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凤求凰
“皇上怎么了?是不是菜色太过清淡了不合您胃口,要不臣妾着人换了吧。”
皇帝面色如常,摆了摆手,“大抵是今儿早膳用多了,还未克化全,你无需多虑。”他笑看了皇后一眼,“皇后着了风寒,朕理应陪着皇后用清淡些的。皇后现在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适?”
皇后心里有些感动,“臣妾多谢皇上体谅,用过了太医院的药后,臣妾感觉已经有所好转了。”
皇帝笑容淡淡,“那就好,现下里新人刚入宫,正是要多费心教导的时候,便有劳皇后了。”
皇帝顿了顿,“该有的规矩还是不能少的,待到皇后身子将养好了,便领着她们去母后那里拜见请安吧。”他搁下筷子,望着皇后,“母后年纪大了,近年来身子又不好,平日里多看看这些个朝气蓬勃、如花似玉的年轻妃子们,总比日日对着身边那些年老色衰的嬷嬷强,皇后,你说是不是?”
皇后愣了一愣,下意识抚了抚脸颊,心里瞬间如浸了冷水般透凉,自内而外,连厚实的白狐大氅也暖不来几分。她随即反应了过来,镇定了神色道:“皇上说得极是。臣妾自会调养好身子,带着妹妹们去给母后请安的。”
皇帝颔首,指尖随性地点着台面。皇后犹豫了几分,打量着皇帝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慈寿太后那边,臣妾想问问皇上的意思,是否也要按规矩带着去请安呢?”
皇帝蓦地停了手上的动作,略一抬手,却不小心碰掉了一旁搁着的银筷,落在地面上发出了几声轻响,却惊得皇后面色一凛,入耳听来像是一阵惊雷一般。
皇帝看着她一副惊悸的样子,又病怏怏的裹着一身厚实,更是全没了再待下去的兴致,便站起身淡淡道:“仁寿宫以母后为尊,朕以为只需向母后问安便是,至于皇伯母那边——”皇帝斜睨了皇后一眼,“像往常一般,若非逢年过节,这等家常会面,皇后便自己斟酌着吧。”
皇后低眉顺眼地答应了。
皇帝与太后母子情深,是这宫里头人人皆知的,而还有一件人尽皆知的事,便是太后母子与另一位太后张氏素来不和。
早年,嘉靖帝还是安陆的一个小小藩王,正德十六年,堂兄武宗驾崩,膝下无子,便招了藩王回京继承皇位。小宗入大宗,皇帝本应按祖训尊武宗之母、慈寿太后张氏为母后,尊生母蒋氏为皇叔母,皇帝不允,为给生母蒋氏争得名分,与慈寿太后,以及执着反对的大臣们之间,发生过诸多不愉快的事,皇帝据理力争,最后蒋氏入主仁寿宫称章圣太后,与慈寿太后平起平坐,自此,宫中便有两位皇太后并存。
那场关乎名分的争论,便是他们素来不和的导火索,以致于多年来,慈寿太后虽与章圣太后一般有太后之名,可实则却处处低了章圣太后一等,宫人势利,喜怒随君定,有着皇帝的默许,也就渐渐的不太重视这位慈寿太后了。
送走了皇帝,贴身侍女宝汐匆匆走了进来,挥退了四下里伺候的宫人,担忧地对着皇后道:“娘娘真是糊涂了,好端端的和皇上提起慈寿太后做什么呢!”
皇后闻言郁然,深深看了宝汐一眼,“本宫提与不提又有何不同呢。”她黛眉微曲,眸中流露出几分伤感,“你方才没听见吗,皇上早已嫌弃本宫人老珠黄了!”
皇后用指尖轻滑过面前的白瓷碗,触感光滑得如同少女吹弹得破的肌肤,她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这后宫向来都是‘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的,更何况皇上从来都没有真正喜欢过本宫,本宫连个旧人都算不上,不过是空坐着皇后位子罢了,皇上又怎么会在意本宫心里是否还挂念着那慈寿太后呢。”
皇后自怨自嘲,话语在病中听起来更是有几分凄凄然。
宝汐念着主子心里的苦,嘴里也如含了黄连般涩涩,亦不知怎么开口宽慰,只好苦口婆心道:“娘娘也别多虑了。奴婢多嘴一句,这慈寿太后啊,终究是皇上和太后心里头的一道坎儿,皇后若是还总念着当日情分在皇上面前替她说话,这不是自个儿踢着坎儿,找绊嘛。”
宝汐跟着皇后多年,颇得皇后信任,这番掏心窝子的话皇后听了也是心里撼动,她长舒一口气,颔首道:“本宫知道了,日后便不再提了罢。”
宝汐望着台面上冷却的菜肴,似是没动过几筷子,“皇上今儿的胃口好似不佳,用得也不多。”
皇后扫了满桌子的剩菜一眼,冷哼一声,“八成又是在哪个狐媚子那用多了好的,可尝不惯本宫这的清汤寡水了!”像是一口气提不上来似的,皇后咳嗽了几声,抚着胸口不耐道,“着人撤了吧,本宫看着也心烦!”
