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惑三大乐事

　　屋子里乱七八糟，方槐扯两把黄花梨交椅过来安顿陆简之和秦弘义坐了，自己在旁边给陆简之揉腿。秦弘义原站着还不显肚子，坐下一堆肉山屯在腹部，几乎要把绸缎衣裳撑破。

　　陆简之打小和他玩惯了，一直没皮没脸的，自己抻着腿让方槐照料，伸手在秦弘义圆滚滚肚子上摸来摸去。秦弘义触痒不禁，笑个不停还是少不得说上两句：“贤侄，你爹不容易，如今你家业大，几个店要管，上贡的事又怠慢不得，你年岁见长，少跟你爹置气。”

　　陆简之拿鼻孔哼哼：“我不气他，他迟早被自己气死！一年三百六十日没个笑脸活气，不知道还以为是借尸还魂呢！”

　　他忤逆尊上秦弘义是见怪不怪，摇头道：“你爹今日又为了什么事生气？”

　　陆简之手一挥：“这就说来话长事多，第一桩就是半个月前贺少卿家的小公子从京师捎了几对异种蝈蝈给我。秦叔你也知道，蝈蝈喜阴，我又那院子当夕晒入夏就热得不行，我就想啊，我家里面哪个地方最阴凉呢，想来想就想到了西北角的库房。唉，谁料那蝈蝈不通人性，好好的大罐不住，偏要去钻那些玉料的洞子……”

　　正说着，小厮上来奉茶，碧玉盏盛的六安的小兰花茶，如今又叫瓜片的，配的是城外阴阳谷中美人瀑里的活水，烹至二沸，恰到好处。

　　秦弘义要接茶，被陆简之劈手夺去，笑道：“秦叔，我嚎半晌了，口干。”

　　秦弘义并不在意，默默看陆简之仰脖子灌了半盏茶下去。

　　陆简之今日在家打扮，锦袍简素，只在袖口上有两行暗纹的祥云，右手戴一只射艺用的黑铁扳指，腰上挂一块浅水绿的翡翠无事佩。他和自家老子缠斗大半晌，头上的掐丝小金冠歪了，两绺长发散在在耳侧，相貌比早几年长得更开些，是愈发俊逸了，眉心一点子淡红，远看似颗天生朱砂痣，近看略有些凹陷，乃是一处不起眼的小伤。

　　秦弘义想想自家那个，真乃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心里不由得唏嘘。

　　陆简之牛饮完不乐意了，拉着脸训小厮：“我说过几次了，小兰花两到三泡最佳。你自己端头泡的来是想喂马？”

　　陆元良叫陆简之待客，陆简之就是这么待的，方槐实在看不下去，手上使劲儿点了陆简之腿上几个穴位，大声道：“秦爷，您今儿来可有什么事？有事可别耽搁了！”

　　陆简之哎哟一声，也问：“秦叔，你有事？”

　　秦弘义迟疑一下：“……是有事。”

　　陆简之道：“你有事跟我说，我爹没空，我当半个家！”

　　陆简之拍胸脯担保，秦弘义黯然，脸上笑也没了：“跟你说不成，要跟你爹说。”他迟疑片刻，道：“是、是你溱妹妹的事。”

　　陆简之一口茶差点喷出来，抱着茶盏一个劲儿地哆嗦，惊恐万状：“妹妹怎么了？可是……病大好了，要谈成礼的事？！”

　　秦弘义摇头：“不是好，是不好。”

　　陆简之憋着一口气没敢吐出来：“蒋大夫不是说见缓吗，怎么又不好了？秦叔你放心，雾城多少神医妙手，一个一个访来肯定治好了，就算这里没个好大夫，还有京中呢。只要秦叔一句话，大内御医也请得动。”

　　秦弘义默然，须臾道：“病是一时不急，不过人……”

　　陆简之问：“人怎么了？”

　　秦弘义拉住他一只手，双唇颤动，脸上涨得绯红，半天才道：“我以前也跟你说过，你溱妹妹因这病脾性有些……有些乖僻，我只因她病中难受不忍苛责，一味惯着，不想就惯出了别的毛病。”

　　“人没事就好，至于脾气嘛——”陆简之古怪地笑笑，“早有领教。”

　　秦弘义话没说完，仍把他拽的紧紧的：“以前是以前，这两年不知怎么回事，吃斋念佛也就算了，还常说些上山修行的怪话，最近更是成日往庵里走动，认识了好些道姑僧人什么……”

　　陆简之苦笑：“想来妹妹是嘴上说说，肯定舍不得你与伯母的。”

　　他不说则已，一说秦弘义双肩一颤，斗大的泪珠啪地滚落在手背上，从袖子里摸出与陆简之身上佩玉成双的另一块牌子来：“恰就舍得。她今日叫了梅影庵的姑子来，午时就要舍却凡缘剃度出家，我此番就是同陆老弟告罪，要解除你与小女的婚约，返还信物。贤侄，我秦家虽非书香门第，向来也是言而有信，今日背信弃义实在汗颜得很呐……”说完，掩面哽咽起来。

　　当地礼俗，若是男家悔婚不过赔上一份重礼即可了事，若是女家无故毁约，那就要遭千夫所指，女子闺誉连同满门声名都荡然无存。陆秦两家定亲多年，秦家小姐一直抱恙，身体时好时坏，好时能帮人公堂辞讼，坏时寿材都备下了，一拖二拖拖过了弱冠之年还未行礼，此时退亲，更是雪上加霜。秦弘义为人朴直，不是爱女如命万般无奈，绝不会行此下策。

