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莲花落
秦溱生气起来的样子倒有些像从前的秦三小姐。
毕子刚微眯着眼睛笑笑:“我这里又不是官府,谁不能来。陆家那个前些天是来过,问了一块料子,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他带来这石头我总觉哪里见过,想来想去心里老是放不下,后来翻翻往来书札忽然想起来了……”
毕子刚这话意味深长,秦溱面沉若水。毕子刚也不细追究,免得逼急秦溱真恼了,低头在鞋底磕烟灰:“陆家小子是为千工集斗翠的雕件来的,小溱儿来又是为了什么?”
秦溱正色:“他为了千工集来,我亦是为了千工集来。”
“你要参展?我先说好,我是眼睛花了,手也废了,田里秧都插不直,你叫我雕,那就是鸡毛炒韭菜,乱七八糟。”
“毕爷爷放心,我不过是有个花样子让毕爷爷看看成不成。”
秦溱命琴笙拿过一张图纸给毕子刚。毕子刚把烟袋放在一旁,接过图纸展开一看,愣住了:“诶,你这……”
秦溱笑而不语。毕子刚仔细看完,问秦溱:“我不能漏那陆家的图纸与你,不过告诉你,你这样子漂亮,和陆家的不相伯仲,不过雕刻都是因材施工,你有图样,料子寻好了?”
秦溱道:“尚未。”
毕子刚摇头,把图纸还她:“这翠行从来都是看料下菜碟儿,哪有按图索骥的?你这不成,不成。你何必跟陆家的怄气偏要这个图样,等寻到料子再作打算不迟。”
“不成也得成!”秦溱啪地阖上扇子,眉尖挑得踌躇满志,没有半分的犹豫,“我要赢他,便要在他长处上赢,叫他输得心服口服!”
狭路相逢勇者胜,这做事前若有百分之三百的决心,必然事半功倍。毕子刚被秦溱话里气势震住,收了图纸,答应日后帮忙看看,不过也提醒秦溱,这千工集只有六个月就到了,再不及时选料怕是全坊赶工也来不及。陆家敢掐着点儿这么干那是仗着多年手艺和经验有恃无恐,别家也这么拖,那就是个死!
秦溱谢过,和琴笙赶车回府,刚到内院门口就见一群小丫头从自己房里跑出来,痴痴笑个不停。她们见到秦溱,停下脚步:“小姐回来了?”
秦溱问:“少爷呢?”
小丫头们憋笑:“少爷在屋里呢,笑笑姐给打扮得可好看了,小姐快去看吧!”
秦溱打发掉她们,往自己屋里走去,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孤苦凄凉的一嗓子:“各位大叔大爷,行行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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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时分,宴摆花园西角,幕天设桌,珍馐齐陈。
几个商户在桌上相聚,恰是死皮的碰见赖脸的,他家遇故知倍感亲切,攀谈许久菜都快凉了就是不见秦弘义出来。
正疑惑间,花园一角的小戏台旁忽然亮起十几盏高足纱灯,照得戏台子上面明如白昼。台上一架大屏风,屏风后一个苗条人影,幽幽开口道:“今夜月色静美,几位伯父拨冗前来,舍下生辉。诸位伯父乃家父至交亲朋,家父本该亲自款待,但因有事在身,只能命侄女一尽地主之宜。侄女心想今日宴饮理应命歌姬舞者助兴,可惜诸位伯父都是礼义君子定不喜靡靡之音,侄女思来想去,唯有另亲弟彩衣娱亲,方能聊表心意。”
秦溱刚开口,就有人吓得想逃席,仔细一听并无催债的意思,又坐下来,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这个彩衣娱亲是个什么时新的助兴法。
秦溱说完,就有一人从台子旁边跳上来,披头散发,身穿百衲衣,脚踏破棉鞋,左手一根竹竿,右手一只豁了十八个口的粗瓷碗,仔细看面目,正是秦家二少爷,秦洄。
他把竹竿在腿上一打,先拿个架势,接着掐着嗓子唱起一本那街头要饭编的《莲花落》来:“东京有个黄表三,也会吃来也会穿~一生好放官例债,不消半年连本三~”
秦洄声色不错,可惜跟陆简之一把天生的戏嗓不同,他姐是打从娘胎里带来的弱症,他是打从娘胎里带来的五音不全。秦洄自小跟陆简之在几个戏班里厮混,见二哥穿战甲扮楚霸王架势十足,自己眼馋心热也要上,戏子给他扮上,跟楚霸王乌江诀别的虞姬,陆简之开嗓是满堂喝彩,争着往台上撒银子,秦洄开口,下面也撒,瓜皮果核,臭鞋臭袜。
秦洄今晚一张嘴还是老样子,一面破锣配个铁棒槌,一敲是满座俱惊,直恨爹娘多生了两个耳朵。
“莲花落,莲花落。看看朋友不是亲,吃酒吃肉乱纷纷。口里说话甜如蜜,骗了钱去不上门。”
秦洄不仅唱得阴阳怪气,词儿还指桑骂槐。他唱了一段,尤觉不过瘾,从台上一跃而下,敲着竹竿子走到桌席前,凑到左手一人跟前儿抖抖破碗里两个铜板:“一朝没有钱和势,反面无情就变心。楚大爷,行行好罢~”
楚员外把脸捂了,窘得无地自容。
秦洄一把抱住右边一人的大腿:“孙庞斗智刳了足,那有桃园结义人?杨二叔,可怜可怜~”
杨老板别过头去,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了。
不消顿饭功夫,秦府大门冲出来几个神情仓惶的人,全都一边连骂“晦气”一边叫自家车夫赶紧回府。
秦洄跟在后面出来,衣服换了正紧的袍子,头也梳好了,拿着一方汗巾擦自己脸上油墨,乐呵呵的:“哎哟,几位伯父怎走得这么快?我爹常说谈钱伤感情,这帐又不急,我姐不让还你们还偏要还……哎,楚大爷,杨二叔,慢走哟您俩~以后常走动,别生疏了~”
他拉着嗓子喊,老远都听得见,几辆马车那是快马加鞭,飞箭一样霎时消失在夜色中。
门口还留了一辆马车。马夫看见秦洄,把车赶到他面前:“秦少爷,我家爷在归云阁等半天了,您这是去还是不去?”
