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桃李不言
行至廊下时,淳昀念着已经知会过一声了,便径直入了内,闻殊正拿起小几上放着的青花茶盏欲喝,一抬眼见着了她们几人,心下虽是觉得有些唐突,但也终是没说什么。她将茶盏摆了回去,揣了客气地笑意起身,与淳昀款款见了平礼。
镂花案几上的甜白釉香炉正徐徐燃着熏香,香料不同于宫中日常所用的浓烈,而是用晒干橘皮研粉特制的,整个殿内都缭绕着让人舒心的柑橘果香。两人一左一右地坐在小几两侧,看着侍女端来了茶水点心,闻殊笑道:“这是我专门让人配的金银花茶,春日喝来最能清热败火,僖嫔尝尝,看是否喜欢,若是喝不惯的话,我着人给你换其他的。”
淳昀轻啜一口,只觉得唇舌间清甜芳香,便点头道:“平日里喝惯了浓茶,这金银花味道淡淡回甘,倒别有一番风味。”
“僖嫔喜欢就好。”闻殊流露出几分探询的神色,“不知僖嫔此番前来——”
淳昀闻言放下茶盏,莞尔一笑:“前些日子在宫里学规矩时,嬷嬷管教得极严,你我二人住得有些远,我便也不好到你房中打扰。”她略带歉意道:“因此几月过去了也未能与你相识,今日碰巧无事,便想着来你这叨扰一番。”
除却了殿选时的一两句对话,两人仅仅只是点头之交,并无过深的来往,如今缘分使然分到了同一处,淳昀这才得以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女子:
发间只簪了几支寻常珠花,松松地挽了个燕居的云髻,虽不是让人惊艳的样貌,但略施粉黛的面容上却清秀大方,眉宇间不同于小家碧玉的温婉,而是透露出了几分大气,给人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举手投足间,淡薄的脂粉香气不似旁人般浓重,更兼有淡淡药草香自袖风而出,沁人心脾。
闻殊扬起笑容客气道:“未央宫本就不大,你我比邻而居,谈何叨扰呢。”
淳昀见她并未如同他人所说的那般难相处,便放宽了心,话语间揣着的紧张也少了几分。
“我今年十六,长你一岁,便称你为妹妹如何?”
闻殊淡淡一笑,望向别处不经意道:“僖嫔直称我名号便好,无需姐妹相称。”
这冷不丁的突兀话语,让流逝的时间都似有片刻的凝滞,连空气中充斥的清甜柑橘气味,此刻闻来都酸涩异常。淳昀带着一片赤诚之心而来,本就是个没什么花花肠子的人,听了此话不由得愣了一愣,僵了笑意。
兰因和如絮立在一旁,具是有些讶然。如絮皱了皱眉,正欲开口,兰因赶紧扯了她的袖子,才及时阻止了她。
这一幕叫坐在正对面的闻殊尽收眼底,她不动声色地微微抬首,眸中冷冽如北风骤起,深深望向淳昀,似是在等待着她的答话。
淳昀蓦然受着这样一道森然的目光,只觉得周遭寒凉,如坠冰窟,她习惯性地握了拳头,面上有些讪讪地扯出一点笑容:“安嫔若是无意,我也不好勉强,直称你名号便是。”
仿佛只是一瞬,闻殊便收敛了目光里的寒意,反转了手,指节轻叩着小几浅笑道:“僖嫔无须在意,我这个人就是如此,最不喜欢逢人便称呼亲昵。”她看了淳昀一眼,“更何况,我不过是出生医家小户的女子,怕是不敢直称僖嫔你为姐姐呢。”
这话虽是妄自菲薄,却含了几分讽刺的意味。淳昀面色不太好看,虽是不知所以,却也碍于面子没有追问,只得转了别的话题。“虽是寻常一叙,但也算是我第一次正式拜访你,所以命人备了一份薄礼,还望你笑纳。”她侧首示意兰因,递出了装有祥云并月錾花步摇的首饰盒子,摆在闻殊面前。
寻常女子受了礼,自是该欣喜的。淳昀也本是作此番想,以为多少可以调节了两人间不豫的气氛,可让人未曾想到的是,闻殊只是不急不缓地打开了盖子,淡淡地瞥了一眼便又合上了。
她抬手轻轻一推,将盒子推至淳昀面前,大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淳昀心里一惊,只见闻殊淡笑道:“僖嫔客气了,你我之间着实无太多往来,不过是同时选入宫,又碰巧住得近的关系,实在是受不起如此贵重的首饰,还是请你收回吧。”她不容置喙,“若是叫旁人瞧见了,还以为我和僖嫔之间关系匪浅。朋党勾结本就是宫中人茶余饭后最爱的谈资,这等极易让人误会的事还是不要做为好。”
接连的打击让淳昀有些窘迫,此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彷如在众人面前赤、裸双足一般狼狈不堪,她微微垂头闪开了闻殊从容不迫的目光,有片刻默然。