　　陆简之瞠目结舌，半天回神，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道：“秦叔，这婚约解不得。”

　　他不仅不怪罪反倒不愿舍弃女儿病躯，秦弘义心里简直羞愧得无地之容。

　　秦弘义伤怀，陆简之却哈哈大笑起来：“常言不惑三大喜事，升官、发财、死老婆。我陆简之睁眼瞎子一个是升官无望，只会吃喝玩乐也发财无门，想来想去只能盼着死个老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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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事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啥事儿？东吁人打过来了？！皇上驾崩了？！荧惑入南斗，天下要大乱了？！”

　　“秦家老爷和陆家小子打起来了，就在安义桥那儿，一个撵一个跑的揍得嗷嗷直叫的可好看了！”

　　“秦弘义那身板也能跑得起来？奇怪，这翁婿俩平日里不是挺热络比亲父子还亲的么？”

　　“听人说是陆简之说了秦家小姐什么坏话，秦老爷才恼了，赌咒发誓要把他大卸八块！这还闹着呢，围了半个城的人，我回来拿瓜子花生的！”

　　“呸，秦家小姐除了身体差点脾气躁点还有什么好说道的，陆简之这小子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等等，我也去，让我把门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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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笑笑推门走进来，将一个锦缎包袱捧到华服妇人跟前。

　　“云左参政家的小姐说为母侍疾不能赶归，亲手缝制了一件法衣聊表心意，愿小姐心似明镜，身若菩提，早证真如总相智。”

　　秦夫人点头，命收了。琴笙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过来接了衣服放到一边。

　　堂中供一尊持莲观音造像，佛龛前供奉各色珍奇香花果品，两个姑子忙着念佛焚经，一个穿灰色僧袍的女子跪在黄锦蒲团上，三千烦恼丝自肩头流泻而下，双手合十，指尖挂着一串一百零八小凤眼菩提佛珠，沉眸入定。观音像精工造就，雕得极为细致，开脸柔美，姿态栩栩如生，而女子的脸在朦朦胧胧的烛火之中亦不差分毫，乍眼看去，竟不知谁是佛神。

　　秦夫人瞧着，又忍不住落泪，悲戚道：“我的儿，你当真狠心撇下我和你爹去了？”

　　她不停拿绢子抹泪，哭得凄惨，女子恍若无闻，秦洄在旁边苦口婆心地劝：“娘，我姐是吃秤砣铁了心了，你就随她吧。何况姐又不出门，是在家修行，和以前还不是一样？”

　　秦夫人绢子一甩，喷他一脸唾沫星子：“和以前一样？她以前叫我什么，叫娘！她以后叫我什么，叫施主！这施主可有娘亲？！”

　　香插里一根和合线香已经燃尽，刹那就要到午时。琴笙将一柄崭新的银剪子放在托盘中呈上来，其中一个姑子拿了，就要去绞女子的头发。

　　秦夫人一下扑在女子脚边，大哭不止：“溱儿，我的心肝，你再想想！我家只你一个女儿，你不为我考虑，你也念一念你爹啊！”

　　虽然对亲娘的厚此薄彼习以为常，秦洄听了怪不是滋味的，拉她：“娘，你别这样，怪难看的。姐是了却凡尘，这不我还在吗？”

　　秦夫人反身抓他，破口大骂：“你在？你是人在还是心在？整天就知道和陆家那小子瞎胡混，人家是东城小霸王，你是西城小王八，真是弄出了天大的名堂，好长你爹娘的脸面！”

　　秦洄被劈头盖脸抓了好几道血印子，赶紧躲到琴笙背后，抱头委屈道：“娘，你怎么骂我！”

　　“骂？我还打你呢！”

　　秦夫人追打秦洄，被笑笑和琴笙拦住了。一个姑子唱喏：“秦夫人宽心则个，和光师妹聪慧绝顶，未有双十便参透尘缘，将来得道成佛，必然庇佑秦府世代昌隆，子孙显达。”

　　这法号都已取好了。秦夫人的泪滚下来，倒回秦溱脚边，拽她衣角：“我不要世代昌隆，不要子孙显达，我只要溱儿在我身边！”

　　秦夫人哭，秦洄和两个丫鬟安慰，姑子怕误了时辰又拿剪子扯头发要行剃度礼，一时闹得不可开交，唯有秦溱一个心无旁骛，潜心礼佛。

　　正闹着，门啪一下被撞开了，今早跟着秦弘义出门的小厮滚进来：“夫人，你快去看看吧！老爷和陆少爷打起来了，从安义桥都一路打到护城河了！”

　　“怎么回事？今天不是去退亲吗？要发火也该是陆家，怎么老爷倒动手了？”

　　“陆少爷不肯退，说什么要死个老婆才称心，老爷恼得不行才打上了！”

　　“阿弥陀佛！”秦夫人来不及细问，一边叫备马一边急匆匆跑出去。

　　两个姑子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这头发是剪还是不剪，正犹豫间，秦溱忽然一下从蒲团上站起来，反手夺了剪子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一把刺入供桌半寸。

　　众人咋舌不已。秦溱缓缓松手，怒极反笑：“好小子，嘴毒牙尖，无礼轻狂，当下拔舌地狱！”

　　秦洄听了陆简之名字心里发痒，刚想脚底抹油，秦溱回头冷冷看他一眼：“你刚才说我吃秤砣，骂我是鳖？”

　　秦洄膝盖一软：“姐你听、听我解释……”

　　“出去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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