秦洄今晚做了桩大事,心情格外好,整整衣襟:“当然去!”
马车一路朝城中驶去,不消多时来到临河一幢宏丽酒楼前。酒楼共分三层,每层檐下悬着十数盏彩灯,门首彩画欢门,设红杈子,绯绿帘幕,贴金红纱栀子灯,又有几个赶趁的艺伎抱着琵琶琴箫在门外招揽顾客,发间皆簪新鲜茉莉,当真春满绮陌,风光醉人。
秦洄一下车那门口早有一个伙计在等着,斥退几个想拥上来讨彩的香婆小鬟,一路将秦洄迎上二楼最里边一座雅间。
秦洄一推门,酒席上抛出一物,正打在秦洄胸前。秦洄伸手接住,圆溜溜的,紫乌乌的,是一粒番邦香葡萄。
座上都是秦洄相交多年一个学堂里出来的狐群狗党,右首两人,大哥易怀安,二哥陆简之。
陆简之正在掐那盘里的一串葡萄,打秦洄的那个就是他扔的。他对秦洄挤眉:“听说你一本《莲花落》不错,今儿给爷唱一个~”
满座哄堂大笑。原早就有下人去请秦洄,结果久等不得,回来告知几人秦家今日摆鸿门宴一事。
二哥要听,如何敢不唱?况且方才几人火烧屁股走得急,秦洄刚开嗓,戏瘾还没过足呢。他把葡萄扔进嘴里吃了,朝陆简之抛个媚眼,掐着兰花指就细细唱起来:“莲花落,落莲花……”
一句没唱完,席上三个喝茶的,喷了四个。
“自己人,别开腔!”
易怀安赶紧把秦洄拉过来坐了,陆简之把几个果盘都推秦洄面前,笑得前仰后合:“你今儿辛苦了,多吃点。”
秦洄正要伸手,有一人忽道:“你这戏子,怎么妆还没卸完就来赶席了?”
易怀安叫伙计拿镜子和温水来,秦洄自己照照,果然鬓角还有一团乌墨,自己也觉得逗趣,一边拿帕子擦,一边把今晚的事说了,那些人一开始如何假仁假义,后来又如何汗颜无地,讲得那叫一个绘声绘色。
有人道:“你姐要拿这些人开刀,倒先叫你去丢人,也是舍得。”
陆简之一直闷声听着,含笑不语,闻言反驳:“诶,你就不懂了,这就叫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不要脸的。能治得住不要脸的,那是学都学不来的好手段,哪里丢人?你且看看,从今往后谁还敢当你秦家是软包子,随意揉捏。”
秦洄正给自己斟酒,手一僵全给洒桌上了:这话哪里听过?
陆简之说完,把这两句话品了一遍,自个笑了,自言自语:“你姐是个人物,配我是糟蹋了。”
陆简之这婚事本是一段极精彩的谈资,往日大家都碍着情面不好多说,今晚他自己提起,大家也都来了兴致。
一人揶揄:“陆二,你这话说得还有些良心。要不是当年她给你脑门子上来一剪子,给你开个天眼,你眼力能有如今这么毒?”
又一个道:“当年那桩事,哎哟,我倒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听了多少戏看了多少话本也没那一场有意思,比到第七场我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明明你俩前面平分秋色,偏生怎么最后一回输了?害我我赔进去整整一百两!”
陆简之不动声色,易怀安咳嗽一声,道:“都是陈年旧事了,喝茶。”
秦洄正喝着呢,听这话嘴突然秃噜了,把杯子一放,脱口而出:“我二哥哪是输了,我站在旁边明明瞧见他写……”
陆简之拿着筷子刚要拣盘子里的卤鸭舌,不夹鸭舌把秦洄嘴给夹了,笑得高深莫测:“看破不说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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