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下下签
自桃源山庄回来,秦溱又病了,别说掌家,床都下不了。蒋伯远来诊脉,开了新方子,内有一味雪蟾衣乃珍稀药材又不应季,最是难寻。秦弘义也不知道通了什么门路不过两三天就找到了,连同其他药材一起煎了一碗汤汁送去给秦溱服下。
秦洄亲自来送药,神秘兮兮地凑到秦溱耳边:“姐,你知道我在桃源庄遇到谁了么?”
秦溱一巴掌把他扇出去了。
秦洄出去,换琴笙进来。她把房门拢了,拿银针挑暗灯火,走到床边探进被褥里摸摸秦溱的手,冷得像冰块,焦心不已:“哎,小姐,你这是何苦……”
秦溱睡着,半梦半醒,咬着牙梦呓:“人生八苦,一切虚幻……悲哉六识,沉沦八苦……不有大圣,谁拯慧桥……”
房里昏沉,秦溱声音微弱宛如一根琴弦将断未断。琴笙心里面着实不好过,伸手替她掖好背角。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一躺两个多月,天渐渐热起来了。东吁那边还是战乱,百姓流离失所,不是往西翻山去罗牟,就是往东过大齐边境避难。这流民离了家乡,心思好的就地做些耕种买卖糊口,心思歹的就想浑水摸鱼,趁乱捞些不义之财。
雾城百里外一县腾越与雾城同属陇川宣抚司,亦是玉都,城中不作玉,多以翠料原石交易。腾越比雾城更近边塞,首当其冲,最近闹了四五起的盗案,县府急令戒严,严查出入城者,一时抓了好几波贼人。这帮子不成气候的流寇眼见在腾越讨不着好,渐渐有往西的趋势,雾城知县听到风声,府衙下了告示,悬榜要全城戒备以防匪盗作乱。雾城翠商常走腾冲拿料,闻此消息苦不堪言,然为生意计又不敢不去,许多商家都增派人手运料,一时间路上的马车都是武行押送戒备森严。
秦溱这病终于在端午后有些起色,人色气好些,药量也减半。在屋里待久了难免憋屈,一天风和日丽,秦溱在院里的湘妃竹椅上坐着,晒太阳翻佛经,忽然想起梅影庵的圆镜师姐,就想出门去上香走动走动。
她病好秦弘义自然高兴,不过还是担心她安危:“外面最近乱的很,等这波流盗走了再出门罢。”
秦夫人偏宠女儿,无事不依的,连吹耳旁风:“好不容易好些了,再闷着万一又憋出病来怎么办?说是盗匪横行,怎么也没见盗到城里来?要是怕有事,那就多叫人跟着。”
秦弘义无法,只能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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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香那一日恰逢德善堂在城郊一庄园办堂会,遍邀请会友商讨千工集事务。秦弘义夫妇不能陪秦溱出门,把秦洄拎出来,千叮咛万嘱咐一定照看好秦溱,如有差池,要他好看。秦洄耳朵都听起茧了,说了一百个好终于把自己老爹老娘送出门,跑去后门一看,秦溱已经上马车了。
秦夫人要秦溱多带人,秦溱果然带得多,一个赶车的小周,两个服侍的婆子,一个认路的老家人,外加笑笑琴笙两个丫鬟,还有许多送给庵里姑子的礼物,把一个大马车塞得满满当当。
秦洄前面看看,坐着小周和老家人,后面看看,几笼活鸡活鸭。车厢里都是女眷,挤不下也不好挤。
秦洄问:“你们去庙里上香,带鸡带鸭干什么?”
小周道:“小姐说带去放生。”
秦洄无语:“带鸡带鸭也就算了,也不给我留个空地。”
小周想想道:“少爷你要不在鸡笼里挤一下?”
秦洄恼了:“人鸡同笼,我是畜口吗?!”
小周恭恭敬敬:“哪儿,您要是畜口可不敢搁后面,早给拴前面拉车了。”
秦洄道:“……”
秦洄无计可施,只能屈尊跟后辕的鸡鸭笼子待一块儿。他正要举步上车,前面车厢帘子掀起一角,笑笑探头出来说了句“走”,小周吆喝一声“好嘞”,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车轮一转,马车朝前跑去,秦洄恰好一脚踏空,啪嗒,面朝下摔个狗吃屎,等晕头涨脑地爬起来,马车已经走得无影无踪。
秦洄忍着一股无名火没地撒,捂着鼻子回府。管家忠伯从下房跑出来,忧愁道:“少爷,这午膳吃什么啊?”
秦洄正火大呢,没好气:“吃什么?吃什么还找我要不成!”他再想想,道:“吃鸡,我要吃辣子鸡,辣椒要蜀中的朝天星,鸡要嫩的不足月的小仔鸡。”
忠伯为难道:“这小姐把鸡鸭荤腥一并都带走了……”
这鸡鸭长脚还能放生,腊肉熏肠能干什么?!秦洄道:“算了,没荤的就吃素的,炒几个小菜也行。”
忠伯道:“素的也没了,小姐说要供奉菩萨,也都带走了。”
秦洄:……这是想饿死我不成?问:“下厨还剩什么能吃的?”
