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外面太冷了，大家在小茶轩围着炉子烤火，又暖和又安静，许无言不知不觉打起了瞌睡。半梦半醒间她听到有箫声响起，不知名的曲子，却是十分好听。箫声越来越真实，好像有人在靠近，夕儿起身打开窗子查看。
“快看哪，下雪了！”蒹葭一声惊叫，指着窗外大喊，顾不得套上最厚实的衣服，兴冲冲跑到了院中。
“下雪了，不出来看看吗？”身着玄色狐裘的陆是站在廊下，含笑看着暖炉旁的许无言。那样明媚的笑意，就好像不曾有过那一夜，他还是陆是，而她也还是那个没有点破真相的许无言。
“我怕弄湿自己的衣服。”不过是找个借口，这雪只会让许无言想起那些寒冷的冬夜，自己抱着胳膊瑟瑟发抖，想要娘亲，想得不行可还要忍住不哭，因为哭泣会带走自己的体力和热气，她怕哭过之后会冻死在那里，就那样独自度过了一个个难过的雪夜。
陆是撑开象牙骨的绸面伞，静静看向许无言，眸子里温柔的流光淌动：“来吧。”
终究还是走了过去，实在不舍得拒绝他。
“不喜欢下雪吗？”陆是看着许无言，却没从她的眼中看到任何喜色。
许无言从集翠裘里伸出一只手，接下一片悠然飘落的雪花：“跟喜不喜欢没关系，只是觉得雪花虽然很美，可是触手之际却是刺骨的冰凉，等你终于发现她的美时，她又已经融化在你掌心之上，就像死了一样，再也回不到从前。”
陆是拿手折叠许无言的手掌：“若只盯住一片雪花的生死，你会错过整场大雪。你看，这纷纷扬扬的一片娆白，难道不美吗？”
许无言从那个温热的手掌下抽回自己的手，在衣袖下偷偷握紧拳头，想留住指尖的那点温度。她抬起头看着这场雪，雪花簌簌飘落，可是整个世界却是一片安静。良久，她开口：“美，很美，就像为大地穿上了一件纯白鹤氅，所有东西都被包裹进里面。不甘，屈辱，伤心，悲愤，这些情绪都被这场安静的大雪压制下来。”
陆是盯着许无言，一直看着她，就那样看了好久。然后他摆正了头，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开了口：“我们要走了，离开这里，回荣国。”
“还回来吗？”像是安排好的对话，许无言自然而然问出了口。
“应该，不会回来了。”说这话的时候陆是重新偏过头看着许无言，看着她的脸，看着她的眼。
“一路平安。”可惜陆是没能从许无言的眸子里看到任何他想要看到的东西，许无言的眼中没有一丝感情波动，仿佛她只是在告别一个萍水相逢的客人，没有期待，没有不舍，没有挽留。
院中蒹葭和三里在说着什么话，刚才还兴冲冲的蒹葭突然失落起来，她看着三里，又像是生气又像是不舍，想要打他，伸过去的胳膊僵了好久最终还是松开了拳头。她蹲下去捏了个雪球，啪地一下砸在三里身上。三里就那么站着，仍是笑嘻嘻地看着她，一脸的讨好，蒹葭突然有些哭笑不得。
“对不起，蒹葭，是姐姐太无能，不能给你离开这里的自由。”许无言看着蒹葭这样很难过，可她也只能在心里暗暗埋怨自己。
雪越下越大，院中的人慢慢都回到了廊下。许无言却像是失了神，呆呆站着，陆是撑着伞站在她身旁，看着她，也一动不动。
一阵风吹过，几片雪花裹进风里，打在了许无言的脸上，满是凉意。许无言好像感觉到冷，眼中也终于有了神采：“还是太冷了，我先回房了。”说完转身就走，没有一丝犹疑，留陆是一个人，保持着之前那个姿势，静立在风雪中。
许无言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回头，即便脸上泪水肆虐也不肯拿袖子擦一下，她要留给陆是一个决绝的背影，就像初识时那样，让他把自己当做自始至终都狠心的那个许无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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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明月，成千上万的天灯被有情人点起，冉冉升上夜空，汇成一条灯河，灿若星辰，就像西灵王母拿仙簪重新划下的银汉。
许无言漫无目的地走着，今天这个日子该是去陪着明敖的，可她想起上次青桂节两人独处时自己内心对于他的排斥，她不愿意把这样一个美好的夜晚也浪费在明敖身上。于是她唤上无患和蒹葭，陪着自己过这个情意绵绵的日子。
三人是在一起出来的，不过后来无患被街头的杂耍表演吸引，东跑跑西瞧瞧，不多时就消失在人群中。蒹葭刚开始还嫌弃无患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表示自己不会对这些小玩意感兴趣，淡定地拉着许无言讲着关于上元节各种凄婉的传说，可是后来她的注意力也被街边各种新奇古怪的吃食分散，转眼间跑得没影了。
许无言用宠溺的眼神看着跑远的蒹葭，心想小孩子果然是小孩子，总是抵挡不住对新奇事物的诱惑。本来信誓旦旦说要全称陪伴的两人，现下全都没了踪影，许无言只好独自一人在街上乱转。