闻殊见淳昀不作声,便自认该送客了,她站起身,客气且疏远道:“已经临近晌午,我这边都是小厨房自己做的粗茶淡饭,也就不好意思留你用膳了,僖嫔便早些回去歇息吧。”
淳昀见她仍是一副和颜悦色,让人挑不着一点错处的谦和样子,但却也早已无了初来时的好相与,淳昀心里不由得有些慨叹,这人翻脸当真是比那翻书还快。
闻殊的送客之意明显,她也不便久留,便携了侍女准备告退了。淳昀转身往门口走去,却听得身后传来闻殊幽幽的一句话:“僖嫔若是闲来无事,不如好好管教自己的下人,免得哪日惹祸上身,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淳昀脚下一滞,听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此刻这般状况下,却也是无心计较争辩的。如絮跟在身后,小心地觑了淳昀一眼,抿了抿唇不敢言语。
主仆三人具是默默无言,仿佛后头有猛兽追赶一般,急匆匆地出了殿门。
芊茴倚着檐柱站在廊下,垫着脚目送着三人远去,待到拐入转角看不见了,她才兴冲冲地回到殿中。
闻殊见她一脸喜色,只是低头拨弄着红玛瑙手钏,曼声道:“好啦,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儿去啦。”
芊茴赶紧抿了抿嘴,却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了几分笑意:“还是小姐对奴婢好,替奴婢出了口气,刚才小姐给她们来这么一下,僖嫔的脸色都变了呢。”
闻殊叹了口气,“也不全然算是替你出气,我们都是新晋入宫的,彼此还不熟悉,她的下人就敢跑到我院中来叫嚣,若是此次纵容了她们,日后还不得变本加厉。”
芊茴想到方才的一幕,心里也颇为痛快,“是。无论如何都是僖嫔有错在先,小姐这么做叫小惩大诫。”
闻殊纠正她,“其实严格说来,也是她手下那个叫如絮的性子太过张扬,沉不住气。”她望了望窗外,“僖嫔若是论错处,也就是错在没有好好管教下人罢了。”
芊茴忙道:“可是...说不准是僖嫔会意她这么做的呢。”
闻殊侧首望着她,斩钉截铁道:“不会的。”她轻轻摇头,“你瞧方才僖嫔那个样子,哪像是什么有心眼的厉害人。”
闻殊指尖摩挲着紫檀木小几上的暗花纹路,“可惜,她有心来与我交好,却让这么一个婢女先来搅了局。这贴身用的人,最忌讳的就是火急火燎的性子。”她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芊茴一眼,“僖嫔若是这样粗心大意的人,我可不敢轻易往自己身边引,倒不如先疏远好。”
芊茴了然的点头,“是。僖嫔人不坏,但就是用人不准,这样的人小姐不能交好,免得哪日连累了咱们。”
闻殊颔首,淡淡垂眸:“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咱们也不必急于一时去笼络谁,暂且看一阵儿再说吧,倒是时日久了,更能看出人的品性来。今儿我叫僖嫔吃了委屈,走时也提点了她,若她是个聪明人,自然会意识到问题,咱们也无需瞎操这份心。”
闻殊唇边漾起浅浅的笑意,“好了,方才那话虽是说的如絮,却也是提醒你,日后在宫里不可再这么冲动的与人吵嘴,知道了吗?不说这些了,你替我去小厨房瞧瞧,小米粥熬好了没有。”
芊茴听话地点点头,流露出几分惭愧的神情,答应着下去了。
淳昀从安嫔的殿中出来后,默然穿过了小院,朝着自己的寝殿走去。
一大早便碰了一鼻子灰,淳昀心里很是委屈,连带着脚步也快了起来。兰因和如絮紧随其后,亦不敢劝。三人匆匆行至廊檐下时,淳昀一时不察,脚下一个踉跄,惊呼出声,身子便向前倒去,如絮赶忙扯了她一把,她才不至于跌了下去。
两人赶紧扶了她进去坐下,兰因一壁低头瞧着自家娘娘身上有无不妥,一壁唤人送茶上来。
本以为淳昀会有些受惊,却见她只是面无表情的愣愣坐着,捧着茶盏微微有些出神,两人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在一旁陪着,也是默默无言。
如絮瞧着自家主子这幅模样,也很是心疼,闷了片刻却还是忍不住小声开口道:“娘娘,您别伤心了。这事都怪奴婢不好。”
兰因讶然地看了如絮一眼,但心下也猜到了一二分。
淳昀听了这莫名的话,微微一愣,回过神来道:“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她默默望着如絮,心里突然一闪而过方才离开时,安嫔说的话,她登时有些惊讶,“难不成安嫔口中的那个下人,说的就是你?”