宝汐赶忙迭声应了,命人撤了菜盘子。
黑云压城,却终究未能降下雨来。
夜幕降临,用过晚膳后,贤嫔便唤人传轿出了长阳宫,朝着长春宫而去。
缓缓穿过西二长街,路过各宫门口,檐下挂着的一排排红纱灯笼不断映入眼帘。除去了几个新人还未能侍寝,其余住有妃嫔的宫殿皆是按规矩挂上了承恩的大红灯笼,将本是寡淡的夜色衬托出了浓烈的情意。
暖黄的烛火透过层层红纱,最终变幻成了绮丽的颜色,跳跃于人的面容。贤嫔郑玉嫀左手支着腮,斜斜地倚在位上,红光拂面,入眼皆是绚烂的街景,在一颠一簸下也变得迷离起来,她微微阖眸,幻想来日承宠君恩时的情景,唇角禁不住挂上了几丝笑意。
忽地,一阵朦胧悠长的歌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将她拉回了现实,贤嫔忍不住蹙眉看了过去,前方寿昌门的匾额赫然出现在眼前。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随着软轿越行越前,歌声便越发的清晰甜美。
贤嫔赶忙唤人停了软轿,贴身侍女冬葵见状,便上前问道:“娘娘怎么停下了呢,这离长春宫还有一段距离呢。”
贤嫔借着她的手起身落地,站在宫道上,“这寿昌宫住的是谁?”
冬葵略一思付,道:“奴婢记得,住的是刚入宫的惠嫔。”
“惠嫔?”贤嫔不由自主的重复了一句,望着身侧的暗沉红墙,高耸欲倾,却是丝毫也挡不住墙内的曼妙嗓音,悠然地回荡在寂静的夜色里,止不住地往人的耳朵里钻。
妙音入耳,贤嫔却毫无心旷神怡之感,只油然而生了一股妒意,她酸溜溜地道:“当真是有个好嗓子的主儿呢!”
冬葵道:“宫里头的规矩严,奴婢入宫了这么久,也没见哪位娘娘敢这么放肆的在这个时辰唱歌呢。”
贤嫔微抿了抿唇,“你这不就见着了嘛!”她冷哼一声,“现下快到侍寝的时候了,偏挑着这个时辰唱,只要皇上路过长街,轻而易举的就能听见,可不是想靠着这个争宠嘛,哪还管什么规矩呢!”
贤嫔往前挪了挪步子,望着远处不过几步之遥的寿昌门,不豫道:“真想进去会会她,狐媚惑主的东西!”
冬葵赶忙拦了下来,慌道:“咱们离得太近了,娘娘小声点。”
贤嫔不耐地甩开她的手,叱道:“难不成我还怕她听见吗!”她瞥了冬葵一眼,大有把气撒在她身上的感觉,“不过是说说罢了,犯得着这么缩头缩尾的吗?”
贤嫔看着她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便忍不住怼了她一把。
“你瞧你那没用的样子!”
冬葵一阵踉跄,眼泪便出来了,慌忙定了身垂着头跪下,低声道:“是。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
贤嫔转开了眼,不欲与她再说,便折身回去上了软轿,朝着长春宫去了,冬葵连忙起身,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匆匆跟了上去。
用过晚膳后,闲来无事,德嫔便着人取了绣样在烛火下挑着,宫人来传说贤嫔来了,便让人请了进来。
珠佩琳琅,声响渐行渐近,便听得一句极其跃然的话。
“天这样黑的挑绣样,表姐也不让人多取几盏蜡烛照着,仔细涩着了眼睛。”
人未见形,先闻其声,贤嫔一边朗声说着,一边走了进来,裙裾连带着殿内的空气都流转了起来,微微晃动了火苗。
德嫔闻言眨了眨酸涩的眼,随手放下绣样,抬首挑了一抹笑意:“嫀儿,你来啦。”
德嫔唤人看茶赐座后,便屏退了伺候的下人,室内只余了两人,贤嫔拉着她的手一同坐在软塌上,亲昵道:“表姐,你绣的是什么呢?”
德嫔执起一旁的绣样递了过去,“还在挑着绣样呢,你瞧瞧,就绣这‘香玉引蝶纷飞图’如何?”