管家仔细想想,道:“除了缸里的米,能吃的就剩后院几头黄羊老祖了。”
牧羊老者于罗刹女山东坡上掘出翡翠玉,这才有滇西一带数千口人的饭吃,故临近几个州县家家户户都供奉牧羊老者的造像并奉养黄羊,谁家敢杀黄羊,那就是欺师灭祖大不敬。
羊肉味鲜,奈何有毒。秦洄要是敢下嘴,秦溱回来能把他骨头拆了。秦洄琢磨了下不成,活人还能被尿憋死,立马叫管家给他备马。
前两日与狐朋宴饮,酒席上陆简之说这几天去腾越运千工集上要用的料子,今天一早回,想来不是在家也该在半道上了。反正家中无粮,正好去陆家打秋风。
秦洄打马东去,留给管家一句话:“要是我姐赶在我前头回来,就说我去店里巡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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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走了两三里都快出城了笑笑才发现秦洄没上车。不过秦洄这人聒噪,来了反而扰清净。笑笑悄悄地掀开帘子看看后辕,又不动声色地盖上,琴笙忍笑看她,笑笑反倒朝琴笙吐舌头。
时过夏至,天气转热,车出了城门往西边走,漫山遍野都是葱翠绿意,偶或有几点野花间杂其中,赏之心旷神怡。秦溱今天去佛寺上香,乃是在家修行时打扮,身上的僧衣是云小姐亲手缝的那件,绾了一个素髻,插一根水沉香的木簪。
笑笑为了逗秦溱乐一乐,时时打帘看外面风景,与琴笙说些笑话。琴笙一个劲儿地笑,点头摇头就是不答话。秦溱不理二人,也不嫌吵闹,只是闭着眼睛捻着念珠礼佛,笑笑自说自话一会儿倒觉没趣,不说了,靠着车厢嘟嘴生闷气。
马车往西颠簸一个多时辰,来到百花岭脚下。梅影庵就在岭旁一座小山的山坳里,不说与世隔绝,也是人迹罕至,庵中圆镜师太虽于佛法上有大学问,然时人礼佛都是为了升官发财消灾解难,灵就蜂拥而至,不灵就乏人问津,如何有这闲心来与佛论禅,故香客也不多。
一行人先在山下放生了活物,将熏肠一类肉食赠了附近的农家猎户。秦溱用山脚下一抔冷泉净手,笑笑和琴笙两个丫头带着果蔬陪同上山,其余人等都在下面等着。
此山幸而不高,梅影庵就在山半腰上,不过百十级阶梯就到了。今日庵中香客了了,甚是清静,门口一个姑子正在扫洒,见秦溱来了,赶紧进门通传。几个年纪大些的姑子出来,把秦溱迎进庵去。
秦溱来时未递拜帖,圆镜师太不知,早些天出门往大理的崇圣寺游历去了,还要好些时日才能回。秦溱恰就空来了一趟,只能把瓜果和手抄的几卷佛经交由女僧于佛前供奉。
前番来给秦溱行剃度礼的姑子道:“主持师姐走时有偈语一篇留于秦小姐,‘诸法从缘起,如来说是因。彼法因缘尽,是大沙门说’。”
“我虽因俗务缠身未有受戒,依旧是一心向佛,师姐仍可叫我一声和光师妹。”秦溱把偈语默念一遍,觉难参透,问,“主持师姐可有解语?”
姑子道:“未有,不过请师妹凡事宽心,珍重自身。”
秦溱颔首:“多谢师姐挂心。”叫笑笑拿出一小袋银子给姑子:“我家最近诸事不顺,这些灯油钱还请师姐收下,为我家人点几盏长明灯祈福。”
庵中客少香油钱也少,女僧时常要出门化缘,故而秦溱每一回来都要做大布施。这一袋银子少说也有五六十两,够庵中开销许久。秦溱是熟客,姑子也不推辞,收下银子,请秦溱进屋,拿了纸笔问何人点何灯。
秦溱一一道来:“为家父家母各点两盏延寿灯,为我弟点一盏明智灯……另,再点两盏月老姻缘灯,给外面两个丫头。”
姑子记了,问:“师妹,你不为自己点一盏”
秦溱淡然道:“我心为明镜台,自有佛光普照,何须灯来。”
秦溱和姑子在屋内聊了两句佛法,出门在两个丫鬟陪同下,赏了一会儿枯梅,看了一会儿柳枝,最后去大殿上拜一拜无相观音。
庙里的姑子敲木鱼诵经,秦溱跪在黄蒲团上双手合十垂眸祈福。
笑笑看那供桌上摆着一个签筒,走过去拿了,道:“我替小姐求个签。”
秦溱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笑笑就拿着签筒对着观音像拜了一拜,嘴里念念有词,然后用力摇了几下,一根竹签落在在地上。笑笑弯腰捡起来一看,脸色就不好,摇头道:“不好不好,这是给我三姑的表舅子求的,我再求一次。”
又摇一次,捡起来看看,脸更白了:“不对不对,这是给我七舅老爷的干侄女求的。”
一连摇了五六次,一帮子远房亲戚都求完了。笑笑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子,还要再求,琴笙过来把她签筒抢了,放回原处。
秦溱睁开双眸,对笑笑道:“你求了什么签,给我看看。”
笑笑把签藏在身后,往外面走,强笑:“我给我亲戚求的,都是别人家的事,小姐不看也罢。”
秦溱瞄她一眼:“你不给我看,我却知道,根根都是下下签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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