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德嫔
外头小太监出去回话后，德嫔方娉容和侍女颖娘便被带到了正殿候着。
掐丝珐琅缠枝莲纹鱼耳炉里烟气络绎不绝，殿内充斥着浓浓的熏香，闻来竟与侍寝时点的醉悦胧情香有几分相似，只是这正牌的醉悦胧情香与坤宁宫缘分甚浅，若非初一十五，是极少在此处燃起的。
德嫔上着浅黄窄袖交领如意纹短袄，下着艾绿妆花缎襦裙，只梳一寻常发髻，斜簪着一枚素雅的白玉月纹银步摇，眉眼淡淡含笑端坐在紫檀交椅上，正看着侍女斟茶。
皇后携了宝汐姗姗而来，妆容整齐，面上已挂了客气和蔼的笑意，德嫔见了，忙起身行礼。
“臣妾德嫔方氏，拜见皇后娘娘。”
皇后微微颔首，赐了座，笑道：“这么晚了，德嫔来本宫这里，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德嫔淡淡一笑，毕恭毕敬道：“臣妾漏夜前来，打扰了娘娘休息，还望娘娘不要怪罪。”她轻声说道，“今儿阖宫时，臣妾见皇后娘娘面有红潮，气息不顺，似乎是心火过旺导致的，才会使得风寒多日不退，娘娘内热郁结，想来近日夜里也不能安寝吧。”
皇后微蹙双眉，轻叹了口气：“正是如此，你倒颇懂几分医理，太医院开的苦药本也吃了好几剂，却总是好不完全，夜里翻来覆去的也不好安睡，怎么，德嫔可是有什么好法子？”
德嫔微微一笑，转头示意颖娘，后者伶俐地递上了一个雕花叶紫檀木的小盒子，德嫔轻轻打开盒盖，只见里面整整齐齐地摆了九颗墨色的药丸子：“臣妾自小便身子不好，所谓颇懂医理，不过是略知一二，久病成医罢了，所以家人便收了些常用药让臣妾带着入宫，以备不时之需。而这一盒药丸，是用酸枣仁，莲子，枸杞还有五味子磨粉，兑了清晨的露水制成的，虽说不是什么珍贵的药材，但解心火旺最有效，吃起来酸酸甜甜的，比起太医开的苦药要好下口多了，臣妾方才才想起嫁妆里有此物，就赶紧命人取了，漏夜前来献给娘娘，娘娘吃了今夜便能睡个稳觉了。”
皇后面上笑意愈浓，侧首示意宝汐接过盒子，方欣慰道：“德嫔如此有心，那本宫就不推脱了。”她微微垂眸，喟叹道：“你入宫才没多久，今儿就碰着了那惊心的事，即便如此，却还能心心念念着本宫的病，也真是难为你了。”
德嫔忙道：“皇后娘娘是六宫之主，臣妾自然是要时时刻刻记于心上的。”她抬手轻抚胸口，似有些心有余悸，“今日之事说来，也是惠嫔自己的不是，这么爱出风头，怪得了谁呢。”
皇后笑意微敛，眸光含了几分冷意，轻轻朝着德嫔一瞥，“本宫听你的意思，这恭妃惩戒了惠嫔，是意料之中、合情合理的事？”
德嫔听出了话中意味，只是不动声色，柔声道：“这自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惠嫔当众非议皇后娘娘，论理该罚，只是——”她话语一转，低低道：“只是事情坏就坏在，这惩罚的人，不应该是恭妃娘娘。后宫中，若论惩处，有皇后娘娘在，再不济还有贵妃，怎么也轮不到她，恭妃娘娘这样做，已然是越矩了，毕竟，娘娘您才是掌管后宫的人啊。”
德嫔一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心中所想也是表达的一清二楚。皇后面色稍稍和缓，也明白了德嫔此番急急前来，除了献药，也含了几丝想要倚仗的意味，心下对她的好感也就多了几分，唇角含的笑容也愈加柔和了起来。
