担心地向许无言这边张望的苏嬷嬷,抓紧小荣的胳膊,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许无言的笑容渐渐消散,她怔怔地望着季然衣形容不稳的背影,目色里一片荒芜。

  季然衣来时被人扶着是为了显示公主的气派,可她走的时候却真的变成需要人搀扶才能走稳路,头上没了璀璨的金饰,黑发散落在肩上,她似乎变回了砾城那个单纯善良的季然衣。许无言看着她颓然无力的背影,觉得季然衣也很可怜,可是她却再难对她生出怜悯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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