街上人头攒动，盏盏花灯随人群流淌，与天上的星河遥相辉映。许无言隐匿在人群中，盯着手中的六角宫灯，烛火的暖光打在纱纸上，地上映出妲女向玉宫的影子，悲婉得就像一首诗。
“许姑娘！许姑娘！”
许无言听到有人在叫“许姑娘”，她下意识地回过头搜寻声源，结果看到陆三里边跑边对着自己招手：“许姑娘，这里！我在这里！”
“许姑娘，好巧呀，你也出来看灯吗？”三里跑近之后气喘吁吁地说道。
许无言把灯笼偏向左边：“闲来无事，出来散散心，”她看了看三里的身后，没有那个人的身影，“你自己一个人？”
“我自己一个人，原先是陪着少爷出来的，但是他撇下我跑去胥林楼喝酒了，本来担心他喝醉还陪着他，后来公主来了，她怕我无聊，让我出来玩，她在那看着少爷呢。”三里提到陆是喝酒的时候一脸担忧。
许无言握紧手中的相思竹提竿：“你家少爷没事吧？”
三里皱皱眉头：“我也不知道少爷最近怎么了，好像心情很不好，这几天没事就去喝酒，喝醉了倒头就睡。不过好在有公主陪着，每次少爷喝醉了公主都会在那照顾他。”三里提到公主的时候很是开心。
许无言摸摸油亮的提竿：“那你接下来准备去哪？”
“我也不知道，本来就在街上瞎逛，结果就碰到许姑娘了，”说到这三里不好意思地笑笑，他搓搓手，接着说道，“蒹葭没跟姑娘一起来吗？”
许无言微微一笑：“蒹葭有和我一起来，不过我们走散了，你如果要找她就去那些点心铺子看看，我们才刚分开不久，你往回找找，我想八成会遇到她。”
“那好，谢谢许姑娘。”三里告别了许无言，又为抛下许无言一个人感到过意不去，临走前他不好意思地回头笑笑。
喝酒？望着三里匆忙的身影，许无言想着刚才他说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觉得有点堵，她转身继续往前走，脑海中全是回葙园的念头，可是腿脚却不听使唤，一直向人最多的那条街上拐，不知不觉她就来到了胥林楼楼下。
要不要上去看看？许无言站在那里，心里拿不定注意，见面了又该说什么？她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可以在所有人面前强装镇定、假装无情，唯独在陆是面前不能，怕自己一出口就是想念，怕提到离别就泪流满面。她好不容易才变成一个坚强的人，可是这份坚强在陆是面前顷刻间就土崩瓦解。她不想自己的防护铠甲被肢解，但是内心又依恋着这份软弱。
“陆是，如果你不曾来过该有多好。如果你没有让我品尝到这种甜，我不会像现在这样厌弃此刻的苦。可你偏要来我生命中走一遭，把我的人生搅得一塌糊涂之后又要离去。陆是，我们不该有交集的。”
尽管理智告诉自己不该上去，许无言还是进入了胥林楼，她向伙计打听客人里有没有陆是，没得到准确的答案后又一间间地找。
最后她没能在胥林楼找到陆是和季然衣，离开之时她勉强笑了笑，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还是该失落。
“也好，这兴许是老天的安排，既然相见是难过，还不如不见。”许无言觉得自己可以回去了，她抬头看到前面有两个人，戴着红魔与绿妖的面具，虽是看不到脸，许无言也知道那两人是无泪和无年。
不知道义父又给他们安排了什么任务，难道要在这样的日子杀人吗？许无言决定跟上去瞧瞧。
经过胥林楼旁边的巷道时，许无言听到有人说话，无意间向那瞥了一眼，她很后悔为什么要瞥那一眼。
“……一起离开好不好？”
“好。”
在寂静无人的巷道内，有两个人相拥而立，云稀风静，皎皎月光洒在两人靛青色的锦衣上，令周身反射出淡淡柔光。
佳偶天成。许无言脑中突然冒出这个词，手中的宫灯骤然掉落，烛火点燃了纱纸，先是烧掉了妲女的脸，接着是脖颈，身子，直到烧掉了整幅画。
听到动静两人向这边看过来，许无言在被发现之前就跑开了。她还未来得及捡起残损的宫灯，就像一只落败的孔雀一样仓皇逃离，她假装自己只是一个路过的陌生人，在不经意间惊扰了一对璧人，而后匆匆离去。
许无言加快脚步，一刻不停地往前赶，混入熙攘的人群中，混入红尘喧嚣中。过往的行人都在回头看那个泪流满面的姑娘，他们毫不顾忌地窃窃私语，在这样的日子如此悲伤，怕是被情郎辜负了吧。
许无言不想听到这些话，奈何人人都在说，他们的声音那么大，仿佛上辈子都是哑巴。
“我才没有被情郎辜负，我根本没有情郎，而且从来只有我辜负别人，”许无言很气愤，觉得他们是在胡言乱语，她在内心反驳那些人的话，可是反驳到最后却变成了认同，“我辜负了他，所以到最后他才会离开我。”
这一夜，许无言仍是枯坐到天明，她觉得自己好像死了一样，她摸着自己的胸膛，却什么也感受不到。那个地方好像被人挖走了一些东西，自己的呼吸，心跳，体温和情绪全都不见了。原来，这就是心死的感觉吗？
十五的圆月见证了天下的思念，可是月光那么亮，却也那么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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