德嫔见皇后对这番话很是受用，便又乘胜道：“民间都有拔得头筹一说，臣妾想着，在这宫里也是这么个儿理儿，所以——”她缓缓垂首，两枚金摺丝托底珍珠耳坠随着动作微微摆动，珠面圆润光泽，闪转着平和的流光，德嫔低低道：“所以臣妾有一个不情之请，新晋宫嫔入宫，按祖宗规矩，是要娘娘来安排头一次侍寝的，这第一人，必是出类拔萃之人，所以臣妾恳请娘娘，赏臣妾一次拔头筹的机会。”
皇后略微挑眉，不置可否，却是看向别处悠悠说道：“你倒是聪明，紧赶慢赶的先来求了。不过，你如何就这么笃定，自己是独冠群芳的那个人，而本宫，就要轻易的答应你的要求呢？”
浓郁的熏香不断袭来，闻得久了，德嫔觉得脑袋沉重得似灌了铅水一般，太阳穴一刺一刺地‘突突’跳动，她硬撑着答道：“‘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可这千里马，原也不敢说自己是马中的佼佼者，非得要有那伯乐慧眼识出，才侥幸没给埋没了，臣妾斗胆揣测，娘娘想必，也是有一双慧眼之人。”
皇后望着德嫔，看似思付了半晌，忽然扬起了一抹笑意：“德嫔话已至此，本宫若是拒了你，便是咒自己有眼无珠了，也罢，这机会你若是想要，本宫便做主赏了你吧。”
德嫔听闻此言，松开紧握的拳头，方发觉掌心涔涔，端坐于此，一瞬恍若烟气消散，四下里只余了沁人心脾的气息。
夜色中的紫禁城，不复白日里显而易见的美轮美奂、富丽堂皇，高深的壁影仿佛也与那夜色融为了一体，灯火未及处，隐隐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深邃。
长街尽头的拐角，光晕渐行渐近，闪出了两个提着宫灯的女子，是方才才从坤宁宫出来的德嫔和侍女。
挥退了抬轿的小太监，两人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缓步走着回宫，似是很享受这种静谧的气氛。
凉风卷身而过，德嫔紧了紧披风，对着颖娘低声道：“还真如你所说，坤宁宫的这位，可真是个沉不住气的。”
颖娘面上挂着了然的笑容，回道：“殿中熏着这么重的香都盖不住她身上薄荷膏的气味，想必是用了不少啊，今日那一出，怕是给她气得不轻。”
德嫔含了几分讥讽的意味：“方才不过一句话不悦耳，就把自己的怒意全写在了脸上，生怕咱们不知道她与恭妃关系不好似的。”
颖娘想着方才皇后急不可耐的样子，也有些讽刺道：“怪不得在宫中这么多年也争不过恭妃，真是白坐了皇后这个位子。别人还没问，她就什么都吐露干净了，半点也舍不得藏着掖着，真是个极好对付的人。”她话语一转，笑道：“不过这般喜怒形于色也好，日后咱们和她相处起来也能少费些脑子。”
“话说回来——”德嫔话语顿了顿，有些奇道：“这宫里局势明了，恭妃才是最得宠的，为何你却让我来投靠皇后呢？”
颖娘浅浅一笑，娓娓道来：“奴婢看了这次和小姐一同入宫的几人，虽然容貌都是有的，性情却是参差不齐，今儿收拾掉了一个爱出风头的惠嫔，剩下一个有几分聪明劲儿的贤嫔，却太小家子气，其他人的性子太过温和，恭妃若是想要找党羽，这性子好控制的不就是第一人选吗，这些人自然都会屈服于恭妃的势力，反倒是皇后，表面上看起来弱了恭妃几等，无人问津，但无论如何也是六宫之主，真要闹起来，皇后一声令下，恭妃还不是得乖乖的俯首。”她顿了一顿，“况且——”