贤嫔连连摆手,“表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女红最差劲了,看着我就觉得眼晕。”
德嫔微微一笑,收回了手:“不过是你没有耐性罢了,沉不下心来做这些。”她用手指细细摩挲着绣样,道:“你这心急的冲动性子,在宫里可是百害而无一利的,可得好好改改。”
贤嫔不满地扁扁嘴,秀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点台面,“表姐你怎么又说这些,真是半分脸面也不给我。”
德嫔摇摇头,取了一块白娟绷在了绷子上,拿绣样在上面比着,“脸面不是靠人给的,是自己挣的。我说再多次又有什么用,你都没听进去。”她停了手上的动作,转首看着贤嫔道:“就拿昨日册封来说,好端端的,你去招惹僖嫔他们做什么。”
贤嫔秀眉一挑:“是她们自己说话太大声。。。。。。”
“那你便要去听吗?”德嫔截了她的话,毫不客气道:“自己耳朵这么长,就觉着人家耳朵短吗?刚入宫就与人徒生事端,也不怕叫那听墙根的抓着把柄。”
贤嫔哑口无言,讪讪道:“知道了表姐,昨日你也说过我了,便不要说了罢。”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了话语,“刚来的路上,我打寿昌宫门前过,听那惠嫔正在唱歌呢。”
贤嫔止了声,细听了一下,发现已经隔得这么远了,仍然能听到那若有似无的歌声,她惊道:“你听,还在唱着呢!”
德嫔执起绷子,捻着银针在白娟上落下了第一针,“听见啦,不过是隔着一条长街而已,我早就听见啦,都唱一晚上了。”
贤嫔望着窗外,院内桂花树的枝条在月光的倒映下,成了一片斑驳的影子,纵横芜杂的打在窗纱上,她愤愤道:“唱这么大声,生怕皇上听不见嘛,唱得还是《凤求凰》,其心真是可见一斑!”
德嫔垂眸,扬起了笑意,“若是我们都听着了,皇上能听不见嘛。”她不停手上的动作,“可你也要想想,连皇上都能听见,那有心人便更该记在心里了。”
贤嫔闻言,眼中流露出几星精明的光,到底是伶俐的人,一点便通。她粲然一笑,兴奋道:“这凤怕是求不来凰,而是要招来些不好的东西了,看来,惠嫔要倒霉了。”
德嫔不置可否,只是微微阖眸,细听了一阵,道:“唱得真是不错,咱们就好好听着吧,这戏就要开场了,全当听了助助兴。”
正在这时,一位盘着发髻略年长些的妇人闪身进来,领着下人送了新制的点心上来,又唤人重新斟了冷却的茶水。
贤嫔笑道:“颖娘,又做了什么好点心呢?”
那妇人朝着贤嫔福了福身,笑道:“是槐花蜜牛乳糕。知道是表小姐最喜欢的,奴婢方才在小厨房里督着下人们做呢。”
贤嫔朝着德嫔一笑:“这槐花蜜牛乳糕看着简单,做起来却是极复杂的,尝了这么多,还是颖娘的手艺最好。”
贤嫔顿了顿声,“颖娘是表姐的乳母,打小便陪着,自然识字先生的教导也是听了不少,想来耳濡目染,也学了表姐的几分伶俐。”她叹了口气,“不像我身边的冬葵,宫里初拨了来的,愣头愣脑的,用着就是不如熟悉的人顺心。”
“颖娘此番也是不放心,才陪着我入宫的。”德嫔与颖娘相视一笑。“话说回来,宫里给的人,虽说比不得自小伺候的,但也得日日伴着你,所以你也别过分了,小心叫人起了怨怼。”德嫔语重心长道。
贤嫔颔首,头上的金玉碧蝶簪子也微微扑闪着玉翅,透着几分栩栩如生的动人光彩,更是衬得贤嫔面润如玉,这样一个香娇玉嫩的美人,一时看得对面二人具有些感慨。
两人赶着新鲜便就着茶水尝了尝新作的糕点,又聊了几句家常话,一时气氛也是热络。
咸阳宫内是难得的一片清净,因此,即使隔着大老远的,歌声也是无比清晰地传入了恭妃的耳朵里。
那唱歌的主儿怕是也累了,唱了一阵子后,那歌声便也就消停了。
庭瑟端来了一碗安神汤,道:“娘娘不要等了,皇上去了韫贵妃那里,娘娘喝了安神汤早些睡吧。”
恭妃颔首,端起汤碗,乍然听见了那歌声又再度响起,不仅皱眉道:“真是唱个没完了,是谁这么大胆?”
庭瑟道:“奴婢方才问了,是寿昌宫的惠嫔,此番刚入宫的。”
“寿昌宫?”恭妃一挑眉,放下了碗,“这都从西六宫传到东六宫来了,唱得真是起劲。”
庭瑟望了一眼窗外,“好在韫贵妃的永宁宫离得远些,估摸着皇上还听不着。”
恭妃冷哼一声,“今日听不着,不代表明日也是,还有后日,大后日,这日子还长着呢,总会听见的,那留着就是个隐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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