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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负荆退婚


  雾城地处大齐边境西,原属白夷,后高祖率军西进,白夷首领思汗法大败退走,雾城方圆千里归降大齐。东吁摄于大齐威势,臣为外藩,年贡翡翠四千余斤。

  雾城本不是城,只不过是东吁人和大齐人茶马互市的一个歇脚点,因往来商贩络绎不绝,周遭百姓大批移居此地,渐有城郭之形。后翡翠传入中土,名卓天下,雾城更是商贾云集,日益繁盛。

  翡翠难采,好料多产地势艰险之处,起初不过为奇石一种,后得褚太后青眼,民间趋之若鹜。常言有利可图,天下熙熙,又言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消十数年光景,城中作玉坊林立,玉工萃薮,饰物器皿,贩贾滇垣各行省,而上品良玉,则多销往京师一带。后地方官员上贡本地匠人所造玉器,太后亦喜,觉与宫中富丽造法不同,别有意趣,从国库特拨银钱,责雾城地方逐年造办翡翠珍玩。

  雾城供翠约百余年,承此差者前后有六家,俱是赫赫有名的大翠商,其中秦陆二家更是家势雄厚,富埒王侯。

  翡翠一物不比它玉,不仅色彩丰富,质地也是参差不齐,论种大致有豆、糯、冰、玻璃四类,细数还有龙石种、芙蓉种诸多特称,论色,则光绿一色从油青到正阳就有十数种之多,故有“神仙难断寸玉”一说。经营此物者只靠一双眼睛吃饭,别无他法可依。

  秦家先祖是个极厉害的人物,当年只身走东吁,仅凭十两银子白手起家创了偌大基业,成就一段传奇佳话。秦家挂皇商头衔数十载,乃雾城翠商的行首,风光了好些时候,到了秦弘义这一代却日渐微末。秦弘义胸襟坦荡,是条好汉子,却不善经营之道,兼之新婚燕尔忙着与娇妻画眉,心猿意马这生意是越做越难。秦弘义本人倒是想得开,干脆与知县讲明情由,将这头衔拱手让与了他的结义兄弟陆元良。

  陆家也是世代行商,颇有家底,长房长孙陆元良生来一双鬼眼,赌石奇准,他同父异母的二弟陆元州心思缜密,亦是为商的一把好手。陆家这一辈在雾城大放异彩,几年间上交王孙,下结豪富,每日账面流水的银钱不下几万,接替秦家乃理所当然之事。

  就在二家交接之时,又传喜讯,陆家娘子和秦家娘子都生了,一男,一女。

  陆家娘子身子不好,原先一胎小产,生了此子更是大损元气,病了一年多去了。陆元良伉俪情深,不顾礼俗齐衰三载,后数年间依旧哀恸不已,时常借酒消愁,难免有些疏忽亲儿管教,及至发现,这陆家公子已经被他祖母养得骄奢非常。

  陆元良生于豪门,为人却刚直不阿,最恨膏粱纨袴,亲儿子成了厌憎之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打几顿再说。陆少爷一直无法无天惯了,忽然被下紧箍咒,狗急跳墙,不仅不服软,还跟他老子对着干,陆府是成天的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陆元良辛辛苦苦打了两年,发现这根朽木不仅掰不直,还皮实了,扛揍了,大感愧对泉下贤妻,愁肠百结,忽记起自己少年时也有些反骨,是结了亲才好了,就想着给陆少爷找个贤德女子,日后能管束于他,思来想去,相中了秦家小姐。

  陆少爷顽劣,却自小聪慧异常,比陆元良少时更伶俐百倍,而秦家小姐更是通文达礼,惊才绝艳,不仅诗书过目不忘,一双灵眸十一岁便能识玉,叫一干子行家老手羞愧得无地自容。二人同年生,一样的聪颖,一样的粉雕玉琢,且秦陆两家乃世交,秦弘义也有亲上加亲的意思,这桩姻缘看着乃是天作之合,只可惜了一件事——

  这俩正主不对付。

  秦家小姐自打出生便有娘胎里带来的弱症,不能动怒,一怒就要晕厥,方圆五百里的大夫都看过了无一个有办法的,只能吃些调理气血的方子养着。既不能怒,那就只能让着,秦弘义让着,秦夫人让着,亲弟秦洄也得让着。别人家是重男轻女,秦家是唯女独尊,秦溱本来气性就高,这身子没养好,脾气倒是越养越大。俗话说得好,王不见王,一山不容二虎,陆简之目空一切,难道秦溱眼里就揉得沙子?