“况且皇后如此无用，咱们也可以好好的利用她来对付恭妃。”德嫔低声接了颖娘的话，年轻饱满的面容上明艳非凡。“防人之心不可无，看恭妃今日的样子，温婉贤淑怕都是作出来的，实则是个嫉妒心极重的人，若是来日我能侍寝得宠，势必会成为她的眼中钉，咱们倒不如倚靠了她的对头，就当是寻个帮手，未雨绸缪，早作打算。”
颖娘赞许地看了她一眼，两人目光交汇，具已默契的了然。
细木八角宫灯随着行走一颠一颠地打着转，烛火映着绢纱上的百鸟纹在两人身旁的宫墙上投影出来一副薄薄的画卷，流转间，仿佛沉静地百鸟纷纷展开了双翅，在争先恐后地向远处飞去。
德嫔沉思片刻，旋即又展了笑颜，眸子里带了点儿兴奋的光芒，“这后宫可真有意思，皇后没有皇后的气度，妃子倒端着一副皇后的做派，当真是有趣，日后想必会有好戏看了。”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渐渐远去。
皇后回了寝殿，坐在妆台前卸妆，宝汐端来一盆热水在一旁伺候着。
待面上的脂粉卸净，铜盆里已是沉淀下了一层厚厚的粉末，清水也被点染成了粉白色。皇后取了发髻上的簪子，倾泄下如瀑般的黑发，如一匹拥有华丽光泽的墨色绸缎，宝汐往篦子上洒了几点牡丹发油，给皇后细细顺着发丝，亦忍不住感慨道：“娘娘当真是青丝如墨，光泽动人，便是天上的星辰璀璨也不及半分。”
发间的花香愈加浓烈，弥散袭来，皇后阖眸细细嗅了嗅，笑道：“越发的会说嘴了，可是嫌这牡丹香还不够腻人。”
宝汐忙笑道：“腻味便腻味些呗，这‘唯有牡丹真国色’，便是再腻味，也只有娘娘您受得起啊。”
皇后悦然，徐徐问道：“德嫔方才送来的药呢？”
宝汐道：“奴婢收着了，娘娘现在要服用吗？”
皇后摇头，摆弄着妆匣里的首饰，“明儿刘院判请平安脉时给他瞧上一眼，这么骤然送来的东西，本宫可不敢往嘴里送。”
宝汐奇道：“可这德嫔今夜过来不就是向娘娘表明忠心吗？想来也不敢往里头搁什么下作东西啊。”
皇后斜睨了她一眼，“你还真是个榆木脑袋，聪明劲儿都跟昙花似的，一闪儿就没了。”她冷然道：“你且看着吧，哪有什么真倚仗，不过都是互相算计罢了。人之情多矫，本宫若是这么轻易的就信了她，哪能在这后宫留到现在，一双双眼睛跟饿狼似的盯着，早就把本宫给瓜分了。”
宝汐忙不迭点头称‘是’，搁下了篦子，皇后瞧着台面上的一个镂花脂粉圆盒子出神，冷不丁道：“宝汐，你瞧这德嫔都给本宫送了份礼来，本宫是不是该回一份应应礼数啊。”
宝汐顺着皇后目光看了一眼，顿时会意，“是。奴婢明儿就吩咐人备下玉簪花粉，寻个日子遣人送一份过去。”说罢，陪着皇后走到榻边，放下百子纹罗帐，伺候她就寝。
皇后侧身朝里，习惯的独自入睡，一如多年来的无数个孤寂夜晚。
青花花卉纹八方烛台上，蜡烛快要燃尽了，烛火弱弱地闪着，映得四周的景物也变得不真切起来，仿若镜花水月一般。
宝汐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在帐外低低问道：“奴婢听说惠嫔那边伤的不轻，怕是不太好，娘娘还管吗？”
“惠嫔？”皇后侧首，喃喃重复了一句，不耐道：“抽空请太医多瞧瞧便罢了吧，本宫才不想蹚这趟浑水。她这般境况怪得了谁，无非是没掂量着自己几斤几两，由得她在宫里自生自灭吧。”说罢，便转了身睡去，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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