如絮略微犹豫了一下,咬咬牙便实话实说了,“方才奴婢去安嫔那里传话的时候,她的侍女说安嫔在看书,不让奴婢进去,奴婢想着昨儿她就摆架子,以为这次也是唬咱们,一时冲动便忍不住和她吵了几句。”
淳昀一听急了,“你是不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
如絮倒也诚实,不遮不掩道:“奴婢说,安嫔不过是个出身小户的医婆子。”
淳昀听了心里骤然升起一股火,烧心般的难受,胸口闷闷的,却也不知该指责她什么。她瞧着如絮低着头沮丧的样子,动了动嘴唇,终究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知晓了缘由,淳昀只得一味地苦笑,想着自己好端端的什么也没做,说不定人家心里就已经记恨上了。
如絮等来等去也没等到淳昀的责骂,便大胆地抬了头,吞吞吐吐道:“其实,其实奴婢也没说什么,奴婢想,八成...八成是那个侍女芊茴,不知道吹了什么耳边风,才让安嫔这样对娘娘的。”她扁了扁嘴嘟囔,“要奴婢说,这安嫔也太小气了。。。”
淳昀见她不好好反省,还敢狡辩,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便收了往日里和蔼的模样,有些厉声道:“事到如今你还不知错,还要将错处怪给旁人吗?”她身子一动,手上的茶盏便斜了一斜,温热的茶水洒了些到手上。
“我还疑惑安嫔怎么第一次拜访就这么让我难堪,原以为是安嫔性情使然不好相与,谁知竟是你这么不知轻重的说了这些浑话,安嫔好歹是个娘娘,你说这些个越矩的话,人家没把你撵出去掌嘴就算是她大度了!”
如絮浑身一凛,可怜兮兮地小声问道:“那——要不奴婢去安嫔那里给她赔个不是吧。”
淳昀将剩下的半杯茶摆回桌上,拿绢子擦了擦手,心下烦闷,也不愿再想这些,便道:“再说吧,走一步看一步吧,现下里安嫔那边也有气,怎么着也不会待见咱们,去了也不过是自找不快罢了。”
如絮道了声‘是’,小心翼翼地提了茶壶重新斟满茶盏,恭恭敬敬递了上前:“晌午了,奴婢叫人给娘娘传膳吧。”
淳昀轻轻摇头,摆了摆手,晨起时的愉悦之情一扫而光,连带着胃口也烟消云散了,她悠悠叹了口气,怏怏道:“不用传膳了,我不想吃。”
如絮答应了,亦不敢再劝,缩着手乖乖退在一边。
淳昀终究不是个疾言厉色的人,她瞥了如絮一眼,见她一副委屈巴巴儿的小模样,知道她心里已然是明白了自个儿的错处,现下里再教训不过是平白伤了主仆间的情分罢了。她淡淡道:“行了。你们两个下去吧,不用陪着我了,我想自己静一会。”
两人喏喏,犹豫着退下了。
淳昀有些郁郁寡欢,仿若被抽空了气力般疲累。四下里无人,她走至廊下想要透口气,却发现原本晴好的天空,不知何时已是阴云密布,大有山雨欲来之势,她抬首望着暗沉沉的天,如昨日在宫门口望着未央宫的匾额一般,微微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皇帝用完早膳后,又因为一些事情耽搁了,待到摆驾坤宁宫时已是晌午了,索性就在皇后那里用了午膳。
许是还在病中怕寒的缘故,皇后上着了一件水红海浪纹串边对襟比甲,还额外加了一件与时令极不相符的白狐大氅,尚膳监送来的午膳也以清淡为主。
皇帝向来是吃惯了重口的,一时间对着这些个清汤寡水的,胃口也是平平。
皇后已经许久未和皇帝一同用膳了,刻意扑了厚厚的脂粉来掩盖面上的病色,却怕是一不留神落了重手,看起来便显得有些苍白无力。她见皇帝胃口一般,便也停下了筷子,有些踧踖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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