  自然不能。故而这两人一见面就要打,一岁抓周就当着秦陆两家长辈的面撕破了脸,一架陆简之仗着自己头发短险胜。溱外三岁时出寻医,八岁才归,回来照旧整天和陆简之吵吵闹闹。俩家都以为小儿口角不曾在意,不想二人十二岁上闹出了大事。一日两家一同外城郊百花岭踏青,秦小姐失足从崖上滚了下去。

  秦小姐落崖是陆简之一路背回来的,秦弘义夫妇千恩万谢,陆简之这回竟不居功,一路跟在后面低头不语。陆元良觉得蹊跷,回府后问陆简之:“你不是向来厌烦秦小姐,今儿居然好心救她,难道是你推的?”

  陆简之不防有诈,急眼了脱口而出:“是她先推我的!”

  陆元良拍案大怒:“你当是赛马,还争个先后!”

  当即把陆简之捆了,吊在树上用马鞭子抽了一顿。此事既然是陆简之惹出来的,自然要陆简之负责到底。秦溱昏迷不醒,陆元良就要陆简之即刻娶了秦溱,一为抵罪,二为冲喜。

  陆简之被抽得皮开肉绽还不消停,跟砧板上的鱼一样垂死挣扎起来:“不娶!不娶!”

  陆元良又抽一顿:“娶不娶?”

  陆简之咬牙:“要我娶她,除非江海倒流,天有九日!”

  陆元良先抽他个屁滚尿流,惨无天日:“娶不娶!”

  陆简之实在挨不住,大叫起来:“那庙里的老神仙说了,我和她一个天煞,一个地绝,宿世冤孽,八字不合,若是凑一块儿,不是她克死我,就是我克死她!”

  陆简之编得有模有样,陆元良气笑了:“你小子不是最恨命理之说,子不语,你倒是信口雌黄!”

  陆简之黔驴技穷:“就算我娶,她未必嫁!”

  陆元良道:“你愿娶是一回事,她愿不愿嫁是另一回事。”说完又要打。

  陆简之在树上吊了半天,滴水未进,早已奄奄一息。陆元良虽然恼怒,但也不至于真的手刃了亲子,沉吟良久,把陆简之放了,带他去秦家探望秦小姐。

  秦溱侧躺在床上,乌云披散,一张小脸煞黄,我见犹怜。陆元良在外面和秦弘义商量寻医的事,放陆简之一个人在秦溱床头站着,两炷香‖功夫回去,陆简之就蔫了。陆元良一巴掌压在他肩头上:“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陆简之垂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陆元良趁热打铁,赶紧回家写聘书,将传家的一双翡翠玉牌其一送了过去。两日后秦小姐醒转,得知陆家下聘,也没说什么。这桩婚事竟然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

  大齐风俗,两家定亲后男女不再会面,以免私相授受暗自苟合,做出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来。是以陆简之和秦溱已有九年未见。

  -

  秦弘义被夫人劝走,陆简之一个人鼻青脸肿地回府,陆元良早在门口拿着新家法等他,见面又是一顿好打。陆元良打完了气没消,勒令陆简之第二天去秦府赔罪,否则将他从族谱除名。陆简之不知是真认怂还是别有鬼胎,满口应承。

  翌日一早,陆简之被发跣足,黑衣里塞几根荆条,腰带后挂长长一串鞭炮,自城东陆府徒步往城西秦府请罪。陆元良一开始还以为陆简之是真心悔过,骑马在后面跟着,后来发现陆简屁股后面噼里啪啦一阵鞭炮响,路上瞧稀奇的人是越来越多,终于悟了:这小子摆明了是要丢他陆家的脸!

  陆元良马鞭子一挥,精准地抽在陆简之尻上。陆简之嗷一声鬼哭神嚎拔腿就跑,陆元良打马就追,两人穿街过巷,不多时就到了秦府门口。

  秦家知道陆简之要来,早就严阵以待。秦夫人和秦洄打头阵,一人手里拿根长扁担。秦弘义嘴拙,只能站在人后面,其余仆妇皆手持棍棒,最前还有两个端粪桶的,只等陆简之一来就骂他个狗血喷头,泼他个一脸奇香!

