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因爱生忧怖
陆家退婚一事传得沸沸扬扬,雾城人尽皆知,有好事善文者已撰有《秦家女观玉》、《秦家女上公堂》二本大作,连夜又续写一部《秦家女棒打薄情郎》,说书人于白云茶社连演一十八场,场场爆满,满堂喝彩,皆赞秦小姐知情达理忍辱负重,骂陆家郎负心薄幸无情无义。
那日秦溱虽下了死手,毕竟女流病体力气不大,雾城名头最响的杏林圣手蒋伯远特地来陆府看过,说陆简之头上的伤并无大碍,只休息两天便好了。陆简之不依,一会儿嚷嚷脑袋疼,一会儿说秦溱把自己身子打残了,装疯卖傻瘫在床上就是不务正业。
能有精神折腾还能伤到哪儿去?陆元良根本不搭理他:“我看秦小姐不是把你身子打残了,是把你脑子打残了!”
自己儿子受伤陆元良不管,特地遣了人去探望施暴的,结果下人抬着礼物还没走到秦府大门全被笑笑骂回去了。蒋伯远替秦陆两家诊治已有数十载,受累去了陆家又要跑秦家。陆家那个半痴不颠,秦家这个却失了魂一般,双目无神,只怔怔地坐在美人榻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蒋伯远把完脉出门,问秦弘义秦溱那日是否大动肝火。
秦弘义道:“打人的时候看着有些吓人,打完了也就好了,没说什么,自己回房去了。我看着她不曾发作,神色如常,想来应该无事罢。”
蒋伯远叹气:“就是不发作才不好,积郁在心,肝失疏泄,大大的不好。”
秦弘义着急:“还请蒋神医救救小女!”
蒋伯远道:“秦爷不必担心,此非急症,与性命无碍。不过姑娘这怕是心病,我只能开个疏导的方子慢慢调养,能不能好,要看姑娘自己了。”
言罢开了两个方子,秦弘义赶紧叫人按方抓药送去煎了。
药是一天一天吃下去,秦溱是既不见好也不见坏,终日里只迷迷瞪瞪像是着了魔一样,不言不语,不是坐在榻上沉思,便是凭栏远眺,一眺大半天。有一回琴笙进房拿东西,西北角一个幽影把琴笙吓一大跳,定睛一看竟然是秦溱靠在椅子上握着一卷书发呆。
因陆简之一闹秦溱出家的事儿就搁下了,梅影庵的姑子来问过两次也没个回信。秦家夫妇忧心女儿身体,一边求医一边拜佛。秦夫人四处上香布施,那一日恰巧去了梅影庵。梅影庵的庵主圆镜师太与秦溱在佛法上甚是投缘,秦溱出家一事也是她一力主持的,得闻此事长叹一声,提笔写了一封信让秦夫人带回去。
秦夫人归家将信交于秦溱,秦溱打开,纸上只有四句偈语: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忧怖何以解,六尘缘影中。
秦溱看了,默然半晌,将信放下,叫琴笙端来热水梳洗。
自此秦溱人稍精神些,病也好了起来。秦弘义此处松一口气,别处却又愁肠不展。
这两年东吁与暹罗为领地争战,几个矿山均在纷乱之中,民间的翠料是一年比一年难得。秦弘义本就不擅商贾之道,不过靠着祖上积累下来的人脉勉强经营,起初尚能持平,后来就渐有入不敷出之势。他自己于银钱上没什么心思,可惜秦溱的病刻不容缓,作玉坊店面家中几十口人也都等着张嘴吃饭,账面上每一笔都是真金实银的开销。那些伙计大多都是跟了秦家数十年的老人了,秦弘义秉性仁厚,一个都不忍辞退,只能拿着积余养一帮子闲人。坐吃山空,立地吃陷,不消几年,秦家倒成了个外强中干的花架子。
家中难处秦弘义从未曾对外人讲,不过心里存了个念想,可惜这念想也被秦溱一棒子打得烟消云散。
三月末,归云酒楼的老板李升悄悄来了一趟秦府,要盘秦家在天光墟的一个铺子开分店。
转让一事秦弘义私下跟李升商议已久,一直不想令人知晓所以未成,眼下秦溱病势缠绵,银钱又全在玉料上陷着——这些玉疙瘩说起来是价值千金,脱不了手那就是一文不值,既不能吃,亦不能穿。每日东一笔西一笔的花费秦弘义当真捉襟见肘,思来想去终还是走了这一步。
李升和秦弘义是旧识,若是别人捡了便宜高兴还来不及,他却不得不多说几句。他看秦弘义一个字一个字写契约写得认真,微微皱眉道:“秦爷,我和你家三代相交,有些话倒不得不说。你府上偌大家业,从前如何风光无限,怎生就弄到要卖房卖店这一步了?”