  陆家父子至秦府门口时,雾城已是万人空巷,商不商,工不工,全来看这场好戏,将一条大路堵得水泄不通。

  秦夫人眼睛一瞪就要骂,陆元良抢先一步下马,抱拳一揖,满脸都是愧色:“昨日犬子无礼出口伤人,都是陆某管教不严的错,今日特来向大哥大嫂告罪,还忘二位看在我的薄面上,不与这畜生计较。”

  儿子虽然混账,然则老子是个好的。秦夫人一口怒气就憋着没撒出来。

  陆简之从容上前两步,一撩衣摆,众目睽睽之下扑通跪在地上:“秦老爷秦夫人在上,且听小子一言。秦小姐温婉贤淑,德才兼备,天下皆知,谁家儿郎得此婚配必当欣喜若狂,然小子鲁钝,学不沾洽,行不从径,俗不可耐,愚不可及,秦小姐嫁之,不啻明珠暗投,恐辱没一生。小子每思及此,日不能食,夜不能寐,忧虑多时决意立退婚一纸,嫁留听其自由,与身无涉。”

  这番话字字铿锵,掷地有声,陆简之言罢,郑重对秦弘义夫妇三叩:

  “愿秦小姐一世长安,百岁无忧。”

  陆元良还有挽回之意,陆简之如此一说也无法了:强扭的瓜不甜,强求的姻缘不圆,罢了。

  婚礼上拜高堂也不过一叩,三叩已是极重的大礼。秦夫人这是左右为难。秦洄赶紧咳嗽一声,捂着鼻子道:“什么味儿怪难闻的,还不快拿走!”

  两个端粪桶也熏得头晕,赶紧跑了。这两兵交战,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秦夫人也不是蛮横无理之人,再战不能,扁担扔了,倒有些不好意思:“这、这说来说去也不过是口舌之争,我家也不是成心要怪罪,怎么、怎么就弄得如此场面……简之,你倒起来再说。”

  秦洄跟陆简之乃穿一条裤子的生死兄弟,先前不过做做样子,正等这一句,赶忙跑过去扶起陆简之,帮他把荆条抽了半截鞭炮扯了:“姐……陆大哥,你也不怕炮仗炸了屁股!”

  陆简之悄悄朝他眨眼睛:“且放心,这是大前年年节剩的,一半都是哑炮。”

  秦弘义见大事化小,从后面挤上来。陆元良上前一拜,秦弘义一把扶起,陆简之又来添乱要下跪,秦弘义赶忙拉住。这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几句温言软语下来,一场干戈就这么化为了玉帛。

  秦府门前喧闹,内宅却鸦雀无声,仆人们避得一干二净,就是防着大小姐知晓,可惜怎生瞒得住。

  秦溱自晨起就未洗漱,穿件家常旧衣坐在绣榻边上瞪着门口,双手握得死紧,面色铁青,嘎吱嘎吱地磨牙。

  琴笙担心她犯病,端了一盆温水来掰开秦溱手掌拿绢子给她擦手心,擦完又去揉秦溱的太阳穴。

  两个贴身丫鬟里笑笑年纪小些,且是家生女儿,自小跟着秦溱长大的,脾气也有点像秦溱。她左手叉腰,右手拿一把鸡毛掸子,指着大门方向骂从前的姑爷:“好个腌臢泼才,敢靦颜来我家门前聒噪,若是我不撕了他一张烂嘴!他陆二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给我家小姐提鞋配不配!”

  陆简之头上一个在娘胎里就折了,按规矩本是不入族谱的,然陆元良为表哀思仍将陆简之排行第二。秦溱从前跟陆简之争执的时候这么骂过,笑笑学起来倒和秦溱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尖酸。

  秦溱两个太阳穴鼓掌,牙咬得腮帮子上青筋都看得见。琴笙急得满头大汗,对笑笑道:“我的姑奶奶,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快来给小姐揉肩!”

  笑笑“哦”一声,扔了鸡毛掸子走过来。秦溱忽然猛地从床上起身。两个丫鬟都愣了一愣,眼睁睁着秦溱一把抓起床边的檀木高脚烛台冲出门去。

  大门口,秦陆两家浑然忘了退亲一事般正亲亲热热话家常,忽有一披头散发之女子从院里疾步而来,拨开众人一棍子狠狠砸在陆简之脑门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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