秦弘义停了笔,微有羞赧之色:“李兄,并非我挥霍无度,实在是力有不逮,没吃这碗饭的本事,如今这世道又乱,上贡的翡翠有数,流到市面上是越来越少,生意真是不好做。实不相瞒,我自知才疏,也无甚雄心,本想着溱儿成亲之后将手上生意交给女婿打理的,没想到……哎,都是命数。”
李升宽慰道:“令嫒的事我也听说了,陆家那小子人是精明,可惜人品不端十分不成体统,实非大小姐良配。”
两人又聊了些东吁那边的时事。李升问:“千工集就在年前,你这回如何打算?”
雾城翠商云集,玉匠荟萃,行家里手凑一块就难免呛声,谁都不服谁。这千工集是官家与翠商盟会德善堂合办的,三年一度,乃翠商之间斗宝的盛会,原意是为了甄选皇商。秦弘义当家六年,两次千工集惜败陆家,雾城知县看在秦家多年御供份上未有去他差事已是法外开恩,故而秦弘义请辞皇商一职不是照顾陆家,反倒是成全了自己的颜面。
秦弘义道:“还能如何打算。如今人物造像还有谁比得过陆家大师傅?他家四美倾城像出了三尊,回回都是魁首,今次的昭君出塞听说寻了比往年还好的料子,我等参展也不过就是凑凑热闹罢了。”
说话间转让房契已经写好。李升虽与秦弘义有情分在,不过在商言商,买卖还是得做。秦弘义落了款,摸出私章正要盖上,偏厅门口一个人影一晃,一个清瘦的女子径直走了进来。
自从与陆简之订婚,秦溱就闭门谢客,李升还是老早前见过她两三回,模样是长变了,幸而这通身的气度还认得,招呼道:“大小姐。”
“溱儿,你怎么出来了?衣服穿得这么薄,快去加件斗篷。”
秦溱小病初愈,脸比那羊脂白玉还白:“爹,这店卖不得。”
秦弘义看看李升,朝秦溱一笑,哄着她:“什么卖不卖的,我与你李叔谈事情呢,你且回房,我待会与你细说。”
秦溱冷笑一声,走过去抓起写好的契约撕得粉碎,转身便走。秦弘义怔立当场,尴尬异常。李升知道秦溱说一不二的脾气,明白这店是没戏,当即谢绝秦弘义挽留,赶紧溜回家了。
李升一走,秦弘义立马去内院找秦溱。秦溱早把两个丫鬟撵出去了,将门销得死死的,任秦弘义怎么叫都不开。
秦洄恰巧从外面厮混回来,带了些稀奇玩意儿要逗他姐开心,见状自告奋勇去敲门,一挽袖子还没伸手呢,门自己开了。
秦溱站在门后,仍是那句话:“这店卖不得。”
秦弘义和秦溱进屋,秦溱自己在桌前坐了,面朝床榻,谁也不理。秦弘义苦口婆心:“溱儿,不是你爹要败了家业,实在是难以为继……”
他解释半天,秦溱忽然开口道:“爹,祖父给我弟取名‘洄’字是为何意?”
有这现眼的机会,秦洄如何不上赶着去丢人,咳嗽一声,装腔道:“启禀亲姐,这洄字乃是逆流而上之意,诗经有云‘溯洄从之,道阻且长’,爷爷取此字就是为了教诲我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秦溱呸他一脸唾沫:“你也知道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她对秦弘义道:“爹,常言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天道如此,商道亦如此,你今日卖了铺子事小,损了秦家家威,叫人知道我家周转不灵趁机落井下石如何是好?”
秦洄抹一把脸,讪讪地站着。秦弘义为难:“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秦溱道:“我家先祖赤手空拳创下江山,也是绝地逢生。办法都是人想的!”
她说完,正色道:“爹,我知道你心善,不忍那些伙计失了营生,可为了解燃眉之急杀鸡取卵,日后困苦时又把这院子卖了?”
一语中的,倒说得秦弘义后背冷汗淋漓,喃喃道:“是啊,日后又当如何……溱儿,你还是别为此事操心了。”
秦溱扬眉:“哦,我如何操心不得?难道我从前掌家时行事错过一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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